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修复莲花
越州治所在会稽县,此时正值腊月,岁暮天凉,寒风多发,加之这里空气潮湿,年前的那几日格外阴冷难熬。
街上寻常百姓裹着并不大御寒的蓑衣,而棉花要到宋代才传入中国。
铃兰裹着白裘,套着夹耳帽,外面披着云字斗篷,穿行人迹稀疏的街道,携着元盼汝和四名仆婢来到一座庄严庙宇前。
这座庙宇叫做如梦寺,名字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其规模不算宏伟,前后院面积与僧人居住的地方加起来,仅占地四十亩。
唐代江南地区佛教信仰兴盛,四处都是寺庙,这座如梦寺并非当地的名寺,能被唐宪宗选中,实属奇迹。
在门口处,庙里僧人拦住铃兰等人,说是铃兰的孩子还小,进去容易冲撞神灵,于是铃兰留下仆婢照料元盼汝,独自一人进庙。
庙里四处种着紫皮石斛,而唐代将石斛列为仙草,认为它是秦始皇托徐福寻找的紫楹仙姝。
这世界根本没有的长生不老药,石斛在现代也是一项出名的智商税。
不过,这些堆叠的石斛花,放眼望去连成一片紫色海洋,格外赏心悦目,铃兰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领完门口随缘香,走入前殿大门,便见最里面立着一座金身大佛,佛像前面摆着一座巨大莲花台,这便是元邈与她说的金光莲华。
荷片与莲花花瓣外层以越地名产缭绫为主,中层由金缕做线所织成,内层由乳白琉璃雕琢而成,花瓣层层叠叠,颜色渐进,远观会错觉这莲花会自内而外散着光明。
中间的莲蓬由翡翠打造,莲蓬里填塞的莲子是各种珍奇宝石。
据说当初某日老主持受到托梦,醒来后从土里挖出来这枚玉石所做的莲蓬。
后来如梦寺挖到灵宝的消息传开,信众纷纷捐出善款,如梦寺寻工匠做了包裹莲蓬的花瓣,此后金光莲华便成了如梦寺镇寺之宝,
但这宝贝却被远在长安的皇帝盯上了。
去年皇上感梦,见有一白鹤仙人指点他延寿之术,说是需要越州的一枚叫金光莲华的宝物做药引。
于是皇上醒来后,便下旨要求如梦寺自愿献宝,而越州诸官员也被勒令处理护送金光莲华的事宜。
元邈便是护送莲华的一员。
铃兰深知这次事关他今后升迁,所以也格外紧张,这次前来顺便打算帮他祈福。
她按照庙祝的指引,在每个香炉里插了香,虔诚叩拜各侧的佛像,最后在后殿求了一支年运签,求的是家运。
得到的签是下签,签诗写着:“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亦时难。1”
铃兰捏着签文发呆,大多数寺庙里的下签数量甚至少于上签数量,一支下签极为难得,况且签文的意思直接预示夫妇两人将要会分离且难再聚。
“曹子建的《七哀诗》,夫妻浮沉不同,里面的君应该是读签人,妾指的是你夫君,看来元邈仕途有变。”
旁边幽幽传来一句话,铃兰抬头,见到久违的古晏廷。
三年未见,古晏廷面庞稍显沧桑,但多了几分恬淡,仿若莲叶葳蕤。
铃兰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古晏廷,她除去震惊还有恐惧。
古晏廷信佛,出现在寺庙里并不奇怪,但他家住长安,年前竟会跑来越州。
怕不是前来捉她回长安的?
