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靖帝即位之后,因边关战事频频,也曾四下寻找,却始终渺无音讯。
十四年前,成安侯夫人徐氏及荣安县主出事之后,他们也未曾现身,那么一群人好像就此消失在天地之间。
陈侯爷当年心里是恨的,如果当年的高良东还在,她们是不是也不会出事。
“虽然有些留了胡子,黑了不少,但应该不会错。”
成安侯府在泾阳县郊外有一座庄子和五百亩上等农田,何东负责那边的收成和租户的管理。
正巧那天小儿子不知何故在地里摔断了腿,他急匆匆的赶着马车,去县里最好的医馆接骨,进去的时候和一人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只觉得眼熟,直到大夫接骨的时候,才猛然间想起来他十几年前陪着老侯爷父子去武义侯府的时候,有个武夫蹲在外院门口啃包子,他当时还好奇的多瞅了几眼,后来才知道他叫武寻,是武义侯下面的一个千户。
刹那间,何东不知怎么想的,买了包点心和那医馆里的小学徒去聊天,知道了那人买了些药材以及他们的住处,在把小儿子安顿好之后,就偷偷的去那客栈门口绕了圈。
没成想运气好到居然让他看到了高良东,那个武义侯曾经最器重的手下、参将,这些人似乎包下了大半个客栈。
陈文忠攥着手里的一串佛珠,此刻尽觉微微发烫,他很想亲自问问高良东,这些年可有安心过。
“让经文来见我。”
泾阳县客栈内,这两天被好吃好睡好洁供着的唐墨,脸色越发红润,微微勾起的凤眼露出些许佳人风范。
新换上的一身白色布衣,黑色长发上别着一根简朴的木簪子,妥妥的清秀学子。
或许是在县城内,那群杀手没再闹什么幺蛾子,或许就是被杀完了,徐瑾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就要到长安城了,她可不想一脸风尘仆仆、杀气沉沉的进城。
京城的贵女,那些从没在徐瑾眼里心里留下痕迹,漂亮的脸蛋大家都有,心机手段谁不会,但论耍刀子,她绝对是稳居宝座。
两张嘴皮子上下一翻一合,这多没意思啊,还没有一个血窟窿让人印象深刻、回味有余,不是吗!
徐瑾瞄了一眼正安静的坐在角落里吃东西的唐墨,看了一圈儿大堂,她的人都三三两两的分开坐着,有一碗酒一碗肉干着的,也有呲溜了几碗面条的,更有一只金毛爱宠坐在椅子上,扒拉着一碗玉米糊糊。
堂外阳光潇潇洒洒的流淌半壁空间,堂内一股热气混合着香气,热火朝天,酒足饭饱,人生圆满。
小白脸长得越来越好看了,不知道那个啥子的锦衣卫赎身贵不贵,以后若是在云音阁谈个小曲儿或勾勾小手聊个天儿,文城多少夫人姑娘得感谢她啊!
论做生意,她还真是有天赋,九寨十八洞的苗家谁不找她做主啊,对了,她还要给她的阿哥和阿弟攒嫁妆呢!
正慢慢喝着鸡汤的唐墨突然觉得背后升起一股凉意,多年来的直觉让他迅速回头找到源头,那个徐姑娘,好整以暇的一手托着脸,一手轻轻击打桌面,明闪闪的猫眼儿一错不错的从他的脸溜到他的手。
定力非凡的唐指挥史默不作声的回过头,心里暗暗的给顾璨点了一打蜡烛。
“大小姐”,高良东趁空坐到徐瑾身边,初一赶紧烫了一副碗筷放他面前,高良东摆摆手,“明早出发,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可以抵达长安城了,我让阿伦带着辉子先去探个路,顺便找个住处。”
那么多年过去,高良东也不知长安城故人在否又在何处,以及那些要避开的人,曾经的旧事旧人,曾经的不甘诘问,如今在寂静的深夜,一遍遍在他梦中萦绕。
“嗯,京城的弯弯门道,高叔比我懂,就拜托高叔了。”
对面的女孩嘴角微翘,一双杏眼里是满满的信任,像极了当年的阿光,可惜他没能护住,这一次绝不会了。
翊坤宫中,荷香揉着萧贵妃一双冰凉的小腿,想着今儿慈宁宫那场别开生面的闹剧,真是跌沓起伏。
“娘娘,您说,真是顾二公子做的吗?”
