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
张了张嘴,时见微正想再次肯定自己就是鞋带散了,就被他这句一点也不像疑问句、甚至带着几分陈述语气的问句堵了回来。
一时间,哑口无言,没有应声。
他怎么能准确的在人群中识别出她的目标,再剖析解读出她的意图。
太可怕了……
严慎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蹲下身,把她胡乱系了几下却仍然有点零散、并没有系好的鞋带解开,扯着鞋带两端,重新给她系。
时见微愣了下,没动,低头看着他好看的手绕着她的白色鞋带。
“你妈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怕她看见你和我?”他问。
时见微倏然皱眉:“严慎。”
声线几不可察的发紧,似警告,似懊恼。
严慎起身,静静地看着她。
她好像每次都这样,跟他耍心眼、迂回,但有一条清晰的界线。她不会越界,也不希望任何人越界,包括他。
这条界线因人而异。
对他,似乎是他的研究领域,让她有些未知的恐惧。
“时见微。”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低,“你在怕什么?”
并不想让气氛变得紧张,时见微瞥了眼他的风衣衣摆:“风衣蹭脏了。”
自如地撇开话题,她语气轻松,“这不怪我吧。上次没有让我洗,这次也不能让我洗。”
严慎只是象征性地瞟了眼衣摆,算是回应。
而后,他问:“怕我太了解你?”
他的声音很沉,平稳地落入时见微的耳朵里。
凉风四起,她望着他的眼睛,望不进他眼底。
对她来说,他太难猜,但他似乎总能看穿她。
不对,他能看穿任何人,包括她。
“啊——!”
身后突然传来几道交错在一起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时见微回头。
严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手臂收紧,将她摁进怀里。目光直视着楼前空地,另一只手掏出手机。
白茶香味瞬间侵袭嗅觉,感受到他怀里的温度,连同大脑神经也在兴奋,时见微懵了。
“什么掉下来了?是掉下来一个人吗?”
“我草!啊啊啊啊有人跳楼了!”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炸开,时见微捕捉到关键词,猛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冲到外语学院楼前。
穿着漂亮衣服的女生躺在地上,浓稠的血液从她的脑后蔓延出来。
时见微伸手,摸了摸她的脖颈动脉,而后抬头,看向走过来的严慎,摇了摇头。
“……抱歉,不用来了,打扰了。”
话锋一转,严慎挂断急救电话,又给雷修打电话,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周围有很多学生,还有一些附近的学生跑过来围观。
“这不是商学院的胡雨珊吗?”
“是她,真的是她,我去……”
“不是,为什么啊?她是被推下来的吗?”
“别拍照录视频,该删的删了,尊重死者。”
严慎冷眸扫过,脸色微沉,不怒自威,“散了。”
闻言,学生们立马做群鸟散状,一步三回头。
抬头看了眼六层高的教学楼,严慎叮嘱时见微注意安全,他上去看看。
时见微应了一声,蹲在地上,简单检验尸体。
死者头部呈现开放性颅脑损伤,后背、手臂有一些刮蹭伤和抵抗伤。脚踝、手腕、膝盖多骨折,脖子有淤青,指甲缝里有皮肤组织。
死者身上只有一部手机,时见微捏着手机一角,人脸识别解锁,率先点开通讯工具,看她死前联系过的人。
等雷修带着市局的人来了,她才顺手把手机交给魏语晴,叮嘱曹叮当看完尸体装袋送回市局,便跟着雷修进教学楼,上楼。
警戒线很快拉起来。
-
顶楼天台。
严慎第一时间从楼梯跑上来,发现空无一人。此刻正绕着天台走了一圈,站在边缘,凝视着下方被警戒线围起来地方。
“有发现?”
