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莺转身又端了一碗东西来,递到宋吟秋跟前,这才道:“大夫特地嘱咐了,殿下的药不宜与酰茶同饮。沈将军远来是客,奴婢这才为他倒了茶,殿下宽宏大量,就不要怪罪奴婢了。”
“你这丫头,越发伶牙俐齿。”宋吟秋接了药碗,倒也没有在小事上发难的意思。
沈知弈这才复端起茶杯来,关切地询问道:“殿下身体不适?”
宋吟秋拨着汤勺的手顿了顿,似有若无地瞥了流莺一眼,道:“无碍,不过是调养身子的药罢了。”
沈知弈还有疑问,流莺却连忙接道:“是,早在京中时,殿下就常年有些不适,府医瞧了说是体虚,便一直喝汤药养着。”
沈知弈挑眉没再追问,宋吟秋咳了一声,无力道:“你先下去吧。”
流莺不解,但低身作礼道:“是。”
她关上门,屋子里再次只剩下沈知弈与宋吟秋两人。宋吟秋用勺子搅着汤药,直搅得有些凉了,方才呷了一口,差点被涩得皱起脸来。
“这是什么药?”沈知弈再次问道。
“流莺不是说了吗,调养体虚的补药而已,”宋吟秋颦着眉,这汤药苦得她想一碗倒掉,“怎么,你盼着我生病?”
沈知弈听出了她语气里罕见的不耐烦,心下知晓若宋吟秋说的是实话,那么这药的确是补药,只不过喝这补药的原因恐怕有些蹊跷。
“不敢,殿下恕罪,”沈知弈抱拳道,“近来军中多有将士突发高热、风寒、喉疾的,殿下夙兴夜寐,多有思虑。属下忧心殿下,故才有此一眼。”
“罢了,”宋吟秋一口闷了这药,过了许久才勉强压下口中苦味,“随口一说,你倒认真起来。”
沈知弈没说话,他眼尖,看见流莺先前端来的盘子上还有一小叠蜜饯。他用手帕包着捏起一块递给宋吟秋,道:“殿下缓一缓吧。”
宋吟秋犹豫片刻,接过吃了。
这本不是该由外人看见的举动,于世子的身份是为不妥。但若是沈知弈,宋吟秋倒也觉得无妨。
经过方才那么一出,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宋吟秋下意识端起茶杯掩饰,又兀地想起刚喝了药,喝不得酰茶,复放下茶杯。
瓷盘底与红木的桌面一磕,声响算不得清澈,但好歹也是打破了沉默,沈知弈抬眼望过来,对上宋吟秋无辜的目光。
宋吟秋往后仰了仰,换了个姿势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问道:“你方才说,军中有将士病倒了,是怎么一回事?”
沈知弈正色道:“目前还不能下定论。”
宋吟秋示意他接着讲。
“往年到了天气最严寒的时节,军中病倒的人也是有的。但今年这病来得快,而且众人的症状差不多,都是由喉疾开始,到后来高热不退,伴随着咳疾。”
宋吟秋不自觉坐正了身子,敛眉问道:“军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症状同一般的风寒大抵无二,且往年军中感染风寒的也不少,暂且不能判断这病是否是时疫。多亏了殿下先前调给军中的那一批药材,目前尚未出现药材缺乏的情况。”
宋吟秋喃喃道:“幸好大雪封路,两边停战。不然可就糟了。”
沈知弈颔首道:“正是,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宋吟秋思索了一会儿,将流木唤了进来。
“殿下有吩咐?”
“去将先前订购的药材再购置一批,”宋吟秋嘱咐道,“价格稍微高些也无所谓,只要库银还够就成。要快。”
流木见她面色凝重,知道大事耽搁不得,忙叫人替了自己的值守,去安排购进药材的相关事宜了。
沈知弈怔了一下,但他反应极快地问道:“殿下可是觉得是时疫?”
“军医都拿不准的事,我又如何定论,”宋吟秋短暂而用力地闭了一下眼,道,“不过是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罢了。”
“对了,”宋吟秋睁开眼,忽问道,“你之前的信里提过一名北狄样貌的少年叫阿山的,他现下可还在斥候队里?”
沈知弈沉声道:“他谨慎得很,这么多天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卑职只怕他是真心认同自己的汉族身份,错怪了他。”
“在这种事上,你却扭扭捏捏起来,”宋吟秋揉了揉眉心,轻笑道,“这种事马虎不得,但也别真冤枉了好人。接着盯着吧,若真是汉人也就罢了;若是狄人……那或许可就帮了我们大忙。”
沈知弈心念一动:“殿下是说……”
宋吟秋微笑道:“他们自作自受罢了。”
今日军中并未排阿古拉的轮值。战事少了,轮值的日子也少,阿古拉从斥候队的小旗那儿拿了出营盖章的文书,临出门前另一名小兵笑着招呼道:
“阿山,出营去啊?”
“嗯,”阿山简短地回一句,“恰逢不当我轮值,出去买些东西。”
“诶,”小兵凑过来,悄悄地对他道,“给兄弟买点酒带回来?”