室内没有旁人,皇帝还在那儿关照太后的病情和心情,顺便看看三公主朱妍的脸是否有说得那么严重,安昌长公主冷着脸携着崽儿回了侯府,玫贵人和四公主也只能吞着血和亏回了自个宫里。
被皇后当众掌掴的脸面和体面是找不回来了,太后还喘着气儿呢,大皇子也不是吃素的,而玫贵人只有一个四公主。
萧贵妃右手枕着头,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那些片段,今儿的事处处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
在那个石林崎岖的地方,以那种手法明显就是冲着女子最重要的脸蛋去的,能这么做的只会是另一个女子,而不是顾璨,即使再讨厌,他也不会想到去毁掉女孩子的脸。
照这样看,谁在撒谎就很明显了。
但问题在于,她怎么敢,后宫权利最高的两个女子都姓苏,她怎么敢这么做,而不怕被报复。
萧贵妃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脸,三公主的脸毁了,是不是就不用和亲了,突厥不会要一个毁容的公主,会认为这是在侮辱他们。
这绝不是皇后那个蠢材想出来的,那人把大皇子和三公主的汗毛都看得比谁都重。
萧贵妃突然支起身子,让一旁坐在小机子上的荷香愣了下,赶忙起身去扶。
好个一石二鸟之计,算计了所有人,就不知皇帝这次是顺还是逆。
回到永宁侯府的顾璨气得连踹了几棵园子里刚种下的树苗,吓得伺候的花匠躲在角落里心疼的为那些小苗们鞠一把泪。
待坐在自家的黑檀木椅上,顾璨仍怒火难消,刺棱棱的凤眼吓得伺候的丫鬟们放下茶盅就快步离开。
坐在旁的顾然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了,到了家里,就别虎着脸了,大哥知道你委屈。”
顾然看了一半儿就明白了,皇后母女是真不知道,谁会拿自己亲女儿的脸去开玩笑,始作俑者显然没料到皇后的反应。
那么她是冲着元景来的,一想到三公主那明里暗里的讨好,这事儿恐怕不好解决,尤其在太后养病的档口。
顾然和上座的母亲对视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探个病,居然挖坑给他们跳。
顾璨连喝了两杯茶水平复心绪,见母亲和哥哥面色不好,开口问:“娘,陛下不会让我去赔罪吧,要这样,早知道当初靠近池子的时候就该踢她下去。”
“胡话”,安昌长公主脸一严,“当然不是你,谁做的就让谁去。”
长公主转头问旁人:“侯爷呢!”
“回殿下,侯爷派小厮来传话,说在大理寺,晚些时候回来,晚膳就不用等了。”
明靖帝看着太后咽下最后一口药汁,刚刚他去隔壁暖阁瞧了妍儿,因汤药作用三公主安静平和的躺在床上,狰狞的伤口在原本洁白无瑕的脸上狠狠撕开一道口子,让人触目惊心。
皇后还守在那里寸步不离,大皇子出京办事还没回来,不然估计会跑去和顾璨打一架。
苏太后浑浊的眼睛抬了一下,随即一阵猛烈的咳嗽牵连着腹部,止不住的往外溢出苦涩的酸味。
白嬷嬷手法非常熟练的缓缓顺着太后的背侧,待稍稍平复,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太后的嘴角,随后悄悄退下,留满室寂静给这对天家母子。
“四郎啊”,太后娘娘伸出皮肤皱缩的右手,一把抓住皇帝的胳膊,“妍儿,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她最爱俏了,今后可怎么办呢?”
