那些人看着年纪三十多,却操着一口孩童似的声音,元邈一听便知他们是宫内的宦官。
元邈收回视线,转头问门口的伙计,“还有几间上房。”
伙计说:“上房没有了,都被皇宫来的那几位订走了”
元邈想起兄长贬谪的始末,不愿意主动挑衅,退而求其次问:“那次等的客房呢?”
那些宦官转头,见他退避,反而主动贴上去招惹。
其中一位宦官嚷嚷道:“元御史,次等的厢房也被预订了,劝你还是换一间客栈吧。”黄衣宦官拦道。
一侧的奴仆都看不下去,大骂道:“你们.....欺人太甚。”
此处动静过大,吸引来客栈的掌柜。
掌柜走来时,听到客栈内有客人窃窃私语,说光临客栈的客人是近日大名鼎鼎的元邈。
这等贵客光临此地,那简直是蓬荜生辉。
掌柜的心里小算盘打起,若是招待好了元邈,他的追随者以后免不了到这间小破客栈乘兴游乐。
于是,掌柜做起了和事佬,在门口拦住元邈。
“元御史莫要动怒,上房还剩有一间。小的在楼上本来有一间房,可以清扫出来给您。”
“还有一间?”一道声音从高处传来。
元邈抬起头,望向高处,见说话之人是许久未见的穆椋。
穆椋先前坐在房间里,独酌一碗闷酒,被外面的动静吵得头疼,这才推开门查看。
他亦是想不到楼下站着的是勾起他恼火的元邈。
他扶着栏杆下楼,旁边眼尖的小宦官赶快上前,搀在另一侧,说道:“这里的台阶滑,少监喝了酒,小心滑到。”
穆椋笑了笑,“你倒是有心了。”
等他下了楼,见到元邈时,方才那点心头愉悦荡然无存。
瞪着比他稍高一些的元邈,心里更是不悦,语气颇为不善:“你还有脸去剑南道?”
元邈不解,笑道:“为何不?去接铃兰回家,有何不可?”
穆椋说道:“高家十五日前,全家上下一百来口被灭门。你还不知此事?”
元邈愣了愣,笑容凝固,偏头问随从:“真有这事?”
这事早已传遍大唐,随从路上总听元邈提起铃兰,知道他们感情深厚,不想元邈伤心,便刻意隐瞒了此事。
但此时再也瞒不住了。
随从道:“确有此事。半月前,四时会的墨琴闯入高家婚宴,将高家百余人屠杀殆尽,又放了一把大火,所有人尸骨都烧得干净。”
元邈问道:“没有人生还?”
随从知他想问的是新娘铃兰,仍坦言:“现场遗留下的东西里有新娘的婚服。”
穆椋插嘴:“四时会的墨琴认领了杀人的事,说是杀光了四时会的叛徒。铃兰是贵妃的人,你该是知道的。”
元邈恍惚一瞬,久久缓神,口中喃喃:“她不会死的。”
“你比我还不清醒。”穆椋嘲笑。
元邈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在说服自己:“先前神算子说我与铃兰有二十年的命运轨迹相合,她不该死在这里。”
他一向不信玄学,觉得人定胜天,但他忽然设或暂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还剩下二十年的夫妻运,况且神算子说过铃兰“四月开花,八月结果”,足以说明铃兰至少能活到八月。
穆椋冷眼盯着元邈,顿时觉得这男人比自己更可怜,话语软下来,劝道:“若你从未出现过,铃兰现在会和我好好过日子了。”
“若没有我......”
元邈冷笑,“你知道她用下离魂丹缓和剂后,每晚都在喊什么?”
很快自答:“她每晚哭着喊着:‘元邈,救我,我不想死’。”
“或许你知道,她似乎拥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而那个世界里有我,过得这个世界的我们幸福。”
“表面看起来,我一次次将她推远,可其实她才是最狠心,抛下两个世界的我,让我活在无尽的悔恨中。”
这话不像是他的语气,若铃兰听见,大概要取笑他像个偏执狂。
然而这些话,却从未对铃兰说过,至少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穆椋揪起元邈的衣领,“我现在想杀了你。她这一生都没有嫁给你,偏偏你总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正夫’的姿态。”
“若没有你,她也涉险也不会死,我真想杀了你,替她报仇。”
元邈冷笑着:“要报仇也该是我替她报仇,你没有资格。”
穆椋被这话刺激到,到这个时候还要踩在他头上强调名分,顿时怒火攻心,临时起了杀意。
旁边善于察言观色的宦官,递给穆椋一柄鞭子。
穆椋想也没想,紧握着鞭子,用力在元邈身上鞭打。
鞭打这么一下后,丝毫没有解气,只是冷静了下来。
他冷笑,“你是打算借我的手,送你和她共赴黄泉,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元邈没有否认,他方才确有萌生这种荒谬的冲动,想与铃兰来生缘会。
在过去三十年里,一直认为他的这条命,该是为大唐而生,可直到今日,他迟疑了。
穆椋又一鞭子抽下去,“起来。铃兰若见到你这副德行,在天上也不会安宁。”
说完这话,他也想起当初在裴家时,铃兰总笑着劝慰他、鼓励他,眼泪不觉落下。
正当此时,铃兰驾着快马赶到客栈,看到外面围着一群客人,客栈的门紧闭。
铃兰飞身跃下马背,凑入人群,问道:“在里面的可是元邈?”
