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讷讷地点头,听话地束缚起双目。
等待期间她未曾听见周遥任何痛哭□□,但听得见他紊乱的呼吸,他似乎是以极大的定力忍耐着疼痛,大抵怕使她恐惧。
一阵瓶罐碰撞声响起,铃兰闻到浓郁的药草香气逼近。
铃兰猜测周遥伤口包扎好了,正要抬手解开丝绢,耳后忽传来冰凉触感。
眼前瞬间明亮,一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拿去遮着她的帕子。
丝柔面料蹭过她的脸颊与鬓边,蹭得她有些痒,她一把夺过帕子,转头看向身后。
周遥额头挂着汗珠,铃兰便把帕子递给他,“你额头上面都是汗,快拿去擦擦。”
周遥单手接过,却也只轻轻蘸了蘸鬓边。
女主依稀瞧见帕子上有颜色,叫嚷道:“你的汗水怎么还有颜色?”
周遥开口解释,“我常年到处奔波劳碌,身体不大好。”
医师道:“说确实有这等怪汗症,人流其他颜色的汗,至于成因多种多样,还是要依照情况判断。”
铃兰递给医师帕子,医师略微一瞥,问周遥:“你近来家中境况如何?”
周遥看了一眼铃兰,说道,“家中有一子,奴仆若干,吃穿不算愁。”
他的话虽说得不多,短短的句子便能让铃兰和医师脑补出一段狗血大剧。
医师叹说一句,“小心你儿子,是他给你投毒。”
周遥嗤笑一声,“您多虑了,他不过五岁孩童。”
铃兰想起现代质朴的商战,有些人钻进对手的公司偷印章,有些人会溜进去给对家的茶水里投毒。
她便问:“周郎君,可有哪些与你敌对的生意对手?”
周遥坦言:“不可计数。”
这种事在铃兰听来有点苦涩,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突然来了一句:“改日你若是被害死了,你那小儿子送到我这边来,正巧我家孩儿缺个伴读。”
两个人说着说着,那个医师突然说了一句,“裴娘子,你家小昭是个女孩,为什么不选个女伴读?前几日新搬来那户女子,前些日子酒楼闹剧的主角,听说也是个读书识字的。”
“多谢了,停儿是男孩。”铃兰仔细想了想,疑问道:“您说的那女子是新搬来的?”
得到医师道肯定后,铃兰陷入了沉思。
那女子的川渝口音并不明显,偶尔听着像涿郡那边的人,总该不会是四时会的人?
铃兰出门口把这猜测告诉了周遥,她也不知怎么了,直觉让她对眼前男子没由得产生信任感。
周遥带她去了这地方的阁库,在门口处被守卫阻挠。
周遥拿出一块牌子,示给两位守卫,是乐温县县令给的同行牌子,守卫见牌放行。
两人进库,铃兰问周遥:“怎么会有这种牌子?”
周遥默了片刻,云淡风轻:“是我找人打造的假牌,还望你替我保守秘密。”
“嘘。既然是秘密,那就小声点。”铃兰点头,“我也有这样的朋友,剑南道的杨小娘。制作赝品极为厉害,改日给你介绍,你要有什么想要打造的,可以找我牵线。”
铃兰这么说并非完全好心,她小算盘打得响亮,想赚一笔中介费。
在她打着小算盘的时候,周遥早就钻进了库房,翻出本地的户籍本。
这个民女的户籍是最近调入的,先前户籍不详,而批准迁入户籍之人山南东道节度使。
铃兰走过来,瞧见女子的姓名,墨凝竹。
虽说四时会只有梅、兰两阶拥有赐字,竹并无这等特权,可女子的姓氏是墨。
铃兰过去在越州的化名便是从了墨姓,墨并非常见的姓氏,这么两点巧合下来,这位名唤墨凝竹的女子,可能与墨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四时会的事寻常百姓不知,她不可能直白地告诉周遥。
铃兰只提醒道:“那女子口音像河朔地带的口音。”
周遥皱眉,没有说话。
两人离开阁库,铃兰偏说要送他过去,将她到客栈门口,问他一句:“今日三三节,这么早便闷在客栈里多无聊,不如出去玩。”
周遥摇头,络腮胡子轻飘飘地随风舞动,铃兰瞧过去,感觉那胡子好像要被风吹掉了似的。
或许她打量的眼神太过直白,周遥捂着胡子,清咳两声提醒铃兰。
“胡子毛毛躁躁。”,铃兰为缓解尴尬,便胡乱找补说:“感觉得多吃点黑芝麻补肾,不然以后有妻子,妻子也得跟人跑了。”
周遥看了一眼面前的铃兰,“她的确是跟人跑了,我这趟离开长安,便是来抓奸的。”
铃兰没听周遥的话,紧紧盯着别处,忽而开口:“晏廷,你怎么在这里?”
