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起一块桂花糕,仍可感受到尚留的余温。
平心而论,元邈作为她的夫君待她可圈可点,无论是按照唐代的标准还是现代的标准。
她只是后悔成婚,但不后悔嫁给他。
铃兰重新包好桂花糕,“你可别误会,我只与他交流琴艺。”
“《井底引银瓶》”元邈冷冷地看着琴弦,“你挂在墨家的名下,是以正妻之位进门,且我双亲去的早,家中是还有谁为难你?”
铃兰笑嘻嘻道:“没有谁。我最近比较喜欢白乐天的诗。”
元邈没有理睬,自顾自地生着闷气,忽而弹唱起白居易的《长恨歌》,铃兰慌了一下神,差点误会坐在这里的是他堂兄,那个白居易的好基友。
直到瞧到他耳垂的痣,她敢肯定眼前的夫君没被狸猫换太子。
铃兰凭心而论,元邈琴艺一般,但他音色特别,声线清润而空灵,音准极好,加上生得一副好皮囊,若在现代,不参加选秀都能c位出道。
有些人生来便是要做顶流的,她羡慕不得。
铃兰静立在侧,默默听他弹唱,元邈平时性情温和,估计弹罢这曲便能气消。
料想不到的是,元邈奏完《长恨歌》后,看了眼铃兰,手未离弦,再弹一曲《琵琶行》。
铃兰见他大有弹到天荒地老的意思,不耐烦地把手按到弦上,阻道:“够了。”
元邈抬眼望向她,问道:“还是铃兰想听堂兄的曲子,《将进酒》如何?”
听到这话,铃兰脸色更难看。
他口中的《将进酒》并非李白所作那首“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而是他堂兄近日所做的新题乐府诗。
这首诗是叙事诗,里面引述了《战国策》的《苏代谓燕昭王》里的杀夫故事。
在铃兰看来,他搬出这首诗,实在有点阴阳怪气。
“盼着我杀夫是吗?”铃兰向来不好拿捏,将捧在手心的桂花糕丢给元邈,狠狠道:“你等着,我这就取砒霜过来。”
说罢,铃兰转身迈着快步朝书房走去,元邈忙追在她身后。
铃兰进入书房,到处在书房每个角落翻找,不过她要找的可不是砒霜。
说找砒霜只是一个借口,她无非是借机摸清离魂丹的丹谱位置,以便她偷出来交给郭妃。
不过她翻遍书房,都不曾发现房内的丹谱,更没瞧见砒霜。
正是打算失望而返,她在角落处踢到一枚纯白瓶罐,随即她将罐子抱起来并打开盖。
空中弥散起昂贵的草药香气,她说不清这是什么药,但能闻出几味药材弥足珍贵,以元邈的俸禄似乎买不起这么多。
一只手忽地夺过瓷罐,将罐子放到原处,“别碰,此药下个月要与金光莲华一并交给圣上。”
铃兰质问道:“你平日里的银钱都从我这里过账,哪里来的银钱,该不会做了贪赃枉法的事?”
元邈道:“皇上托人捎过来的。三年前,他命我炼制延寿丹。”又坦言:“这药比金光莲华重要得多,它若是丢了,可真是仕途无望了。”
隔了半晌,铃兰方回过神。
所谓献金光莲华,无非是唐宪宗的幌子,他的真正目的是这枚丹药,以及炼制丹药的元邈。
元家两兄弟同样面对宦官刁难,但唐宪宗的态度迥然不同,原因便是在此。元和十三年,唐宪宗可是给了另一位无能的炼丹师刺史之位。
这么说起来,唐宪宗去世的转年,元邈便升任同平章事,在唐宪宗遇害事件里,他又扮演怎样的角色?