“是他。听说他之前因为破了剑南道的案子,被长安来的宦官报复呢。”百姓有人回答。
铃兰脑海中轰隆一声,挤着人群钻到最前面。门口处守着的宦官伸手阻拦,却听她大声呵斥:“让开。”
她见宦官没有让开意思,便急切地拔出了刀,架在其中一人的脖子,重复道:“让开。”
那宦官惊慌抬头,犹豫之际看到她身后的李宴元,便抬开了门。
铃兰直奔进去,看见元邈半倒在地上,身上有多数鞭伤,看到旁边穆椋手里握着鞭子。
她心中兵荒马乱,想也没想冲了过去,挡在元邈的身前。
现场气氛凝固,分隔在两边的男子同时错愕,疑心产生了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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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不言而喻
元邈回过神,闻到周遭隐约飘萦着铃兰花香,而挡在前面的铃兰身穿一套石榴裙,仔细观察发现是他订做的那套。
丝缕阳光透入窗内,在地上倒映出她的影子——鬼是没有影子的。
他仍有些不确定,伸手探向半掩在红袖间的纤纤素手,刚触到一片柔软,铃兰转头扶他起身。
她的手微凉,掌间有薄茧,指甲边缘修剪得极为整齐,这是铃兰没错。她素喜洁净,且自小练琴,指甲始终保持在指上一毫的长度。
扶起来后,铃兰松开手,左右扒拉起他的脸,关切地打量着,“幸好没伤到脸。”
元邈握着铃兰的手,贴在自己脸侧,“没事。”
“咳——”听见轻咳声,两人想起了被晾在一边的穆椋,同时转头看过去。
客栈楼上楼下挤满围观群众,齐刷刷的目光投射过来。
铃兰顿生羞意,抽离自己的手。
双颊挂上了两抹红酥,实在惹人怜爱,元邈忍不住拍了一下她头顶。
铃兰白了他一眼。
穆椋不满情绪高涨,用力甩鞭抽在元邈身上,元邈因猝不及防的疼痛而“嘶”了一声。
又一鞭子袭来,却被截在半空中,一柄剑缠住鞭子。铃兰用力回拽剑身,鞭子断裂,满地散落。
铃兰甩了个剑花,嘴角微弯,“这种事情再一再二,可不再三。闹够了没有?”
“非要撕破脸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了。”穆椋冷哼了一声,微微抬手,周围的黄衣宦官们上前。
他一声令下:“把她也绑起来,一起带回去。”
数条粗麻绳从两边窜出,犹如蟒蛇从洞中出击猎物,贴上铃兰的身子,铃兰闪身避开,望了一眼对面。
穆椋朝元邈渐渐走近,手里拎起一条新鞭子。
那鞭子上面沾着刺猬的肉刺,被那鞭子狠狠这么一抽,无论是习武者还是书生都会皮开肉绽。
铃兰惊恐不已,略一错神,手中的剑被宦官们的绳索所缠。
那边厢穆椋挥鞭,向元邈的头顶招呼去。
眼见利刺即将贴上元邈的正面,再晚一点便要见他脑袋开花。铃兰煞是恐惧,顾不得眼前的纠斗,窜上前用手硬是拉扯那带刺的绳索。
利刺扎入铃兰的细嫩的手掌,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从她的指缝蔓延。
穆椋见状瞠目结舌,急匆匆松开握鞭的手,大呼:“你真是疯了。”
他忙喊身后的宦官们:“松手,都给我松手。”
可转头一看,宦官们全部卧倒在地上,方才本该在身侧的元邈,此刻站在倒地宦官的中央。
元邈向来藏拙,但今日事出危机,不得不露出一点实力自救,飞身躲开穆椋的攻击后,便将这几名纠缠铃兰的宦官击昏。
刚解决完宦官,转眼瞧见铃兰手掌握拳,指缝间滴答着鲜血,而脚边弃置着那根贴满软刺的鞭子,上面也沾染着鲜血。
她把受伤的手藏在背后,手却远离身子,仿佛是怕弄脏了他送的长裙。
元邈不觉揽臂将铃兰带入怀中,靠在自己肩膀处,缓慢打开她握拳的手掌。
看着掌面密密麻麻的伤孔,只觉得刺也同样戳在了他心里。
感情再迟钝如他,此时也都明白了。
不必再等到回长安,铃兰已经做出了回应。
铃兰嘴唇苍白,脸上也失去了红润,手掌痛得想落泪,今日她驾马跑得太急,身子疲累。
怀抱温热,催得她困意涌动,眼皮越来越沉,闭上了眼睛。
四面八方传来响动,马蹄蹬地声与兵刃摩擦声纷至沓来。
客栈里面的人瞬间慌乱了,争先恐后地拾梯而下,拥堵在大门口,试图逃窜出去。
