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到此处心中已经确定了殿内有暗道,四处搜罗了半天,左瞧右探,却半晌没看到空当。
铃兰意外踢到一块地砖,发现地砖下方似有松动,掀开发现底下是个洞穴,洞壁铺以平滑的石头。
但洞穴极小,只能通过元盼汝这么大的孩子,他们两个成人恐怕难以通过。
她打算告诉元邈,抬头望了过去,却瞧见元邈的兴趣似乎在那尊佛像后面。
铃兰凑过去时,元邈轻轻敲了敲佛像的后背,佛像内部发出极为空洞的声响。
那尊佛像似乎是空心的。
元邈提着蜡烛照向那尊佛像,见到佛像背后的位置有一处暗门,打开之后见到佛像内部果然是空的。
元邈往佛像里面瞧了瞧,感慨道:“这佛竟没有装藏。”
“一般僧人相信佛像内部需要用宝石香粉以及经文等填入,以免孤魂野鬼侵入佛像。但这尊佛像里面竟一直是空的。”
说到空心之物,铃兰忽而想起了江户川乱步笔下的人皮椅子。
她有点紧张,攥着元邈的袖口,“你帮我看看,这里面不会藏着尸骨之类?”
元邈略微一瞥,“里面极为干净,不像是有人居住过。我看着倒像是经常有人在此通过。”
言下之意,这佛像里面藏着一条暗道。
两人走进佛像内部,发现佛像下面连接着一条地下室,两人沿着楼梯走下去,瞧见下面横着一条通道。
他们沿着通道向外行进,发现前面的路越走越见宽阔,在尽头处两人见到的光亮。
抬头一看,这洞穴开了一扇天窗,窗户旁边垂着一条软梯。
元邈扛起来铃兰,将她放在软梯上,等她从洞口爬出后,他紧随在身后走了出去。
两人离开洞穴后,只见外面浓重的夜色已经淡了几分,四周葱郁绿丛环绕。
铃兰豁然生出一种迷失感。
虽在越州居住三年,但她对这里的环境一无所知,自从他们两人成婚后,元邈几乎不允她随意外出。
即便是出去,身边也必须配备四名以上家仆,带着这么多人出行,实在过于惹眼,她也只能在街上逛逛。
总接触人间烟火气,这时候亲近静谧的大自然,呼吸着沁凉的新鲜空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想了想,这三年来她衣食无虞,不用忙碌于四时会与安宁会的事,元邈待她极好。
唯一能让她操心的事,只有元盼汝这个不着调的儿子。
但这三年来她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空落落的,今天她才想明白,她失去的是自由。
这种话她不敢说出口,怕别人怪她不知足。哪怕佛经也说,人不是一定要工作的,在现代全职太太也是一种正常存在。
可不工作的三年里,她有一种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溺毙感。
这种感觉起初并不明显,但感觉积少成多,直到今年年初,这种不安感强烈占据着她的内心,她却把这点归结为所谓犯太岁。
她深呼出一口气,元邈看着她沉默良久,关切道:“是身子不舒服?晚间树林里空气稀薄,很容易憋气,我们快些离开。”
晚间植物发生呼吸作用,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极高,是比寻常容易缺氧。
况且腊月林间的雾气都结了霜,呼气起来觉得鼻腔里仿佛吸入了冰碴子,割得鼻腔与喉咙都略有疼痛感。
铃兰拽了拽元邈,要他在前面带路,他是这里的长史,对此地的地理极为熟悉。
他们所在的地点是城郊的树林,距离他们起点的寺庙有一段距离,但也不算太远。
两人前行不到十步,忽见到一排坟冢,立着一个无名的石碑,铃兰凑近一瞧,发现那石碑上面原本是有字的,只是后期让人抹去了。
“吴兴沈易直之女沈氏。”铃兰念出了墓碑上面的字。
元邈听罢一惊,认真拜祭了此碑,又对铃兰说道:“这里面埋葬的是睿真皇后。”