铃兰没敢将话问出口,心里悄悄忖着该如何在古晏廷眼皮子底下开溜。
但古晏廷没想给她这个机会,夺去她手中的签诗,抢白:“此签还寓意夫妇两人运势相悖,今年定是要分离。”
铃兰踮脚抽走签纸,投进旁边的焚烧处,重新问庙祝拿了签筒,再摇了一支竹签,求元邈的仕途。
庙祝递给她的签纸写着上上,最后一句是:“君非池中物,遇雨便化龙。”
她松了一口气,捐了香油钱,瞥向古晏廷,说道:“我看他今年是升迁之兆。”
古晏廷微微摇头,却解:“要遇风雨才能由蛟变龙,否则仅是池中蛟。”
铃兰没有理睬,拿着签纸回到正殿,打算再拜拜正殿的大佛,刚要撩起衣摆下跪,却见佛前的金光莲华摇晃了一下。
她当自己看花眼了,手肘杵了杵古晏廷,“这花似乎在动?”
古晏廷抬眼,朝着金光莲华的方向望去。
莲花花瓣与莲叶似乎是在摇晃,从摆动节奏来看,不像因风而动,花芯摇摆得剧烈,似乎里面包裹着生灵。
铃兰恍惚了一瞬,这区区小庙真会有神迹?
“我们还是看一眼吧。”铃兰骨子里虽始终信守唯物主义,但此时也有些怕了,躲在古晏廷后面,唆使他上前查看情况。
古晏廷拿她没辙,领着铃兰走近莲花。
突然,两人听见莲花里传出嘎嘣一声,上前两步,瞧见里面坐着一个孩童,手里攥着掰下来一片琉璃花瓣。
“盼汝,快放手,小心割破手指。”
铃兰大惊失色,飞快夺走破碎的琉璃花瓣,抱起元盼汝,匆忙放到地上,又托古晏廷帮忙看管。
花瓣断裂的地方是在莲花后方,且断裂的事花瓣内层,前面两层较高,在它们的遮挡下,少一片琉璃瓣并不明显。
她手忙脚乱地拨弄前面的花瓣,掩住那处断裂,转身领走满脸好奇地望着她的元盼汝,小声对古晏廷道了一声谢。
古晏廷揶揄道:“这里的签文果然灵验,刚手里的签还没捂热乎,预言里的风雨便来了。看来我得进去好好抽一签。”
听到这里,铃兰略有放松,看来古晏廷并非打算今日便带走她,连带墨琴的三年之约都未曾提及。
随后两人相互道别,铃兰目送古晏廷进了后殿,便转身带着元盼汝逃离寺庙。
出去的时候,铃兰见到门口的两名仆婢正在找人,他们见铃兰来了,赶紧哭诉说元盼汝不见了。
她原本带了四名仆婢,另外两名失去了踪影。
失踪的两人可是元盼汝房里侍奉男女两仆,他们都不见了,这也难怪元盼汝会到处乱跑。
铃兰在门口站了半晌,失踪的两人才姗姗迟来。他们路上有说有笑的,抱月手里拿着盒胭脂,乘云一脸讨好地跟在她身后。
都到了这里铃兰还能不明白吗,这两人忙着谈情说爱,将盼汝忘在了一边。
她虽不至于棒打鸳鸯,更不打算动用古代的权利惩罚下人,但着实气得够呛,回家后狠狠教训了两人一顿。
“男孩在大街上极易被人拐走,幸好他钻进佛庙被我发现了,若被流民拐走出个好歹,最先惩罚你们的不会是我。”
抱月和乘云两人羞愧低头,无地自容,纷纷认了错,便牵着元盼汝回了房。
待到两人离开后,铃兰来到元邈的书房前。
今日剡溪上有名角夏千寻出演的参军戏,元邈估计在那里一边品剡溪茗一边观戏,应该天黑前不会归家。
铃兰支走书房门口的守卫,掏出家中的书房钥匙,钻进书房四处翻找,找到了家中自调的强力胶。
稍微转身,猝不及防落入温暖的怀抱,嗅到熟悉的书墨味道。
元邈贴着铃兰的额头,在花钿的位置落下浅吻。
铃兰抬头望着元邈,问道:“回来得这么早,下值后没去看参军戏?我记得你一向喜欢.....”