他们刚从守卫手里夺过门闩,一列尚未解甲的士兵顺势冲入客栈,将客栈里面的人团团围住。
李宴元在队列的最后走入,微挥手臂号令士兵,“将穆少监、元御史、以及他们随行的人都押送回长安。”
*
铃兰再次醒来时,是在回长安的马车里,她手掌的疼痛较之前有所缓解,手心凉丝丝的,外面缠着白色纱布。
应该有医官在她昏迷时,替她上了药。
脑海中骤然回忆起受伤时的场景,暗怪自己犯傻,元邈说过他曾经也差点入了四时会,排行和她一致,是在兰字科。
四时会排位并非按照平均值,而是按照他们最短板。就算武力是元邈的短板,也不可能差她太多,足够对付这些虾兵蟹将。
可她当时太过担心他的安危,脑筋都没动,空手接下那等带刺的鞭子,痛得她几欲崩溃。
倘若以后手掌落了疤,她还真不得不嫁给元邈了,终于给他找到借口去裴家逼婚了。
铃兰醒来的消息,经由车内侍奉的婢女,传到马车外面。
李宴元掀起帘子,朝她一礼后,惊喜道:“裴娘足足睡了两日,可算是醒了。”
铃兰问婢女要了杯水,漱了漱嗓子,回答:“两天不多,现在快到剑南道了?”
李宴元命婢女们卷起铃兰旁边的帘子。
外面骄阳明媚,天幕湛蓝无云,空气偏向干燥,不似长年天阴的剑南道。
“那个草木深郁的城池,便是长安城。”李宴元解释。
“回长安?”
“嗯。”
得到肯定的回复后,铃兰半眯双眼,陷入沉思。
她虽有意带元邈回长安,但此事未向李宴元说明,他怎么会知道。
况且醒来时,元邈没有迅速过来探望她,反倒这位萍水相逢的李宴元捷足先登。
莫不是他抛下她,独自去了剑南道。若然如此,历史真要发生大改变了。
“元邈呢?”她直接问。
李宴元全家都是归化的唐人,骨子仍带着边域地带的豪迈,不懂得唐人的迂回婉转,直言:“他被我抓了。”
“抓他做什么?那穆椋呢?”铃兰疑惑道。
李宴元说道:“也抓了。他们两人在山南道闹事,影响了山南道的秩序,我身为大唐儿女见义勇为,将两人带回去送给皇上处置。”
铃兰心想,这她想要的结果是有了,但过程完全不对啊。
元邈虽然要回长安了,但捅出这么大一篓子,回头逼得唐宪宗不得不去处置他,平息朝臣的非议,那他可就免不了贬谪之旅了。
别回头他也江州司马青衫湿,从司马到同平章事遥遥无期,闹不好和柳宗元一样,一贬再贬,中道崩殂。
北魏元氏一族别看个个都是身长面白,高鼻宽目,盛产合眼缘的美男子,但自古美人多薄命,他们寿数都不算太长。
史书上记载,元邈今生寿命只有五十,今年已经三十了,又没有他兄长能文会诗的能力,亦不能借助“江南纸贵”而重返长安。
真要贬谪的话,后果难以预测。
她暗暗吐槽,以结果为导向不适用于推动历史的进程啊。每次世界级别的各种危机,都是无数个以结果为导向的人搞出来的。
这世界眼见着有崩塌的可能。
而她便是那只来自西伯利亚的小蝴蝶。
*
回到长安后,果然如铃兰预期,弹劾元邈的奏章比他们先行抵达皇上手中。
唐代每隔十日一早朝,元邈抵达长安时正赶上第九日。皇上听闻元邈回归的消息后,急命他入宫面圣。
元邈入宫后,见到行宫外面走出一排宦官,围着一位术士打扮的人。
宦官中间有一位探头,瞧见了元邈,他向领队的郑守仁汇报。
郑守仁虽是穆椋的师父,但为人圆滑,从不得罪人,知元邈近来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更不会为区区小徒弟得罪他。
他走到前面,提醒元邈:“小心一点,最近皇上心情不好,你要小心应对,千万别在皇上气头上逞英雄。”
元邈点头,行了一礼,“谢过郑常侍提醒。”
两人别过后,元邈迈入宫殿门槛。
宫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药草香,但味道里透着呛人的硫磺、石灰石与沥青混合的古怪气味。
朝殿深处眺望,果然见到皇上面前摆着一只正在冒烟的香炉,靠近时,依稀能感觉到炉火的余温。
皇上见到姗姗来迟的元邈,急召他过来,命他为自己把脉,并说:“守仁这次送来的术士倒有两下子,朕服下这延年益寿的丹药,精气神足了许多。”
元邈略一探脉,蹙起眉头,说道:“身体虽有回春迹象,血液运行加快,但此药有毒性,长此以往对身体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