“她自小就最喜欢元景了,像个跟屁虫一样,脸毁了还不要她的命啊!”
“要不,就让她嫁了永宁侯府,顺了她的意吧,这样子她心里说不定会好点,也就不用追究那件事了。”
匆匆说完上面这些,太后喘了两喘,无力的靠着后面迎枕,接着道:“娘老了,这身子也不知道还能拖多久,只希望这些孩子们都开开心心和和美美的。”
明靖帝低头沉默许久,他一直都明白太后和皇后母女的意思,但也更明了安昌长公主的态度,突厥的求亲更是让他目前难上加难。
“母后,安昌的意思你也明白,更何况她已经给元景定了亲,这样过去,你不觉得两孩子会成怨偶吗?”
太后丝毫不以为意,“只要你给他们赐婚,永宁侯府还能抗旨吗,待将来有了孩子,日子都会好起来的,至于定亲又不是成亲,再说勋贵人家谁家没几个姨娘,顶多抬个贵妾,已经是恩典了。”
想起摞满了折子的书房,早朝期间的互相扯皮,明靖帝突然间就觉得慈宁宫的空气让人呼吸不畅。
一边是国事,一边是血缘,隐隐在明靖帝心头拉扯,如果没有这事,三公主肯定是要被送去和亲的,顾勇毕竟曾是边疆大将,他不希望永宁侯府卷入任何皇子的阵营。
但现在,这一局面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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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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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巍峨的城墙延伸无边,黄色的旗子在空中迎风飞扬,灰白色的墙砖露出古朴的味道,一个个身姿挺拔的城门守卫挎着长刀,在城墙垛口上来回行走,不时眺望,迎面而来的风卷着长长的旋涡直上青天。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从官道上离城门渐行渐近,附近同是赶路的人不时抬头瞧上一眼那膘肥体壮的骏马和马上精壮的男人们。
哦,还有一个坐在马车车架上的姑娘,怀里蹭着一只金灿灿的小猴子,搔头抓耳的好不惹人注意。
“爷,我也想要只小猴子。”
老爷子看着滚滚而去的灰尘,拉了拉自家的驴车,让它慢慢挪到道上,摸摸自家小孙孙的脑瓜子,“乖,等到了城里,卖完了菜,爷爷带你看猴戏去。”
高良东自城门而过,一股熟悉的情绪油然而生,看,那拐角的馄饨摊子居然还在,收拾的大娘却已弯了腰,左手边的干货店似扩大了一倍有余,还有其他种种,或新生,或传承,那都是刻在记忆里的闪光点。
人马向着最繁华的主街道驶去,宽阔的街道,青色的石板,干净整洁的铺子,此起彼伏的人流。
这里的男子摇着扇子,穿着锦缎,错眼溜着一圈儿俊俏的姑娘媳妇家。
这里的姑娘桃红柳绿,即使最普通的布料也在袖口边上绣上自个儿的小心机,或明艳大方,或温婉可人,还有楚楚可怜。
徐瑾透过帘子的一角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长安城,书里看过,戏文里听过,叔叔们讲的故事里有它,阿娘的回忆里也有它。
历经几百年,几代王朝,无数帝王,繁荣与战火,它依然无比骄傲的矗立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如果说十万大山的美来自于那片无边生灵,那么长安城的美就来自于它的底蕴,龙脉之上,飞龙在天。
各种琳琅满目的小吃早已勾得如娜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阿乐早就缩回了马车里,初一也兴奋的看着不同于文城的风景,只有阿耐笔直的靠在马车一边,眼风都没给一个。
人群熙攘,他们走走停停许久,终于在一家名为东来客栈的店口停了下来。
阿伦带着辉子走了出来,笑容满面的走向兄弟们,几个店里的小厮殷勤的跟在后面,替他们把那些沉重的大件都搬了进去。
徐瑾下来的时候,细碎的金色阳光正好洒在她洁白的额头上,犹如一圈洒金冠冕,高贵又精致,琥珀色的瞳孔里星星点点,一身儿的风华傲气在原地止不住的散开。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毛发罕见的金色小猴子,它的脖子上挂着一块金色牌子,小模样安分乖巧。