“谈不上多喜欢。一个人去看更是没意思。”元邈在她耳边低声道:“之前不过为了陪你。”
他的呼吸热热地扑来,铃兰心里急促地跳动着,两人成婚三载,即使育有一子,感情仍如胶似漆,宛如初拥。
不过这时,铃兰却及时给元邈泼了冷水,“今晚我们可能还有其他的事需要忙。”
她把今日在寺庙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元邈,不过没提自己在庙中抽到的那支下签,只提了后面替他求仕途抽到的上上签。
元邈打量一眼铃兰手中的签文,谈不上多惊喜,他猜得出皇上让他进献金光莲华,无非是找个随意的借口令他升迁。
但这献宝之事也不能办砸,总要给皇上些面子。
故此铃兰说想要自己深夜潜入如梦寺修莲花的时候,元邈提议一路同行。
深夜夜深人静时,两人从无人看管的后门潜入如梦寺,当时寺庙里的僧人已经睡下,寺内空荡荡的。
铃兰毕竟是四时会经验丰富的细作,十八般武艺谈不上,但撬开前殿的锁并不成困难。
她把庙里的锁打开,与元邈两人蹑手蹑脚地进殿。
门外寒冷的月光照在佛像上,仰视一眼便望而生畏,心惊胆寒。
元邈以为铃兰是冷了,便解下自己的披肩盖在铃兰身上,随后拿着胶水和修缮工具,靠近金光莲华的莲座。
铃兰点燃一根蜡烛,在侧边打着光,元邈借着昏暗的光芒,比照花瓣断裂的缝隙,用强力胶粘合那处断裂。
强力胶生效需要些时间,铃兰发呆望向门口,见到一只流萤飞入前殿,朝两人靠近。
她担心流萤打扰元邈,便随手驱走了流萤。
不多时,那莲花花瓣终于重新粘在莲座上,两人站在莲花四面八方反复打量,看不出一点后期加工的痕迹。
悬在两人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
突然间,前殿内突然飞入一大团萤火虫,朝着元邈一人而来。
铃兰惊慌失措,脸刷地一下变惨白,元邈也有些猝不及防,露出惊恐神色。
不过这些流萤在靠近元邈时,忽而转向,绕过他向后殿飞去。
脱险后的元邈自嘲一笑,“省得在佛前杀生了。”
铃兰却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倒是想的开。”
又道:“柳子复说夜遇大团流萤并非吉兆,当初他和韩退之、刘梦得见过大团流萤后不久,三人便被贬谪了。近期你还是谨慎为上。”
元邈反驳道:“越州空气湿润,适宜流萤生存,而如梦寺里种着大量紫皮石斛,容易吸引流萤。在这里见到大团的流萤绝非罕事。”
听到这般解释,铃兰紧张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但思及早上第一支下签,仍不能安心,便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今年铃兰总有些杞人忧天,但元邈对铃兰向来百依百顺,怕反驳会惹她不快,只好附和一声,“夫人说的极是。”
忽然他表情凝滞,愣愣地望向铃兰身后,铃兰狐疑地回头,瞧见一个鬼祟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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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改自曹植《七哀诗》,原句是“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柳子复和流萤这段,是我在柳宗元《龙城录》看到的,这个是志怪故事合集,可能有杜撰成分。
第56章 夜闯寺庙
阴影缓缓朝着前殿的大堂内靠近,元邈吹熄铃兰手中的蜡烛,拽着她躲在佛像背后。
铃兰扒着佛像边缘窥视门外。
借着朦胧皎白的月光,她瞧见阴影里面裹着一个人,那人光秃秃的头顶宛若一面圆镜,反射着点点光芒。
看上去应是寺庙里的和尚。
巡夜的和尚提着一盏灯,在堂前转了一圈,仔细观察佛前瓷碟里的贡果,以及佛前的金光莲华。
他疑惑地摸了摸脑袋,头顶上沁出细密冷汗。
一只萤火虫趴到贡果上,随后飞向后殿,
和尚忽地拍了拍光滑的脑袋,叹息一声,双手合十,低声喃喃道:“大慈大悲的佛菩萨,请饶恕弟子今日忘记锁门的无心之失。”
在佛前忏悔过后,便跪在堂前的软垫上虔诚叩拜,口中念着听不懂的经文。
礼毕,巡夜的和尚撤出前殿,顺便检查了前殿的前后大门,随后门外传出清亮的钥匙转动声。
和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几乎细不可闻时,元邈和铃兰才从佛像背后走出来。
铃兰抢到殿门前,用力推了推门,实在是推不动。元邈重新点了蜡烛,照向落锁的前后。
门是从外面锁上的,门内并没有落锁,只能先推开缝隙,用刀将落锁砍断。
铃兰使劲推了一把,终于在合起的两扇门间,推出一道足够刀刃通过的缝隙。
她转头看向元邈,“带刀了吗?”