“不买,”阿古拉斜睨他一眼,拒绝道,“军中禁止饮酒,我才不想为这种事违反军令。”
“真不够意思,”小兵嘟嘟囔囔地道,他打了个哈欠,跟着阿古拉一道掀帘出去,“那你慢走啊,我去那边如厕。”
阿古拉瞥他一眼,径自向营外走去,到了驻扎地边缘,给值守的兵卫查验了公文,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驻扎地。
白雪皑皑,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里,直到四周人迹罕至,他方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少顷,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不知从何处哒哒跑了来。
阿古拉爱怜地抚摸马的脖子,用手套抹去白马一路奔来时背上落下的雪花。
他翻身上马,一挥缰绳,马匹向北奔跃而出,逐渐与雪色融为一体。
第37章 归营
朔风裹挟着鹅毛大小的雪花胡乱打在身上。阿古拉策马向着北边跑,饶是有布巾裹着挡一挡,也不得不半眯起眼。睫毛上结了一层透明的霜花,每呼出一口气,都有白茫茫的冷雾在眼前凝结又散去。
大抵跑出北疆军营好几十里,阿古拉终于远远望见一片穹庐。往日彩色布块拼接的穹庐此时笼罩在雪中,呈现一片白茫茫的肃穆之感。起初是身下的马匹不安地打了个响鼻,阿古拉凝神望过去,才勉强辨出几顶毡帐。
隔着好几十丈远,阿古拉隐约瞧见雪原中反光的银白,他猛地一勒缰绳,定在原地。
冷风呼呼灌进衣领,阿古拉拢紧了斗篷,然后一层一层解开了绑在头上的布巾,露出一头散乱的小辫。
他屏息等了一会儿,反光的银白色消失了。
他让白马活动了几下冻僵的马蹄,继而挥动缰绳,向前奔去。
营地外围的守卫从冰下保暖的矮洞里出来,阿古拉翻身下马。他侧身,露出腰上绿松石镶嵌的匕首和一枚刻着奇异纹样的腰牌。守卫认得这是北狄军中的信物,咧嘴一笑,放他进去了。
“国师大人的营帐在那个方向。”他用不甚流利的汉话道。
“别跟我说汉话,”阿古拉不满地用北狄语道,“我看着像汉人吗?”
那守卫看他一一眼,大抵是对他的汉人衣裳有所顾虑。他的笑颇有些轻蔑下意味,然而冰洞中却传来同伴呼喊他的声音。守卫再次上下打量阿古拉片刻,没再给他回话的机会,转身进了矮洞,不见踪影。
阿古拉这下就算是想辩驳几句也没辙了,他往身后看了一眼,再次确认没有人跟上来,这才打马离开了。
国师的穹庐外表看上去与普通将士的没什么不同,阿古拉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但狄人的穹庐拆装方便,里面的陈设想必也不会变样。门口的卫兵抬眼打量着他,阿古拉率先用北狄语开了口:
“我是北狄人。”
卫兵看样子不信,直到见到腰牌,才点了点头,伸手想要牵过缰绳,被阿古拉一别手腕躲开了。
“马厩在哪?我自己牵过去。”
卫兵不解其意,但仍旧给他指了一个方向。阿古拉正欲牵马过去,却听营帐里一个声音道:“把马暂且交给他吧,阿古拉,你先进来。”
阿古拉这才不情愿地将缰绳递给卫兵,自己伸手打帘进了穹庐。
“来了?”男人盘腿坐在毡毯上,听见声响也没正眼瞧他,而是待阿古拉走近了,才抬起头,指了指旁边的毡毯,关切地道,“坐,怎么样,一路过来可还顺利?汉人的军队没有为难你吧?”
阿古拉摇了摇头,道:“没有。这几天休战,我说我出来采买东西,他们就放我出来了。”
“是么,没引起怀疑吧?”男人抓了一把沙子洒在面前的沙盘上,霎时间原本的军事布防图都被打乱。
“没,我一路跑,都在回头看,确认了好几遍,身后肯定没有人跟着。”阿古拉笃定地道。
“那就好,”男人的语气缓和下来,他和颜悦色地道,“你别不高兴,我也是关心你。毕竟如果有人跟着你,到时候你再回去,恐怕就难办了。”
“嗯,”阿古拉闷闷不乐地道,“我知道。”
“等仗打完了,就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好吗,阿古拉?”
“我知道,额日勒图,”阿古拉再次重复道,他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但更多的是疑惑,“你们真的希望我搬来住吗?”
“当然了,我的小伙子,”额日勒图故作惊讶道,“怎么,你可是还不习惯吗?”
“嗯,”阿古拉道,“我不会放牧牛羊,不会拉草原上的马头琴,就连跑马也是勉勉强强——当然了,比汉人还是好一点。我到了北狄这边,我能做什么呢?”
“我的孩子,你能做的事很多,”额日勒图慈爱地道,“我们这边跟你一样大的小伙子都赶着牛羊到草原上去吃草,趁这个时间,他们自由地跑马,或是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度过……你在担忧什么呢?你如果有什么不会做的,我们都很乐意帮助你的。难道你还想去到汉人那边吗?”