古晏廷领着郭停站在客栈外,向铃兰这边眺望。
铃兰旁边站着一个煤球似的男子,面容阴沉。现在是明媚的三月天,可男子的眼神像是两个极寒的冰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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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街头再遇
铃兰今日穿着梨花白襦裙,肩搭淡黄帔子,古晏廷身穿月牙白襕衫,膝襕亦是淡黄。
周遥沉默地看着他们,脚下分毫未挪。
郭停瞧见板着脸的周遥,突然松开古晏廷的手,跑到周遥面前,仰头冲他喊了一声:“继父。”
铃兰皱眉,她没打算过给郭停找继父,想了想最近裴现和郭停走得近,估计是他指使孩子撺掇她再婚。
她把郭停拉回身边,低头问:“太公让你这么喊的?”
声音压得极低,周遥耳力极佳,这句听得一清二楚,转头望向交头接耳的母子。
郭停摇摇头,朝铃兰招手,贴在她耳边说道:“古晏廷是亚父的话,那他不就是季父。”
铃兰意识到是自己误会了,松了一口气,轻拍郭停肩膀,“记得不能称呼长辈的全名,剩下的我们回头再说。”
铃兰起身送别周遥,瞧见他一脸凝重。
她自顾不暇,懒得猜旁人的心思,只对他宣称有事处理,便赶快在门口送别周遥。
等周遥进了客栈后,铃兰转身与古晏廷耳语了两句,随后二人并行离去。
在他们走后,客栈楼下客人熙熙攘攘,二楼之中一扇窗敞着,元邈透过窗口眺望远处。
一对穿着相近色系衣裳的男女在交谈,旁边跟着伶俐孩童,地上映着两大一小的倒影。
元邈总觉得今日阳光有些刺眼。
*
铃兰这些日子住在李瞳家中,李瞳上巳节自然在酒楼与友人把酒言欢,而裴淑不知去了哪里。
铃兰引古晏廷到家中做客,把孩子支到一边,便聊四时会的事。
他们两人仍是四时会的成员,可城中另有一位四时会的成员,他们却无一人知情。
古晏廷位阶比铃兰高,与墨琴相识较早,倒是知道墨凝竹的身份。
“墨凝竹是墨琴贞元年间收养的义女。他曾同我谈过这段往事。”
古晏廷便对铃兰细细说来。
凝竹加入四时会以前是农户之女,家住北地,战乱时凝竹的父母携她向南逃窜,一家住在东都郊外。
长安冬天格外寒冷,城中物价又高,每逢数九寒冬,她生父便驱车将东都的银炭运到长安卖,趁机赚些差价。
贞元某年,凝竹的父亲不巧撞见宫市,负责采买宦官强抢他整车的炭火,只留下两匹丝绢。
贞元年间丝绢多廉寡贵,这些丝绢卖出去都不够路费,且他马车都迁入了大明宫。
凝竹的父亲为了早点回家过年,不得不卖掉棉衣换马车,哪知当年寒冬颇冷,卖炭翁活活冻死在返家路上。
家中没有余粮过年,父亲惨死,母亲闻讯投湖,只留下凝竹孤零零在世,小小年纪便沿街乞讨。
墨琴耳闻此人间惨事,在一处峻宇彤墙前,他碰巧遇到凝竹,见她形容凄惨,满身冻疮。
他慷慨解囊,在她碗里落下一袋钱。
她冻得口不能言,谢字说不得,只能僵硬地点头。
墨琴问她:“你可愿报复害死你父亲的人?”
凝竹依旧点头。
墨琴道:“我这里有个地方,可以帮你完成任何想要的心愿,保你之后衣食无忧,”
凝竹眼皮冻得沉,她用力抬起霜夹睫毛,虚眯着眼睛看向墨琴。
墨琴笑道:“只是你永生不可脱离这地方,亦可能随时为这地方而死。有这样的地方,你还愿意来?”
