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随着高叔穿过一个类似菜园子的地儿,往里居然越走越深,迎面走来两人,一人长满络腮胡子双目如电,另一人短衫布鞋似农间乡人。
那两人见到高良东正欲开口说什么,猛然见到后面的徐瑾等人,愣了一瞬。
“这位就是大小姐,茹雅的女儿。”
“这位董老四,曾是永宁军中的前锋,这位是张小瓦,曾是侯爷手下的斥候。”
董老四和张小瓦两人立马表情肃静,双手合拢握拳,“大小姐。”
“你们先去前面看看,待会儿再来说情况。”
不知何时,一大片乌云慢慢盖住了那条璀璨的星云,树枝停止了摇曳,草虫拖着沉重的躯壳爬回自己的小窝。
当徐瑾等人吞下最后一口包子,高良东带着一些熟识的或陌生的人走了进来,当中还有刚刚见过的两人,比起高良东,他们俱是满脸风霜,发间银丝斑驳。
对于徐瑾,他们的神色隐隐含着期盼热切,一直活在传闻中,待见了真人,沉着冷静又漂亮的小娘子,颇有侯爷当年的风采。
“事情是这样子的……”
在高良东平静的叙述语气下,留下来的那拨人一直在寻找落羊峡事件的真相,蛮人埋伏可不是随便的,特别是知道武义军的行进路线还有落脚点,这说明有人出卖了他们。
当年蛮族来袭,徐侯爷和另外两位副将分三路出击,在沙盘中定下各自路线成围拢之势,李副将作为诱饵一路吸引敌军至交界处,另两路从斜里包抄。
计划很好,却出了意外。
徐侯爷带上儿子和手下走得那条路就是落羊峡谷,峡谷头尾呈葫芦状,上面是高坡,下面是黄沙地,常年风沙弥漫。
一切就在他们进入峡谷腹地的时候开始了,高坡上翻滚下数块大石,无数利箭从上而下射入毫无防备的他们。
等熬过箭雨和落石,他们发现峡谷前后都被蛮族堵死了,而他们剩下的人数不到对方的五分之一。
即使过了很久,高良东也无法忘记那漫天的血腥杀戮,脚下的黄沙都染成了红色,阿光的右胳膊断了却用左手拿剑奋力冲向敌人。
徐侯爷,全身都是血,那些血延着盔甲缝隙一直滴个不停。
血雾风沙中,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轻,地上的残肢越来越多。
“我后来是被崔副将带人从死人堆里淘回来还有一口气,救了回来。”
“有人泄露了计划,其他两个副将有遇到伏击吗?他们没发现异常吗?”
徐瑾坐得端正,秀气的眉毛蹙在一起,杏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高叔,嘴里说出心里想的。
高良东似是从重重厮杀回忆中抬起头,只一瞬,脸上似乎多了几条皱纹,“崔副将是最早赶到交界处的,当发现目的地没有人以后,立马派出斥候打探,得到一个消息,说李副将在路上被蛮族所困,请求支援。”
“崔副将不疑有他,率人马赶去营救,同时又派出数人分三路前去通知侯爷,但是那三路人都死了。”
“周围地形复杂,崔副将又一心赶路营救,渐渐偏离原有路线越追越远,待找到李副将时,他已经被人割了头颅悬挂在树梢之下,周围都是将士的尸体。”
“崔副将心知侯爷处境不妙,立马带人折返,这一来一回就两天功夫,落羊峡谷已是地狱。”
说到这里,高良东红着眼眶哽咽的说不出话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完整的叙说这段经历对他来说无比艰难,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拿刀剜肉,痛彻心扉。
这也是徐瑾第一次看见高叔落泪,那如青松一般宁折不弯,会把她架在脖子上嬉笑玩闹的男人,滚烫的泪珠让徐瑾的心禁不住收缩。
她仿佛看到了外祖父奋力挥刀的手,舅舅以命相搏的眼神,还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将士们。
见识过绝望,却绝不放弃,一直到最后一刻,最后一人,最后一滴血。
徐瑾默默的把一块帕子递给高叔,周围一圈大老爷们大都抑制不住情绪,有些甚至拿起袖子狠狠的抹着眼睛鼻子。
徐瑾的心很酸也很痛,酸的是这些叔叔们蹉跎半生都在为同袍们求一个真相,哪怕两鬓斑白、浑身伤痛,也不在乎;痛的是外祖一生都在保卫家国,却想不到自己可能会被人出卖。
她的舅舅,日月清辉一样的灼灼少年郎将,阿娘口中那一笑就傻傻露出大白齿的弟弟,甚至都还没有成亲,不知道有没有心爱的姑娘在等他回去。
她性情刚烈的外祖母甚至连一刻都没等的就离去了,生怕追不上忘川河边的父子俩。
等大伙儿收了收情绪,徐瑾看过一双双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注意到那些陌生叔叔们身上磨白翻边的袖口和破口的布鞋,内心除了酸胀还是酸胀。
“等崔副将赶到落羊峡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五千的人马只活下来20来个,武寻、阿铁、展飞等等,那些在文县的兄弟们都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
“但是,侯爷,还有阿光……”他们终究没有等到
如娜小心的把一碗茶水捧到高叔面前,她的功夫多半是跟着高叔学的,第一次见到这么脆弱的高叔,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让他多喝喝水,缓缓。
徐瑾低垂下眼睛,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那李副将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那路人马?就没什么活口?他怎么没按照计划路线走?”
