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在想。
人还在疑惑呢,尖耳捕捉到喘息声里微妙的滴滴答答,那声音逐渐加速、猛烈,变成了遥远的淅淅沥沥。
室外,雨水阵阵敲击窗玻璃。
岛崎亮也听见了,他先是撩拨着鸣海遥脸侧的乱发,抚顺后再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小遥很喜欢下雨呢。”
鸣海遥喜欢晴天里晒太阳,也喜欢风雨天里听雨。她认为雨声无律、嘈杂,却动人,抚慰灵魂。
她寻着雨的方向,魂魄仿佛飞出身体,溶入外玻璃窗上快速游走的雨滴。只是一会,岛崎亮就将她的灵魂拉了回来。
伴随绵绵雨声,他们愈发缱绻地相交。
两个人的脸贴脸、颈缠着肩、十指紧扣粘在一起;他吞入着她的呼气,她摩挲着他的皮肤;体表的温度保持高热,时间的流速趋于停滞。
雨仍没有停。
吸入鼻腔的空气像是被雨水洗涤过一样,变得轻盈且透明。
岛崎亮放松地贴着鸣海遥的胸口,眼睛闭合,快睡着了。此时,她的声音仿若和雨滴叩在外墙的击打声一起传来。
“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不能因为我背离了你的‘规定’就‘惩罚’我,你不能这样做……而且那让我充满恐惧。”
他不紧不慢地说:“小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点难相处呢。”
鸣海遥没说话地推了一下他的头。
没被推动的岛崎亮感觉不妙,侧抬起头,预判敌人动作的超能力不适当地发作——鸣海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果然,她往下撇嘴、喉头一哽、吸着鼻腔,接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泪水积在眼睑蓄成了浑圆的水珠,轱辘轱辘地向下滚。
鸣海遥继而用手捂住潮乎乎的双眼,指节来回抹着流个不停的眼泪。
岛崎亮:啊……好像欺负过头了。
他半支起身默默找补,搂搂抱抱拍拍背摸摸头,不管怎么总之就是——“怎么了?不要哭。我的错,对不起。”
弥补行动略有效果。
“我不要理你了。”
欸?这不是理了么。
岛崎亮不免考虑起是小遥有点太好哄还是自己很会哄人,思考无果,偏巧他又从中找到有利于自己的因素,故挂上枉屈的嘴脸说:“小遥也有不对吧,之前说过只做亮哥哥喜欢的事。”
鸣海遥想自己偶尔也会说点很难实现的大话,理想是那样但实际上她仍是有点什么都想要,想要陪伴,要被爱,要美好真诚的感情……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
“我是这样说的,可是,”她哽咽着声诉,“明明是亮哥哥不好。”
泪水从指节淌流到手肘,抵在被单表面散成小块的湿晕。
鸣海遥强调道:“大家都知道我很好相处,性格很好……我从来不欺负人的。”
她的重点在于:是你一直在欺负我。
关于这点岛崎亮很想指出关键:那也得你欺负得了别人才行吧。
类似大雄把不欺负胖虎作为美德的荒谬可笑。
“你再这样我就……”鸣海遥吭唧到一半倏地消声。
“就怎么?”
他顿时对此产生旺盛的好奇心,连连追问,她却面露委屈,紧抿嘴唇怎么都不说。
岛崎亮饶有兴味地揣度这个可怜、脆弱又无助的女孩能做什么呢,太无能为力的弱者反而比强者更难以琢磨。
他心中有了思量,于是主动换走话题道:“为什么想去神树那里呀?”