睿真皇后是宪宗皇帝的曾祖母,在安史之乱时两度与代宗走散。
后面历经数年寻找,依旧苦寻不到其下落。元和元年时,宪宗为她上了太皇太后的封号,为她在太庙里立了衣冠冢。
铃兰跟着祭拜了墓碑,默默感慨半天。
乱世飘摇下,哪怕是高门世家女子,甚至是皇族的女子,尚且不能幸免于难。
铃兰道:“历代皇帝苦苦寻找她的下落,若你将她下葬至此的消息告知于皇上,便是大功一件,或许皇上能准许你早些回长安。”
元邈却道:“皇上可能早知其下落。此前找寻沈氏数年,先帝在世时也未尝辄止,可乙酉年却突然叫停,宣称睿真皇后已死,似乎早已找到其下落,但不便不对外公开。”
铃兰赞同元邈的说法:“墓碑上面的字被人刻意抹去,或许是皇家授意。”
两人告别了墓碑,又继续向山下行进。
天空泛起鱼肚白,从林间忽升起浓重的雾气。
两人再走几步似乎绕回了原地,他们瞧见了另外一排无字碑,坟墓装设得极为潦草,不像是大户人家所有。
每个墓碑前摆着祭品和一束马蹄花,看来有人定期祭拜这些死者。
铃兰小声问:“不会是安禄山之墓?”
元邈笑话她异想天开,摸了摸她的头顶,“安史之将似乎没打到这么远。”
他又道:“江南地区佛教盛行,估计是富贵人家做功德捐棺材,把乱葬岗的尸体拖到这里掩埋。”
两人并不打算在这里停留太久,等到雾气渐渐散了,元邈紧紧搂着铃兰,朝着入城的方向走。
不远处,一个老人行色匆匆地离开此处,怀里抱着一束马蹄花,似乎前面无字墓碑群前面的花与祭品便是他放的。
铃兰觉得那人眼熟,便问了元邈。
元邈沉默了,看了一会儿那老人离去的方向,说道:“此人是如梦寺隔壁的陈瞎子,此后以算命谋生,但算的不准,赚不到几个钱。又因他身体残疾,自年轻起便在领越州当地救济。”
铃兰不免吃了一惊:越州的瞎子行动这么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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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莲蓬祸事
下山的时候,两人闻见空气中弥漫腐烂的草木气味,沿着山路的溪水变浊,有些许山石滑落,流入水中。
这些都是山崩将至的预兆,先前在无字碑前遇到的那位瞎子,大抵也是因为恐惧山崩,所以才会毫不顾忌地跑路。
回到会稽县城内,元邈即刻抽调了陈瞎子的卷宗,陈瞎子自建中四年起,双目意外失明,之后一直领取越州的生活援助金。
建中四年发生泾原兵变,元邈起初以为此事与那件事有关,但细细翻阅人口卷宗后,发现陈瞎子在此之前就已经搬到越州。
陈瞎子在报告失明之前是勤勤恳恳的挑山工,应该并非天生懒散之人,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何要装瞎骗取援金?
此事定有隐情,但元邈并不打算打草惊蛇,隐去山上撞破陈瞎子骗保的事,只简单询问当初处理这笔援金的相关官员。
根据当时的记录和官吏们的口供,他们曾经多次访问过陈瞎子家,确定他的确是真的失明,并无欺瞒。
又道陈瞎子可怜,住在如梦寺对面都没开慧,算命的本事一窍不通,饥肠辘辘每日到庙前化缘,到最后还是刺史好心替他申请的援金。
元邈越想越觉得古怪,但这事相较临近的献宝一事,此事显得微不足道。他暂且将此事放下,想等献宝之事结束后,再花时间好好调查。
*
铃兰也十分在意陈瞎子的事。
她想到今早在后山时,陈瞎子怕是看到了她与元邈,而州官与夫人深夜在郊外,很难不让人多心。
她担心陈瞎子后面会将此事捅出去。
铃兰隔日再次前往如梦寺,还未等她进庙,便在门口被拦住,抬头一瞧,拦截她之人正是陈瞎子。
陈瞎子虚眯眼睛,问道:“夫人,可是要算卦?”