凝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字:“吾愿。”
后来墨琴命人抱她回到家宅,自此收养了她,并引荐她进了四时会。
不过墨琴待她极好,额外替她起了凝竹这名字,竹菊两级能有赐号的人少之又少。
相对的的,凝竹替墨琴做些仙人跳的阴险勾当,她做事卖力,之前数次诱发藩地暴.动,让三朝皇帝都颇为头疼。
铃兰不由得自嘲,“墨琴倒是比你会识人。”
古晏廷听到这话也是一笑。
铃兰没有留古晏廷太久,而古晏廷打算去找墨琴询问凝竹来乐温县的事,两人在附近却看见了凝竹。
他们跟踪凝竹,发现她前脚刚离开墨琴家,后脚便进了姚家的宅子。
于是铃兰给元稹写信阐明此事,正要托人寄过了出去,想到自己的堂妹裴淑倾慕元稹,便想叫她也写封信,顺手一起寄出。
铃兰派人去问裴娘子的意思,却被告知裴淑不在家。
不过裴淑似乎先预料到这一日,当铃兰经过她房间时,瞧见书房窗敞开,便从窗口朝内望。
书案上放着一封写好的信,用纸是最寄相思的红色薛涛笺,装在未封口的信封里。
铃兰从婢女花影口中证实,这信是的确是裴淑写给元稹的,便拿走这封信。
但她没有拆信窥人隐私的习惯,只让奴仆封上信封,把那封信一并寄了出去。
*
上巳节,裴淑为今年祈福后,在庙会观赏一会儿表演,见庙内人越来越多,打听过后才知长安的宰相元邈今日将登临此地。
早有耳闻元邈受欢迎,走到哪里都能造成街道的拥堵,裴淑无意凑这等热闹,便动身离开。
出庙的路上,她听到有人念叨:“庙里的那位不是元相公,据说是他的堂兄才子元稹,我识字少就不凑这等热闹了。”
裴淑眼前一亮,转身原路返回庙会所在的大殿。
大殿前仍聚集不少人,秩序井然地排着长队,但一位香客只能领三支香,先前她已经烧完了三支香。
裴淑转头在门口处瞧见卖香的摊位,吩咐婢女:“非云,给我支些铜钱。”
非云显得为难:“娘子,庙内的香贵,一簇线香约莫三十钱,我们今日出门只问裴堂姐取了五十钱,等下我们没有银钱逛街市了。”
裴淑犹豫了片刻,捏着三十钱泛嘀咕,忽闻见一股幽幽檀香。
“娘子且慢。”
裴淑回头,见身后是曾在涪州有过一面之缘的玉面郎君,他手捧一大把线香,每支香都比庙内摊位的天价线要高上一节。
元稹递上自带的香,“敝人刚巧购多了香。娘子若不介意,可以分取一些,余者置于赠香处,切莫再多花冤枉钱。”
裴淑点头接过这香,两个人一起在殿外排队等候。
元邈戴着长帽檐的斗笠站在庙外,迟迟未等来接引他的堂兄元稹。环视庙内后,他终于瞧见堂兄元稹面如春风,与一女子在前殿门前并肩而立,才子佳人看着极为般配。
想必那便是堂兄心心念念的裴淑娘子了。
元邈笑了笑,形单影只地离开。
穿过两道坊门,说巧也巧,他碰见熟悉的身影。
铃兰母子站在街上的玩具摊前,未见古晏廷或是其他男子的身影。
元邈不觉靠近母子两人。
郭停转头,瞧见紧盯着他们母子的元邈,拽了拽铃兰的袖子,说道:“娘,这人好奇怪,大晴天戴斗笠。”
铃兰摸着郭停的头,“或许是怕晒伤......”转目一瞧,见到斗笠之下是一张与元邈毫无二致的脸。
她头皮麻木,瞧见元邈似乎盯着她,朝她越走越近。
铃兰慌忙抓起郭停的手,拽着他朝后方街道跑,而元邈紧追在后。
眼见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铃兰灵机一动,站定在道路中央。
就在元邈以为铃兰在原地等他靠近时,铃兰扯着喉咙在街头高喊:“天啊!元相公竟在这里。”
街道上的空气瞬息间凝固,人群停止流动,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奇装异服的元邈,四周围的窗户齐刷刷敞开。
人群中又有人呼应道:“他真是元相公,原先我在长安见过他一次,好看到我当场晕在地上。”
四面八方涌来人群围住元邈,将他困入其中,不得动弹分毫。
元邈只得眼巴巴看着铃兰携子溜之大吉。
*
铃兰回家后便不再出门,想着今日的闹剧耽误郭停玩耍,便想着补偿郭停,命人在街头买了一箱玩具运回家中。
郭停倒是不介意,拿着玩具自顾自地摆弄,铃兰又做了些红果酪,摆在旁边。
裴辙也随裴淑住在这里,分走了大半红果酪。
等到日暮时分,她才瞧见姗姗归来的裴淑。
裴淑回家后红光满面,冲铃兰微笑。铃兰古怪地看了裴淑一眼,问她怎么回事。
裴辙知裴淑的心事,能让裴淑做出这等表情的还能是如何,他刚想开口,裴淑使眼色让他闭嘴。
“我也不知道,”裴辙吐槽一句,“姐都没给我买好吃的,羡慕小昭妹妹有个这么心疼他的人。”
郭停听到这话,放下手中玩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不是小昭妹妹,是元昭昧。”
裴淑看着稚气未脱的郭停,不禁莞尔一笑,但笑过之后心生疑惑:想起来,这孩子的父姓是元。元是北魏的姓氏,并非极常见。
铃兰之前私奔的人到底是谁?
*
隔日,裴淑与元稹约好在城南古树下挂祈愿红布。
两人见面时,裴淑随口问了元稹可否认识裴椒,而元稹称说不知,但又谈起裴淑的堂姐容貌很像他十三堂弟的亡妻。
裴淑暗自思索着。
元稹的十三堂弟,正是当朝同平章事元邈。而传闻元邈最喜欢针对裴家与郭家,这两家分别是铃兰的父族与母族。
她想明白后并未将此事告诉元邈,捏着写好祈愿的红布条,踮起脚尖,欲将红布挂在梢头。
元稹身材高大,接走裴淑的红布条,替她挂到更高的位置。
他抬头看着许愿树上,刚刚挂好的祈福小条上面有一行竖排的隽秀小字,“愿所慕之人诸事皆如意。”
说起来,元稹今早收到两封匿名信,他先拆开其中一封,粗略瞧了瞧,该信的信息量密集,他暂时搁置,打算在有空闲时再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