“不是神树,是和绘里香去看人家选教祖,听她说很多人、很热闹,场地很大,他们专门做了无障碍设施。”
她顿了顿,诚实地讲:“我喜欢凑热闹。”
岛崎亮失笑,收敛起笑容后把惹她哭泣的责任推卸到对方身上:“哎呀,小遥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呢。”
鸣海遥不禁语塞。
这一打岔,伤心的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窗玻璃雨奏蓦地变小变缓——雨停。
水渍快速干涸,如纵横交错的地图般纹在她的皮肤表面。
他拿拇指试图抹开眼泪存在过的痕迹,心中动容,人也难得有了恻隐:“不要这样难过,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嘛。”
至于“商量”以后仍是不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岛崎亮坐起身体,靠在床头,又让鸣海遥面对面地偎在自己怀里。他对着她的面颊轻轻哈气,指腹一点一点地弭除泪痕。
她睁大的眼眸盛满了他,却看不见他。
他也是一样——感知同纯粹的视觉终究不同。
待岛崎亮拭到眼角,挨近吹气,鸣海遥便眨眨眼,瞳中留影微起涟漪。
“话说,小遥怎么能哭成这个样子,”他啧啧称奇,“很厉害。”
鸣海遥方才止住的眼泪,喷泄而出,旋即抬起来胳膊挡着脸不让他再碰。
岛崎亮补救:“……仔细看还是很可爱唷。”
为证明这点,他也不嫌她脸上全是咸泪,拉下阻挡的手臂,慢慢地、细细地吻了上去。
“好可爱的。”
他说完,不忘反思自己貌似货真价实地变成一个好说话的人。
鸣海遥故作地镇定立时瓦解,红晕由双颊作为起点,漫染、肆虐,最遥远的肢端作为了终点——她偏小的脚被岛崎亮的大脚碰着,脚趾头挠过脚掌心,很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容不持续,她别扭地垂下眼,显示自己仍有些在意。岛崎亮便俯身与她轻蹭额头,手指在她身上搅扰、挠痒。
“真的好可爱,不管怎么样都好可爱,丑的时候可爱,可怜的时候也可爱,要哭不哭的时候、不说话的时候……”
鸣海遥简直快不认识“可爱”这个词。
可那一直紧抿的嘴角,逐渐放松,怎样都止不住地高高扬起。
“亮哥哥不要说了,我知道了。”
总之,在岛崎亮的弥补攻势下,开始还不情不愿的鸣海遥又愿意理他了。
第29章 盲女孩感到忧郁
天冷的时候挨着卷起来尾巴的小猫一起陷入厚厚的绒毯,舒舒服服睡觉,偶尔小猫被紧紧拥抱也不跑——人生最幸福的事情。
他的手掌按着她的起伏、柔软的肚子,下巴和胸腔压住对方细软的头发,只皮肤接触就生衍了暖意,浪潮般,淹过口鼻,于是,一快一慢的呼吸逐渐同步,两颗心挨得极近,贴合着跳动。
意识在浓稠地包裹里沉沉下坠。
她想:我马上要掉下去了。
四面八方的失重感包围着她。
鸣海遥的脚掌踩过颗粒感的盲道,茂密的草地,细细的沙滩还有时不时漫上脚踝的海浪;滚进指缝的石子和硬得像铁一样的制服鞋摩挲着皮肤;她总是脚踏实地感受着一切。
“噩梦可以变成美梦吗?”
好讨厌的声音!
对此情境印象深刻的鸣海遥郑重声明:“不准威胁我!”
她听到他回以更讨厌的轻笑,身体旋即重重下坠。
坠落直下。
如同暴风雨中最沉的一颗雨滴,猛烈地砸到泥土里。
回到地面。
鸣海遥竟然回到了地面。
耳道传来身畔的年轻男孩的告白:“我喜欢你。”
夏季明确降临的阳光刺入她的瞳孔,光昼同面孔交际,眼下一弯阴影的重量拽着根根分明的眼睫扑闪。
那个男生说喜欢鸣海遥,他不嫌弃她,会好好对她,珍惜她,爱她。
她在回忆对方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很好听,怎么感觉和岛崎亮的嗓音很像。
也许是梦把他俩混淆了,鸣海遥不明白。
陈旧记忆里女孩对人摇头,只说自己不想谈恋爱。
接着就被人夺过盲杖敲击好几下,画面形容一下大概就像古老钟表里的报时鸟,啄的谷粒是她。
暴力微妙地到来时刻,鸣海遥的本能沦落僵直,躯体伫立在那里,一片空白;大脑又或者想了很多,像局外人一般地点评现状:一般会说不嫌弃的人的心里反而在意,把人的残疾当成把柄最讨厌了。
那人发泄后犹嫌不够,径自把强直静止状态的鸣海遥推倒在地,旋即摔下“凶器”离开。她的身体徐徐反应过来遭遇了什么,逐渐恢复正常机能;趴在地砖上摸索到盲杖,持着它站起;盲杖三点式击打地面,聆听声响的不同判断地面,回家。
再来一次,鸣海遥述说了更多的话。
“你为什么不问我的意愿和感受呢?虽然我还不认识你。”
然后她拒绝了对方。
至于拒绝的理由更简单,爱很美好,她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谈恋爱。
对方恼羞成怒,一如既往地夺过她手里的盲杖。已知结果的鸣海遥试着躲,却完全躲不开明眼人的攻击。
照样被敲,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疼痛感突然令鸣海遥很生气,寻思怪不得梦里要把岛崎亮的嗓音安在这个男生身上——这不一模一样嘛。
不是说岛崎亮对她所做的也属暴打,而是她发现这俩的性质其实雷同。
被打得捂住脑袋缩在地上的盲女孩烦躁地想怎么男的都这样啊。
那人走完告白失败的流程随手扔下盲杖就要走,她连忙喊住他问为什么说着喜欢我的你要打我啊?
“你不过是一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
“你凭什么拒绝我?”