“是。”铃兰转了转眼珠,说道:“这不我身边已有一子,想再生一女,凑成一个好字。听说如梦寺求子灵,我想祈福看看。。”
陈瞎子蹙着眉心,凑近小声说道:“这寺庙求子是灵,但求的子邪乎的很,容易败家运。”
“还有这事?”铃兰朝四周瞧了瞧,想到冯梦龙笔下的火焚宝莲寺,可她记得如梦寺不提供住宿,不像假借佛名行苟且的荤寺。
但陈瞎子说得言之凿凿,还要与铃兰借一步说话,铃兰点了点头,跟着陈瞎子去了他的家。
铃兰一行人步行不足三百米距离,便已经抵达陈瞎子的住所。
陈瞎子住在寺庙对街二层小楼,这小楼听说原先出过命案,被视为凶宅,出租价格极低。
楼上住着一位潦倒画师,平时卖不出去几幅画,楼下是陈瞎子,出名的算命不准。这加深此地风水不好的印象,本地人迷信,附近的屋宇没人敢住,只剩下这两户。
女主让四位奴婢守在外面,独自与陈瞎子进了屋。
陈瞎子家中清净无尘,一看便是他定期有打扫,铃兰在心里证实了昨日的猜测。
铃兰落座后,开门见山:“陈瞎子,我瞧着你这双眼睛未瞎。”
“这不是为生活所迫吗,还望长史夫人放小的一马。”陈瞎子缓缓睁开眼睛,露出黝黑的瞳仁。
“我素有怜悯之心,”铃兰笑问:“昨日你在城郊山上都看到了什么?”
陈瞎子斟酌片刻,答道:“长史夫人想让我怎么回答?我想想看........看见长史与夫人在山上祭拜太皇太后。”
铃兰悬着的石头放下,但仍强调:“这件事尽量不要对外人说。”
陈瞎子点了一下头,却道:“我一个瞎子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但......”
他伸手指指了指楼上,说道:“楼上那位日夜都盯着对面的庙,兴许看到了什么。或许会对长史仕途不利,又或者能成为长史仕途的助力。”
“这又是何意?”铃兰问道。
助力?难道楼上的画家腰缠万贯,在长安有套房,却申请了廉租村屋?但有这等财力,哪里还会自己亲自住进廉租凶宅。
陈瞎子看出铃兰的狐疑,说道:“在越州,事事不能说得太明,很容易小命呜呼。不如夫人亲自上去调查。”
铃兰点头,递给陈瞎子银两,说道:“这是算命的佣金,建议你以后转行,小心惹祸上身。”
她说完这话,便离开了陈瞎子的屋子,绕到屋后见到浣衣房外盘旋着通往二层扶梯。
铃兰沿着梯子走上二楼,敲了敲门,发现那门竟然自己开了,她推门而入,见到墙壁四处都贴着画作。
这扇门朝西,一阵寒风吹过,屋内的画作瞬时飘起,有几张画作被风拽到地上,有几张扑向大门。
铃兰只好擅自闯入画师的屋子,掩上了那到不怎么结实的门。
她走向满地散落的画作,蹲下身子一张一张地捡起,把它们整合在手中,放回到他的书案。
桌案压着一块廉价的硬木镇纸,下面是一副未完成的画作,画的是一名妇人。
铃兰凑眼过去仔细一瞧,画中人穿着天水碧色长裙,头梳着百合髻,她从怀里拿出婚前元邈送她的铜镜,瞧向镜中的自己,呆愣在原地。
画中人是她。
惊慌之中,铃兰的身子撞到后方的书架,无数张画作簌簌而落,她瞧见里面有不少张画里都是她。
铃兰压抑着惊慌,把那些画拢在一起,胡乱塞到后面的书架。
就在此刻,屋子另一端的门响起。
铃兰闻声夺路而逃,踏着的扶梯“宕宕”作响,似乎听见身后的门传来咯吱闷响。
继续向前走,瞧见四名仆婢站在楼下接引,等她平安落地后,额角的碎发湿透。
婢女拾芳拿着汗帕,替她擦拭额角的冷汗,铃兰大口大口喘着寒气,嗓子被风割得生疼。
屏息了片刻后,铃兰恢复平静,拉着拾芳同她一道回去,却见拾芳忽而哭丧着脸。
拾芳对上铃兰的疑惑目光,焦急道:“小主他又丢了。”
铃兰纳闷:“丢在哪里了?乘云和抱月呢?”