客栈的小厮们都看呆了,原本以为是个公子哥带着一群护卫,没想到是个姑娘家,二八年华,一水儿的水波粼粼随裙摆铺开,每一步都宛如水中央。
对面茶馆二楼包厢内,陈文忠不敢置信的站在窗户一角,绿色的藤萝堪堪挡住他的身影。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那眉眼,那神情姿态仿佛曾经的她,朝气蓬勃而来。
徐瑾似有所感的转头看向对面,一排排店面人来人往,二楼窗户开了一半,露出几片绿色叶子。
思索片刻,徐瑾回过头跨进客栈,立马有殷勤的小厮手脚伶俐的带着路。
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堂,越过一条旧色长廊,两侧清风偶尔交汇,吹起根根青丝,片刻之后,一栋独立小院出现在徐瑾等人眼前。
“这儿离前面远,但是清净,咱们也可以自己煮食。”
阿伦一边说,一边去看大小姐的神情,见她笑意盈盈,就知道自己没白费心思找了那么多家客栈。
辉子前前后后在人堆里瞅了半天,用胳膊撞了撞虎子,问道:“那只锦鸡呢,你们没带他来?”
虎子小心翼翼的盯着这陌生的地界,低头轻声:“进城前,大小姐把他扔下了,让他自己走。”
“扔了”,辉子咽了咽口水,回头看见大小姐甚是高兴的抱着阿乐绕着院里一棵香椿树来回转圈圈,“那咱宝儿的金链子呢?”
宝儿就是阿乐,阿乐就是宝儿。
虎子朝着那儿努努嘴,“那锦鸡的金牌子被扣下了,在宝儿身上,大小姐让他拿金子来赎。”
似乎看出辉子心中所想,虎子附在他耳边:“高叔不愿带他进城惹眼,那只锦鸡似乎在这里是个地头蛇。”
陈文忠硬生生止住了自己冲出去的那股子冲动,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回到成安侯府,一个人坐在书房内。
脑海中无数记忆被一一拉出,细细思索,却发现很多当年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高良东是被武义侯养大的,他不会再次认主,当年的他一直没有出现,是不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陈文忠的人一半在火里煎熬,一半在冷水里沉浮,冰与火交替摧残着他这十几年来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洞。
直到外面的小厮扣了扣门,让他的思绪再次回到这间静谧的书房内。
“侯爷,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陈侯爷迈上台阶,位于门侧的婆子立马掀起帘子,里面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我们轩哥儿真是聪明,今天被先生夸了不是,好孩子!”
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娃被何太夫人紧紧抱在怀里,旁边小丫鬟捧着一个锦盒,里面是长安城香满楼最出名的四色时令糕点。
男娃在祖母怀里,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伸出胖胖的手指在一块块精美糕点前,不知该选哪块。
何姨娘殷勤的伺候在旁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孩子,苏夫人静静的坐在下首,不出声也不关切,上面的天伦之乐仿佛与她无关。
“侯爷来了。”
何太夫人抱着孙子,眉开眼笑的道:“父亲来了,和父亲说说今天干什么了?”
“爹爹”
轩哥儿眨着大眼睛,小脸满是孺慕的望着父亲,眼前的点心都没了吸引力,嗫嚅着小嘴鼓动了几下。
“先生今天夸我了,我,我,”
语落一半,终于败在了成安侯的冷脸下。
太夫人似没察觉到周围的冷场,鼓励的拍拍孙子背部,“还有什么没,要不让你父亲带你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