鸣海遥身上最明显的两个标签,一个是女性,一个是视力障碍。
两个标签互为枷锁、互相作用。
视障女性的生长途径大差不差为:进盲特别学校,学习保健理疗,成为按.摩师;或者嫁人,生出健全小孩子,这样至少能得到家庭内部的帮助。
不是绝对,海伦·凯勒就没有从事盲人按.摩而成为了伟大的作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对比健全人的话,埃隆·马斯克是世界最有钱的人之一。
可世界仍有数不清的苦人与穷人。
鸣海遥说:“不是。”
“我就是不啊,”她想起一句流传甚广的口号,“no means no,说了好多不要不要不是,结果一点也不听。”
没人回答,估计那人已经走远,而她想传达的人不在梦中。
鸣海遥翻身,使身体舒展地躺在地上,有些忧郁,感受逐渐陷入柔软的绒毯……外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在梦的梦里睡着了。
梦的地面在极细微地颤动。
外界仿佛在人们睡着时悄然静止,而在意识即将苏醒那刻,空间与时间才开始真正流动。
他起床产生的微小波动引得她跟着醒来,虽已醒来,依然迷蒙着神志,用手摸索寻找身旁本该有着人的位置。
他停住动作,转而坐在床沿,故意将手贴近她,被捉住,作为猎物压在脸下,俯身靠近她,又被无意识浅吻面颊。
岛崎亮忽然觉得这是个无比美好的早晨。
依然很困的鸣海遥打着呵欠,倚靠床头坐起,面朝声源。
“早——”
她不太确定现在的太阳所处位置,把具体的问好时间含糊了去。
他笑着问:“小遥昨晚做的什么梦?”
昨晚她整个人像小鸟一样扑腾,又是展翅又是捂头,最后满床打滚,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猛锤了熟睡中的岛崎亮好几下。
为避免再被误伤,他只好放弃“抱枕”,和她各自安眠。仍在梦乡的鸣海遥爽快翻身,质量很好地沉沉睡去。
对此,清醒后的鸣海遥毫无印象。
“那我只能怀疑小遥是故意为之呢。”他勾着唇角,嗓音愉悦地调侃道。
“乱说。”她努力回想,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似乎是有做一个噩梦,继续在记忆里仔细翻找,朦朦胧胧记起梦里有岛崎亮,然后……自己就被人敲了脑袋。
鸣海遥斩钉截铁地说:“亮哥哥在梦里打了我。”
岛崎亮:“……”
“你这人好坏,怎么在梦里也欺负我——”
她的抱怨在话音未落前已溶化于他的吻里。两人的唇瓣近近贴着,轻轻啄着,没有更多动作。
岛崎亮问:“那梦会算在‘我再这样你就怎么’里面吗?”
她略显忧郁,“这也一次也原谅你好了。”
第30章 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浅色的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一心二用地搅拌纳豆起丝,再加入韩式辣白菜、一颗蛋黄继续搅拌,混入昆布汁和黄芥末,最后倒在热腾腾的米饭上——大功告成。
纳豆拌饭旁放有一只小菜腌黄萝卜的浅口盘子,和一碗豆腐味噌汤。
“我开动了。”
话落,她用筷子夹起混沌状态的米饭,嗷呜一口开吃。
嘴里嚼着,耳朵还得听着同桌共餐的男人喋喋不休地出声:“为了小遥我专门网上调查了呀,那么多人参加,发生踩踏事件可怎么办?”
“又不是涉谷新年前夜的万人倒计时。”
“场所太鱼龙混杂了,实在让人很不放心哎。”
“我想会更像在大剧场看演出一样……”鸣海遥说着,低头舀了勺味噌汤入口,心里念着所有人都好端端坐在各自位子上哪会有纷争。
“说起演出,”他歪着头眉开眼笑道,“官网上说了可以预约直播哦,我来给小遥讲解嘛。”
正在喝汤的女孩停顿一下,待鲜美的汤水完全滑下喉头才说:“所以怎样都不行。”
语气里没什么情绪,似乎平静地接受了结果。
对此判定,岛崎亮自有一番见解:“我们可是在好好商量下作出的结论呢。”
他简直过分死了,并不意外的鸣海遥腹诽着。她说实话对人家选教祖这件事本质上不感兴趣,只是想出去玩,就像不是信众的人们会在圣诞节去气氛最热闹的地方游玩一样。
比起安静的虚无,目盲少女更喜欢被声音包裹。
她打蔫儿似选择懒得和他再“商量”了,默默地好好吃饭。
叽里咕噜说话的岛崎亮忽地惊觉他唯一的听众很久没有出声。
“不想理我了吗?”他试探道。
鸣海遥思忖这不问还好,一问就有许许多多的情绪猛一下漫上心头、涌入喉间,连好吃的纳豆拌饭都变得难以下口,怎么吞都咽不下去。其中情感最盛的是“果然如此的失落感”。
失落是仍在心软的失望。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么多的感情。
岛崎亮从桌面摸到她的指尖,点了点,再撒娇式拉手手,“拜托理我啦。”
本来这应该蛮可爱的,本来——
情绪里的怒火蹭地一下冲到了鸣海遥的肢端,如本能再现那样,她火速拢起筷子向目标出击。
木筷如疾风骤雨般砸中桌面,立时发出铿锵有力地敲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