铃兰心中冒出这个问题后,便陷入沉默的思考,忽而觉察腰间一紧,待她回过神,发现元邈从背后拥住了她。
檀香的禁欲香气萦绕在鼻尖,大概是他今日在寺庙中沾染到的。不过,他们此时姿势暧昧,热腾腾的呼吸扑在她耳边,禁欲注定与他们两人无缘。
铃兰寻找丹谱无果,也不想与元邈再有隔夜的夫妻仇,便道:“回卧房吧,聊聊今天的事。”
*
隔日元邈散班后,刚回到家便邀请铃兰去剡溪听参军戏,铃兰在家闲着,终日无所事事,自然欣然答应。
两人抵达剡溪时,戏班子班主邹季澄早等候在戏楼门口,元邈和铃兰是光顾这里的常客,邹季澄将他们安排到招待贵宾的三楼雅座。
戏楼临近剡溪,自然送进雅间的东西不会忘记摆上剡溪茗,铃兰呷了一口清茶,咬着桂花糕。
元邈难得见铃兰神情放松,一天的疲惫也跟着烟消云散,心情尚好,伸手替铃兰擦去嘴角沾着的桂花瓣。
侍立在侧的拾芳见状拿起帕子,想要上前替铃兰擦嘴,观壶拦下她,使眼色令她退下。
两人所坐的位置靠近一扇小门,元邈打开了这门,外面有个木栏杆围着的阳台,正对着舞台,从他们的角度看极为清晰。
再消半个时辰台上会有表演,戏班子的人开始从后台搬运道具,装点前面参军戏的舞台。
参军戏又叫弄参军,通常演员为两人,一人的角色为参军,另一人的角色为苍鹘,两人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进行表演,苍鹘使用幽默的语言嘲弄参军,他们的关系近似于现代相声的捧哏与逗哏。
不过说相声的德云社只有男子出名,参军戏最出名的可是唐四大才女之一的刘采春。
况且他们节目内容也比相声丰富些,敢于嘲讽时政,内容甚至涉及礼教与宗教,比如说出名的《三教论衡》,大量使用谐音梗调侃佛、释、道三教。
铃兰内心默默吐槽,大唐可比现代开放的多,这在现代不光上不了村晚的。敦煌挖出来的《大乐赋》若是在现代发行,白行简都要铁窗泪。
她撩眼望去,瞥见舞台前侧地板有一摊光亮,侧边摆着高耸入云的木头架子
她与元邈指了指架子,“今日唱得哪出戏?该不会嫦娥奔月。”
“月光该是在天上,在地上的恐怕镜花水月,虚欢喜一场。”元邈道。
忽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铃兰便将目光落在门口处,瞧见班主夫人夏千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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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嗑元白,男女主坚定地1v1。
男主给皇上进献的丹药里没下毒,女主没说有就是没有。
第61章 高台惊魂
夏千寻今日打扮甚为隆重,头上斜插着扇子形状发饰,乌丝垂坠在另一侧肩头,描着极为精致的细长蛾眉。
她走到栏杆边,手里端着一碗酒,说:“过去的一年里,多亏长史夫妇的照顾,还望接下小女这杯敬酒。”
铃兰向来喜欢夏千寻的戏,自然不会驳她的面子,抬手命婢女为自己斟酒。
婢女上前瞥见元邈的眼色,便递给铃兰清茶,“夫人,酒伤身子,还是喝茶吧。”
铃兰转头对上元邈的视线,他板着脸,不打算趁着年节破例。
夏千寻见状,把手中的酒倒在地面,改以清茶敬长史夫妇。
铃兰带着歉意地看向夏千寻,只好以茶代酒,举杯回敬夏千寻。
饮罢便附在夏千寻耳边,抱怨起元邈,不期然却带上炫耀口吻:“自我生育后,长史变得越来越古板,总盯我盯得很严。”
提起生育两字,夏千寻脸色略微有点难堪,她出身教坊,服食避子药物多年,嫁人后依旧无法生育,在夫家过得极为憋屈。