雷修进了天台,走到严慎身边。
另一批痕检科的人掏工具开始这部分的现场勘察。
严慎冲身前的位置抬了抬下巴:“这儿掉下去的。”
闻言,时见微凑了过来。
矮墙边的脚印很乱,整体朝向说明死者是背朝天台边缘的,那她脖子的淤青和后背的刮蹭伤,很有可能是被人掐着脖子压在这里。
死者一米六五,比她矮一点。但后背压在矮墙,形成弯曲,脚背弓起,后脚跟悬空。
雷修派去调监控的人回来,说天台和楼梯间的监控都坏了。
又他妈坏了。
眉间一皱,他带人往外走:“去见见这孩子的辅导员。”
在天台看了一圈,时见微和严慎也没有多留,一前一后走出天台,进了楼梯间。
楼梯间空空荡荡的,他们步频一致的脚步声被放大。
严慎走在后面,单手捏着手机,凝眸。
好友纪信看到了工作群里的通知,给他发消息告诉他坠楼的女生是他的学生,平时很开朗,温柔善良,学习也很认真努力,为了保研找他们学院的张老师发了一篇论文。
所以这件事,很难以置信,令人唏嘘。
时见微听着身后人与她一致的脚步,以及清晰平稳的呼吸,脑子里想着死者身上呈现的伤口,还有天台上的痕迹。
走出教学楼,橘色太阳朦胧地散开一圈光晕,她看了会儿,又看向被警戒线围着的地上留下的痕迹。
恍然间,时见微的潜意识回笼,想起了紧急情况下被她忽略的事。
双手揣在兜里,她转过身看向严慎:“严老师,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法医。”
缓慢的倒退着走,她扬声,“第一时间捂我眼睛,怕我被吓到啊?”
严慎已经收起了手机,迎着几近傍晚的阳光看她:“你是法医,你很勇敢。”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笔直地凝视着她的双眸,语气听起来有些郑重,又有些理所当然,“这些和我想保护你,没有因果关系,也不矛盾。”
脚步一顿,时见微在如同和煦春风的眼眸中,愣神。
还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语焉不详地同她拉扯一番,永远不摆出一星半点他的真实态度。
怎么突然……
给她打了一记直球。
她没有接住。
这一球落空,砸进她的心里。
第24章 蓝花楹
没有下文, 时见微转身就走,在当下混乱的环境里,忽然的噤声一点也不突兀, 只是逃不过严慎的眼睛。
钻进警车后座,她随手关上车门。
等她上了车, 车子启动。
曹叮当也坐在后座, 越过她看了看人群中的严慎, 又把视线收回来看着她:“你和严教授吵架了?”
时见微看他一眼, 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他吵架?”
曹叮当:“那你垮脸干什么。”
“我有吗?”
“没有吗?”曹叮当恨不得把前排车内后视镜拽过来, 杵在她眼前给她看, “师姐,能让严教授这样情绪稳定的人跟你吵架,你还是很了不起的。”
她哪是垮脸, 她明明是慌不择路,转头就跑。
时见微低头掏出手机, 给妈妈发消息,说晚上不回家吃饭, 接手了新案子,到时候下班直接回自己家。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阴阳怪气。”她发完消息, 放下手机, 靠在椅背闭目养神,“我难道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吗?”
曹叮当脱口而出:“你哪儿稳定,上次不小心撞了下头骨模型,你就差拿解剖刀给我一……”
瞥见时见微唰一下投过来的眼神,他骤然收声, 忐忑地咽了咽喉。
人是笑眯眯的,梨涡也是甜的。就是这个笑容吧……笑意不及眼底, 怎么看都带着死亡威胁。
他摸了摸鼻子,彻底闭嘴了。
“问你一个问题。”时见微坐直上身,“你觉得严慎怎么样?”
曹叮当哈欠打到一半,张着大嘴愣住。把没打完的哈欠咽回去,半天憋出一句磕磕巴巴的:“师姐,你……他……我师姐夫?!”