元邈摇头,压低声音:“出来时太急,只带了粘东西用的工具箱。”
铃兰唉声叹气,“这可算完了,我们两人今日可要困在这寺庙里过夜了。明日等他们醒来时,我们两个定会被抓去送官。”
“送官?”元邈重复了这两字,语气云淡风轻。
这时候铃兰才想起元邈是这里的长史,除去浙东观察使与刺史以外,大概不会有谁比他官高一等。
不过她今年犯太岁,过往慢悠悠喜欢摆烂的性子也骤然大变,任何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都能让她往焦虑方面去思考。
“今年是升官的关键点,须步步为营,千万不能半路因为小事而被抓到把柄。”铃兰提醒一句。
总之铃兰意思明确,她们今日决计不可留宿寺庙,哪怕明日元邈可动用权势大事化小。
元邈倒不至于真用权势向寺庙施压,他为官向来光明磊落,不屑于动用权势办事。
随即说道:“明日我们两人诚恳向寺庙致歉,我亲自向皇上请罪便是。”
自两人成婚后,元邈性子比从前更加平稳,遇事波澜不惊,鲜有手忙脚乱的情况,虽然语速依然极快,让铃兰偶尔难以跟上。
不过这次铃兰把每个字都听明白了,元邈大有摆烂的意思,向皇上自请罪责,简直就是拿着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这种事铃兰可不愿接受。
说到底,元邈这几年看淡了宦途,他现在钱财充裕,居住地山清水秀,身边有心爱的妻子相伴,两人除了差一个女儿,其实什么都不缺。
况且皇上许诺他以后会调他回长安,这些年他通过夏千寻的参军戏,传播他的事迹到大江南北,皇上必然会记得他的名字。他并不急于一时。
铃兰才是两人之中将仕途看得最重的那个。
记忆里的史书上记载,元邈从剑南道之事后,仕途便一帆风顺,长庆元年登上同平章事,但因为她的介入而这条路变得曲折。
在铃兰眼中,元邈不像他堂兄元稹,没有满腹的诗才,并不需要这么多苦难磨砺出千古传世的名篇。
还有一个原因,她不舍得心爱之人饱经苦难。
铃兰眉心紧锁在额头,哀愁半晌,忽地眼前一亮,说道:“我记得寺庙里该是有条密道。”
“哦?说说看。”元邈讶然。
寺庙里岂还有密道?他遍访民间做调查时,不曾听越人提过此事,州志里也没有如梦寺如是等记载。
但他一向听话,铃兰说什么他完全听之信之。
铃兰托着腮,回忆起早上见到元盼汝的经过,说道:“今早盼汝进殿似乎不是从正门,感觉是通过殿内有机关暗道之类。”
这么一说,元邈恍然,说道:“也是。通常寺庙不愿让孩童进庙,怕有冲撞。况且庙内僧人繁多,若半路看见他,一定会将他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