对比铃兰,丫鬟出身嫁给士籍才俊,且不必事公婆,又有子嗣傍身,丈夫洁身自好。
夏千寻越寻思越觉自己悲哀,不经意眼底里闪过一丝狠戾。
元邈敏锐捕捉到这眼神,回想起前日夏千寻对他的暧昧言语,不免生出几分小心。
他跟着铃兰回敬的时候,把铃兰挡在自己身后。
铃兰没往深想,毕竟她早已习惯元邈的过度呵护。
犹记得生产那天,元邈急得满头大汗,看着比她这个产妇还要辛苦,孩子丢到一边,偏要进产房陪她,幸好当天裴相派的产婆拦着。
铃兰偷睃一眼元邈,低头笑了笑。
夏千寻走后,铃兰将双臂杵在栏杆上,眺望远处搭建的舞台,瞧见远处有一朵形似莲花状的东西。
她登时怔忡在原地,边喊着元邈过来,边抻着脖子向舞台方向探身。
垫在前身的栏杆隐隐传来断裂声响,她觉得自己仿佛搭着一块巧克力脆脆鲨,身体一压就碎成两段。
铃兰倒退着挪步,脚后跟踩到一滩水渍,是方才夏千寻倒在地面上的酒,登时脚底打滑,身子无法自控地朝前方滑去。
栏杆瞬息间断裂,悬挂在栏杆上面的花草藤蔓缠绕铃兰,元邈拂开花草,拉住摇摇欲坠的铃兰的胳膊。
铃兰借元邈的力量跃上阳台,坐在他怀中。正值隆冬腊月,他的怀抱有点冰冷,贴近脸颊的急促呼吸却热得她脸发烫。
低头瞧了一眼手,仍持着一块栏杆碎片,方才摔下去便是因为这块栏杆断裂。
铃兰从元邈的怀抱中起身,将那碎片落在一边,吩咐丫鬟拿来干净帕子,擦了擦手,“幸好我抓的及时。这大过年的,栏杆碎片砸到行人可不好了。”
抬起眼皮,见元邈神色凝重,忍不住戏谑道:“凭你的功夫,我应该摔不下去。”
元邈捡起方才那块栅栏碎片,示给铃兰,“栏杆的断裂截面整齐,有人事先锯断了栏杆。”
“杀我?”铃兰想不通会杀她的理由,她最近三年不过内宅夫人一位,得罪的人顶多是元邈的追随者。
她想起前世的死因,似乎也是因为被元邈的追随者推进水里,她不知撞过多少次南墙了。
既然已经选择这条艰险小路,那便走下去吧。
铃兰笑言:“你昨日问我现在生活里有什么困顿,你看,这就是答案。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可能会面对这种事。”
元邈沉默地看着她,似乎在回顾三年来两人之间发生的不寻常的事。
“欸。”
铃兰打断元邈的思绪,笑道:“我说这些不是要你愧疚,以后可要待我再好一点。年后陪我回趟裴家吧。”
元邈点头,“皇上指定要我护送宝物去长安,我们顺道去趟裴家吧。”
铃兰听到这里,大抵明白了,唐宪宗似乎有意让他节后直接回长安,之后应该不必再归越州了。
她回顾记忆里元邈的升迁之路,他本该元和十年时回长安,现下提前了两年。
历史慢慢被修正回来了。
两人聊了没两句,听到动静的邹季澄带着侍从姗姗来迟,对元邈夫妇深表歉意。
铃兰并无怪罪邹季澄,看元邈有意发作,便只说是巧合,要他轻拿轻放此事。
这地方栏杆掉了,破碎的栏杆遗迹摆在眼前,属实有点煞风景,于是两人向邹季澄提出个地方观看。
元邈怕再出此意外,问邹季澄要了底楼的平常座位,邹季澄很快应下,在前排中间位置挑了一桌。
参军戏上演时,铃兰看得投入,丝毫没察觉旁边的元邈直勾勾看着她。
或许是磕太多盐焗瓜子,她突然觉得口渴,端起杯子时瞧见元邈根本没在看戏。
铃兰以为他是担心金光莲华的事,到这里她回想起方才差点坠楼的原因,于是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道:“方才在楼上时,我似乎瞧见他们后台放着金光莲华。”
元邈抬起头,将目光锁定在前面的舞台。
过了一会儿,夏千寻上场,朝着铃兰他们的方向望去,嘴角绽放笑意。
铃兰回报以同样灿烂的笑容,转头看一眼旁边元邈,眼睛朝前却仿佛没看见夏千寻。
不过被铃兰这么一看,他倒是反应了过来,问她:“有什么事?”