尾音几乎破音,带着明显的诧异和激动。
“吱呀——”
一个急刹车。
时见微因为惯性,猛地往前一颠,撞在了前面的椅背上。
呜咽一声,她抬手捂着额头,欲哭无泪:“这辆警车的安全带是不是该换了,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啊。”
都快把她撞懵,要看见星星了。
还有点疼。
“对不起对不起。”驾驶座的警员连声道歉,“刚有点晃神。”
好像一不小心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曹叮当还处于刚才的话题之中,颠簸也没有把他脑子里的思绪撞散。他回头看了眼后面的车流,他们离桐江大学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了。
“师姐,原来你喜欢这款啊?”他恍然大悟般,拖着嗓音道。
“我没有。”时见微抱着胳膊,语气平平,“我只是想问你,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见曹叮当张嘴就要乱来,她又道,“你要是再对我的话进行添油加醋的阅读理解,等会儿回到市局,我真的有可能拿解剖刀给你一下哦。反正你觉得我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声音清甜柔软,听起来却很有杀伤力。
曹叮当弱弱地挣扎:“我没有那个意思……”
随后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泄气,为难地挠挠脑袋,“想说的太多了,你突然问我,我有点不知道先说哪一点。”
时见微靠着车窗,笑问:“你崇拜他?”
“很难不崇拜吧?”曹叮当如数家珍般掰扯起来,“严教授高学历高智商,家庭背景也不错,性格也很好。成熟稳重,情绪稳定,长得还这么帅。放在中央公园那个相亲市场很吃香的,简直是头牌,二维码都能给他扫爆。”
说着,他又朝时见微笑了笑,“师姐,我也崇拜你,吾辈楷模。”
“少马后炮啊,我可不吃这些糖衣炮弹。”
话是这么说,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
车子驶入市局停车场。
停稳后,时见微解开安全带下车,往楼里走,“你不觉得他很危险吗?”
曹叮当有些不太理解这话什么意思。
一个正经大学教授,善良正直,有什么危险的?
时见微看他那茫然的眼神,似乎还透着几分大学生的清澈愚蠢,嫌弃地撇了下嘴角。索性算了,径直踏进解剖中心。
-
在时见微转身往警车里钻的那一刻起,严慎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她,直到那辆警车驶远,消失在视野之内。
道路边的蓝花楹树枝在风中交错,深绿色的树叶摩挲着发出声响,他的视线最后停在枝头末梢。
“你等会儿有空?”
现场这边暂时无法收队,雷修安排了一组的几个人分别去见胡雨珊的辅导员和论文导师。他拽着裤子起身,走到严慎身边。
严慎这才收回视线:“有。”
随手把教材和杯子放在警车里,他跟雷修一起去死者胡雨珊的宿舍,见她的室友。
女生宿舍在学校的西南方位,几栋楼挨在一块儿,周围被大片的蓝花楹树簇拥着。
没有麻烦宿管阿姨,他们俩在宿舍楼下等到胡雨珊的三个室友回来,才跟在她们身后上楼。
走在最前面的卷发女生挎着精致的小包,捏着手机发语音抱怨,语气极其不耐烦:“别提了,我都走出校门了把我叫回来,什么事儿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浪费我的时间。”
雷修听得窝火,深吸一口气,又沉沉泄出。
得知朝夕相处三年的室友坠楼身亡,居然是这样的反应。人命关天,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
严慎双手插在风衣兜里,眉宇间夹杂着室外凛冽的风,落日余晖也难以拔高一丁点温度。
看得出来,胡雨珊这个室友和她的关系不怎么样。至于另外两个……
闷声不吭,都盯着手机。
尽管学校第一时间下达通知封锁消息,此刻也在进行紧急会议,但舆论已经小幅度扩散,逐渐发酵。
进了四楼的宿舍,雷修扫了一眼。
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区域划分并不明显,满满当当,中间空出来的过道有些窄。五颜六色,丰富漂亮,但有点乱。
戴眼镜的女生指了指角落靠窗的位置:“那个是胡雨珊的床位。”
“警察叔叔,您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吧,我还有事儿呢。”方才走在最前面的卷发女生一屁股坐在自己毛茸茸的大椅子上,头也没抬,仿佛很忙。
另一个短发女生眼巴巴地看着走向胡雨珊床位的严慎:“你是刑侦学院的严老师吗?”
严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大致看了眼胡雨珊床位下桌的陈设,伸手从书架取下一本书。
《成为波伏瓦》,一本关于女性主义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