屋子里有人惊讶的看了眼徐瑾,但随即又释然,大小姐八成随了她的外祖母,据说侯夫人以前也经常给侯爷出主意。
高良东拿着帕子擦擦眼睛,无奈的表情一览无余,大小姐这性子也不知像谁,从小到大,要搞清楚的事情一刻都停不了,常常一瞬南辕北辙。
前一刻能拿着刀杵着人脖子威胁吓唬一个不落,后一秒心满意足的就请人喝酒听曲,没把人吓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
“那里没有活口,所有人的伤口都是蛮族特有的弯刀造成的,但是”
高良东对上徐瑾挑起的眉毛,“据那时候看到现场的小兵描述,大部分兵士连刀剑都没拔出,死去的神态甚为安详。”
“然后除了李副将及几员大将的尸体被带回外,所有人都被一把火烧了。”
烧的是干干净净,一丝痕迹都不留。
徐瑾的鼻尖微微出汗,稍有脑子的都知道这不正常,然而这些明晃晃的疑点都让人一把火烧了。
“其实高叔你们也不能确定李副将的人是不是都死在那儿了,但是现场的确没有活人。”
“伤口上的弯刀可以是蛮族,也可以是拿着弯刀的任何人。”
“那些人是不是中了迷药,所以都烧光了。”
有几位大汉面面相觑,这些都是他们过了很久才想到的,在这儿被徐瑾拆分得一件一件主次分明。
长江前浪根本用不着后浪拍,自己已经扑腾着蠢死在沙滩上了。
高良东在心里苦笑着,当初他醒来已是三天后了,等到能下地又是五天,就算想到疑点,可身边的弟兄们或死或伤,还要带着侯爷和阿光的遗体回京。
等一切落定,想再查起就很难了。
徐瑾的眼神亮得有些惊人,嫣红的小嘴没给人思考的时间,“那你们怀疑谁,我猜猜,第一个肯定是崔副将,因为就他的那队人马活了下来。”
“然后崔副将后来肯定死了,不仅他死了,他那队人估计现在也死得差不多了。”
徐瑾话落,那些叔叔们已经用无法形容的震惊眼神看着徐瑾了,有些甚至张大着嘴就没合拢。
好几人转头看向高良东,喂,你从没说过大小姐会算命啊!
好在徐瑾对这样情况未明的状况很有经验,毕竟每个老大手下或多或少有几个二货,作为老大,要习惯被坑,习惯查漏补缺,适当夸奖、安抚下面脆弱的心灵,提高行动积极性,产生被需要的幸福感。
“那说说,怎么发现这里的?”
母亲常说她的脑子和别人不一样,不在一处共鸣点上,有时候缺点同理心,阿太说这样才可以看得更清楚。
她可是要站在十万大山王座的人。
好吧,现在这棘手又没证据的事儿落她手上了,可得好好整整,让人知道她徐瑾的规矩。
有错得罚,有血得还。
“我来说吧”,曾经的斥候张小瓦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那时候我是崔副将手下的斥候,当时一共四个人,分几路打探情况,其中一人发现了李副将他们留下的暗号,得知被围困的消息后,其余三人分别带人去找徐侯爷,再也没有回来,而我因为一直跟着崔副将留了一条命。”
“那之后朝廷派了其他人来接管边关并调查,没有任何结果,但崔副将被贬了三级,剩下的人都被打散编入各队。”
“他们嫌我年纪大,让我去做伙头兵,后来因为手艺不好被逐出去了。”
“大小姐没说错,崔副将及其手下的人几年后都死在了战场。”
徐瑾耳边再次响起稀稀落落的吸气声,她认真的盯着张小瓦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是个孤儿,侯爷兄弟们都是我的亲人,那场战明眼人一看就不对,我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的,我们几个留下来,这十几年一直在京城和丹城之间偷偷打探,直到前几年发现了一个人。”
“李副将和他的人是死了,但有人活了下来,那人原本是个百户长,秃了半个脑袋,最喜欢找人喝酒,一个营的兄弟都喝了遍。”
“他一直躲在丹城里,乔装一遍成了个老爷,带着帽子,有两家铺子,我们找上他的时候,他还不承认,后来打了一顿就老实了,他交代当年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配合另外的人引了李副将走另外一条近路,天黑的时候他因为闹肚子头昏沉沉的去了林子里,之后就靠着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后赶紧回去,却发现一地的尸体,他害怕就躲了起来。”
“之后他一直躲着,直到当年给他钱的人后来离开了丹城,才改了样貌慢慢的出来,他说那人的名字他一直记着,叫沈从。”
看出徐瑾脸上有些迷糊,高良东在一旁补充道:“沈从原是从京城调来嘉定关任千总,那一科的武状元,李副将爱才,常带在身边,但那一次他因为腿伤没有去,现在的他是陇西郡总兵。”
徐瑾突然想起来顾璨和她说过,京城发生过三桩命案,其中就有陇西郡总兵独子,那一次他们还救了广陵侯的人,据说和先太子有关。
“这几年我们一直搜集沈从的大小事情,他升官极快,又得皇帝信任,非常不好找证据,但据说他有一个从小跟到大的随从沈息,所以我们盯上了他,发现他经常给沈从办些腌簪事儿,而这庄子就是他那个随从置办的,庄子看似农庄,却收留了一些流亡之徒。”
“听说沈从的儿子死了,沈息先回来处理,可不得用上这些人好办事,刚好被我们一窝全堵上了。”
徐瑾看着张小瓦越讲越兴奋,似乎明儿就能守得云开、拨云见雾了。
“所以,他招了吗?”