拾芳道:“他们也不知道,就在如梦寺附近,一眨眼的功夫小主就失踪了。”
铃兰忽而想起如梦寺的机关,上次元盼汝也是通过一个机关进入寺庙,而机关终点是寺庙的莲花。
他们随即赶到寺庙的前殿。
果不出铃兰所料,在寺庙的莲花之中,她瞧见了元盼汝。
元盼汝手里攥那只翡翠莲蓬,看见铃兰他们走来,挥舞着手中的莲蓬炫耀。
五人脸色各有各的好看,幸好四周没有僧人,他们倒也来得及善后。
抱月赶紧抢过元盼汝手中的莲蓬,重新插回莲座中,乘云把元盼汝从莲花上面抱下来,放到铃兰面前。
铃兰低头检查元盼汝,瞧见他往嘴里塞着什么,赶紧抢过来,发现他嘴里含着一颗宝石——那莲蓬里镶嵌的宝石。
于是她赶紧将宝石抠出来,回到莲蓬旁边,把宝石重新安回到莲蓬的空洞里,他发现空洞里面少了一颗莲子。
铃兰花容失色。
那少的一颗莲子,估计是在元盼汝的肚子里。
铃兰仍不敢确定,低头按住元盼汝的肩膀,瞧着他嘴角还流淌着哈喇子,试着问了一句,“莲蓬子好吃吗?”
元盼汝揉了揉腮帮子,摇摇头:“硬的,不好吃”
瞬息之间,铃兰只觉脑海轰隆一声,仿佛发生山崩地裂,这一刻她开始怀疑本命年的存在。
比起元邈的仕途受阻,孩子的身体更是问题。
“吃了?”她仍问了一句。
元盼汝讷讷地看着铃兰,眼里泛起水光,搂着铃兰的腿,大声哭喊:“娘,我肚子疼。
这下铃兰确定了硬物在孩子的肚子里,小孩肚子娇嫩,这宝石弄不好会划破了他的肚子。
元盼汝哇哇啼哭声,铃兰脸色煞白如纸,伸手捞起元盼汝,拽着匆匆忙忙向殿门跑去。
在她身后的乘云看见莲蓬里丢失的珠子,正好前几日陪少爷玩弹珠时
迎面而来一位凶神恶煞的僧人,他右手裹着厚实的纱布,抬头见到铃兰一行人,黑沉着面孔。
“站住。”
铃兰仍是要跑,那僧人身高又黑壮,胳膊粗得跟旁边垂杨柳树干似的,单臂拎起了铃兰母子。
壮和尚抓着这对母子前进,两步走到寺门口,便将他们轻轻落地。
壮和尚低头看着元盼汝,努起笑脸,“小孩儿,别哭了,里面的妖魔鬼怪伯伯已经替你赶走了。”
元盼汝慢慢止住哭声,但不是收惊,而是被他的脸孔吓得不敢吱声,随后跑回铃兰身后,揪着她衣摆。
见孩子止住哭声,壮和尚才算心安,转头看见铃兰,收回方才的和颜悦色。
他怒瞪虎目,厉声数落:“你这母亲的怎么当的,寺庙里怎能带小孩进来?有些魑魅魍魉就喜欢在寺庙里作祟,回头再上了孩子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