阿古拉突然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来。他抬头看,额日勒图却已经转过身,倒了一碗水来:“润润嗓子吧。”
阿古拉一口闷掉,却兀地皱起眉:“怎么是冷的?”
毡帐里虽没有外边冰天雪地那么冷,但水也就是勉强靠着炭火的温度才不结冰而已,放了一会儿仍旧冰得难以下咽。
额日勒图像是哄孩子一般无奈地道:“没办法,炭火不够,只好委屈你了。这边下雪封了路,战事又许久停滞,我们没从汉人那里捞到些好处,自然什么都缺。你来时,汉人那边情况怎么样?”
“一直没什么变化,”阿古拉想了想,道,“后方补给都挺充足的,听其他的士兵说,今年的伙食里多了一种叫‘荞麦’的东西,似乎就靠这个撑着,每天都是荞麦面饼一类的食物,倒也从来不缺。”
他不知道“荞麦”的狄语如何讲,便用了汉语来表述。
“哦,是吗?”阿古拉想得专注,没注意到额日勒图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狠,“这倒是个很新鲜的名字,是汉人一直都有种的粮食吗?”
“不知道,好像不是,之前我从来没听过,”阿古拉思索道,“大抵也不过是一种小麦吧?我不太清楚。”
额日勒图心下一动,问道:“这是豫王世子让人种的?”
“是,”阿古拉回忆道,“他还做了好些事,这不过是其中一件罢了,他还改良了北疆集市的规则,我去逛过一两次,看上去的确没有以前那么混乱了。”
额日勒图追问道:“我听说边境的互市被来自北疆的富商收购了,这事也跟他有关吗?”
阿古拉迷茫地道:“什么?”
“没什么,”额日勒图反应过来,这等事不该是阿古拉这一普通士兵会知晓的,转而道,“这么是,他上任后做了很多好事,对吗?”
“是,”阿古拉道,“民间都传他的功绩。”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额日勒图心中冷笑道。
“他被称为豫王世子,那么,他是豫王的儿子咯?”
“是的,”阿古拉虽然不清楚额日勒图为什么这么问,但他仍然道,“豫王是汉人皇帝的弟弟,世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额日勒图忽地笑道:“豫王么,虽不是老朋友,但也算得上是老朋友的老朋友了。”
“老朋友?”阿古拉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北狄语其实还不太熟练,不过是近些日子常私底下练习,说些简单的事情更为流利了而已。
“这不是你们小伙子该听的事,”额日勒图拍了拍阿古拉的肩,道,“你做得很好,汉人那边继续帮我盯着。只要这一仗最终胜利了,我们以后就再也不打仗,你就可以真正回到草原的怀抱了。”
阿古拉的眼中闪着炽热的光芒,额日勒图知道,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就像草原上初生的牛犊,对草原有着天然的亲切与归属感。他正想再鼓励两句,但阿古拉突然一怔,气息一乱,猛地咳嗽起来。
额日勒图颇为厌恶地扭过头,尽管他将自己的神色藏得很好。他复端起方才阿古拉未曾喝完的那碗水递过去,岂料阿古拉摆了摆手,将头扭到一边去,以免落得更为失礼。
他咳得喘不过气,最后嗓音有些嘶哑地道:“冷水……喝了,咳得更厉害。”
额日勒图心中暗骂一声娇气,但他只是伸手拍着少年的背,替他顺气,问道:“你这咳疾,患了有几日了?”
阿古拉道:“不过方才来的路上受了寒才咳了几声……应该不妨事的。”
“那就好,”额日勒图似乎松了一口气,道,“天色晚了,你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快回去吧,回汉人那边去。”
阿古拉勉强起身,深深地看了额日勒图一眼,然后打帘走了出去。
他记起方才门口卫兵指的马厩的方向,牵出了自己的马。马儿不安地跺着脚,打了个响鼻。阿古拉将自己的脸贴在马儿的侧脸上,大抵是感受到主人的温度,白马逐渐安静下来。
他翻身上马,打马穿过北狄的营地。北狄的深冬昼短夜长,太阳落山后,浓厚的云层遮住了星月,路上光亮暗得惨淡,也就只能靠着马儿记着来时的路。
阿古拉在风雪里跑了不知多久,总算是看到眼前一点昏黄的光亮。
北疆营地门口值守的侍卫正巧是他临出营时遇见的斥候兵。最近军中病倒的人多,斥候队约莫是临时编入值守的。
侍卫提着一盏灯,认出了他的脸,惊讶道:“阿山?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阿古拉瞥他一眼,没有答话。侍卫心生蹊跷,正准备上前查看,阿古拉却突地从马上坠下。
侍卫一时间愣在原地。
半晌,他伸手探了阿古拉的额头。
烫得令人心惊。
第38章 苦守
用纱布蒙着脸的侍卫端着药碗进进出出,临时腾出的帐子弥漫着浓郁的中草药味,仿佛周边的雪也被腌得入了味。
沈知弈踩着雪地长靴一眼瞥过来,帐子门口有侍卫拿着笤帚扫雪,好歹是清出一条路来。进出人员皆行色匆匆,沈知弈认得军中医官,拦下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