铃兰摇摇头,继续转回去看夏千寻的表演。
今日她演的是出旧戏,笑侃《幽明录》的刘阮遇仙,传说发生的地点正好在剡溪,他们演这出戏也算应景。
铃兰听腻了这段,其实无太大兴致,加之想替元邈分担烦恼,所以只顾着盯舞台装潢,无心台上的卖力表演。
夏千寻演到一半时,为配合剧情需要,走到舞台中央,那里有一处临时搭建的天台山。
天台山崇山峻岭,坡度陡峭,这座假山也是如此,高得快要平齐二层小楼。
夏千寻借住旁边的梯子,爬上假山上,开口唱起小曲,歌喉婉转。她往前移了几步,忽而脚底一滑,在从高处跌落下来。
她站的地方极高,摔下时直朝着铃兰他们两人而来。
铃兰吓懵了,站起来伸手去接夏千寻,元邈快一步拽走铃兰,将她护在怀里。
此时铃兰才反应过来,以她的瘦小身躯,恐怕接不住二层楼高度的下坠重物。
唐人的身形都比她富态,何况夏千寻体态丰腴,裹着精细繁琐的服饰,闹不好还要搭上自己的命。
四周围观的人早早喊出声,不过他们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景没有出现。
突然闪现一道黑影,将夏千寻在半空中接住,落放在舞台旁边。
铃兰觉得那道影眼熟,定睛瞧过去,果然是阔别三年的挂名父亲墨琴。她暗暗地想,墨琴到这里准没好事,但也说明早晚会有凶案。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海,紧接着她听到一声尖叫。
声音传自舞台后方,铃兰循声望去
倒地的是一位盘着高耸灵蛇髻的夫人,衣着并不暴露,似乎只是一名寻常妇道人家,但额头留着血,似乎被人恶意用棍棒打昏。
大年根底下发生这等事,各处坊卫没过一会儿便匆忙赶到,围住他们的一群人。
戏楼里所有的人被带去县衙门,不过只消一个时辰,那位夫人苏醒过来。
元邈和铃兰自然无事,墨琴倒是被拘起来,但县官盘问过后洗脱了他的嫌疑,便放了出来。
后来打听到墨琴是元邈名义上的丈人,点头哈腰地道歉。
铃兰无奈,要去接墨琴回元家,却被墨琴嘲讽:“他那个官位的宅子能有几亩。”
“是是是。装不下您这尊大佛。”铃兰道,转而问他:“这次前来是要处理谁?”
墨琴冷着脸,“年底了该杀的都杀干净了,还需要懂什么手。”
铃兰不信,“你到这里还能有其他目的?”
这话她刚说完,墨琴沉默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信封,送给了铃兰,“送乖女儿压岁钱。”
铃兰掂量手中的信封,还挺厚重,打开看到一打银票,混杂着不少碎银。
这可真是沉重的父爱。
墨琴见铃兰沉默太久,便说道:““嫌少?不够的话再添点。”
铃兰脑门突突地跳着,还有这等好事,她双手合十,恭敬地摊在身前,虔诚地鞠礼:“谢谢爹。”
一声咳嗽传来,铃兰转头瞧见元邈,赶紧招呼他过来,“夫君,快来给爹拜年。”
元邈斜睨一眼夫人,见她眼里放着光,以极为恭敬的姿势对着墨琴,纳闷道:“你爹在长安,他不只是挂名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