屋内瞬息一静,除了高良东和如娜三人组外,所有人都默默的低下头数着自己的大脚趾。
真想抠出个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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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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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电闪雷鸣如荒海孤岛,永宁侯府里是低气压环绕加胆战兢兢。
顾璨非常生气,黑着脸几乎让小箫也想绕着走远些,更别说那些快被吓哭了的小丫鬟。
顾二爷现在满脑子都是阿瑾为什么不叫上她,还是有人给她脸色看了,反正脸臭得连亲爹都看不下去了,直把他往顾然那里赶。
但是顾侯爷和长公主还是有些不放心徐瑾,派了好些人去找。
顾璨坐在知墨斋的书房里,气呼呼的喝了好几杯茶水,青瓷蛊都快被捏出裂纹了,看得伺候的引泉在一旁心疼的无以复加。
顾然透过半卷起的竹帘看到院中肥阔的芭蕉叶在狂风暴雨中左摇右摆,旁边的花树上,些许洁白的花瓣随风雨落入泥中,染上这世俗的点滴。
“好了,别再苦着脸了,阿瑾有分寸,要不趁着机会多读读书。”
顾然看着弟弟苦大仇深的盯着书房的那扇门,要不是他拦着,说不定顾璨早就不管不顾的冲进雷雨里去了。
徐瑾既然选择自己处理,那说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或许有些事她并不想让侯府知道,或是出面。
“珠珠为什么不和我说,不来找我,长安城里哪有我不熟悉的地方。”
顾二爷决定放过那可怜的茶盅,站起身在那放满古籍的书架边上来回晃荡,看得引泉瞪大眼睛,紧张的咽着口水,做好准备随时解救大爷的宝贝书籍。
顾然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弟弟,如今是一副活脱脱的怨夫样,叱咤长安的顾家小爷也有这一天。
顾然合拢手中书籍,烛火微光映照在那清秀俊郎的侧颜上,如墨的黑发在头顶束之玉簪之下。
比起这个心眼都用在骄傲斗狠上的弟弟,徐瑾那就是一颗玲珑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老天爷也是好安排。
“珠珠有没有吃上饭呢,这么大雨打雷她肯定吓着了,哥,你说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他们找人行不行啊?”
顾璨干脆揪着大哥的衣袖,满脸都是浓浓的担心,就像小时候犯错了跑到大哥那里支个主意。
现已过宵禁,外面又是雷雨,就是侯府也不能明晃晃的,只能暗地里行事。
“不行,我再去找阿虎问问,总能问出点什么。”
眼看顾璨的手就要碰到书房的门,顾然瞥了眼,幽幽的飘来一句,“别想翻墙出去。”
顾璨的身形瞬间停止,垂头丧气的像个泥人,脚步沉重的坐回椅子上。
“皇后娘娘,陛下今晚歇息在了养心殿,没去翊坤宫。”
要是平常,苏皇后一定会很高兴,但是今儿不知怎么她觉得心里冷飕飕的,或许是这暴雨造成的,也或许是那道赐给大皇子正妃的圣旨,彻底寒了她的心。
那么多年夫妻之情,在皇帝一道圣旨下显得甚是可笑,那边一定在偷偷的看她笑话。
但凤位上的人是她苏思涵,她才是表哥明媒正娶的,其他不过是妾室而已。
对面的铜镜发出淡淡的光晕,里面的女子眼角条条皱纹,两侧脸颊上的肉已经松弛,厚厚的香粉也遮不住的黄色斑点。
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缓缓摸着脸庞,镜中的神情逐渐变得狰狞。
“啊啊啊”
苏嬷嬷一进来就看见皇后娘娘坐在妆奁前挥手把所有的首饰、木匣子连同铜镜一起扫到地面,铺着地毯的绒面上一片狼藉。
“娘娘,怎么了,您要冷静,您还有大皇子和三公主呢,千万不要冲动伤了自个儿。”
“要是太夫人泉下有知,还不怎么心疼呢!”
一听苏嬷嬷提到祖母,皇后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脑海里是祖母慈爱的脸庞,年迈却温暖的双手曾一遍遍抚摸她的发顶和手心,比母亲还要了解她宠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