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二十一号院,傅奶奶立即拿来毛巾替许西棠扫了扫身上的雪,又送来一杯热茶,好笑地说:“孩子,你走那么急做什么?我都跟不上你了!对了,你去十七号院做什么?那家人神秘得很,白天很少开门,听人说是个私人会所,不对外营业,来的都是那院的主人的朋友,听人家说,昨天晚上来了好多人,十七号院门口停满了豪车,也不知道干什么,听说两三点都不熄灯,估计在里边打牌。”
“我……”许西棠晃了晃神,“我刚刚看错门牌号了,把十七号院当成了傅老师家,这里的屋子长得都太像了,导航也没用,我是个路痴,就闹笑话了。幸好,人家没跟出来骂我一顿。”
傅奶奶没听出来她话里泼天的酸味儿。
快十点了,傅奶奶去厨房准备做午饭,许西棠就在屋子的客厅里喝茶看书,没一会儿,傅老师从另一间屋子过来,手上拿着一只大锦盒,打开后,里边是一只青花瓷碗。
她瞬间眼前一亮,放下茶杯凑上去细细观摩。
“哇,傅老师,这真是明宣德年间烧的吗?”
傅石易喝了一口普洱,呵呵笑道:“明宣德制的青花瓷,可是明代素花瓷器之冠!”
“哇!老师,这件是真品吗?”
傅老一吹胡子:“当然!这是一个经商的老朋友在瓷器拍卖场拍下来的,不料他有个调皮的孙子,玩儿的时候给打碎了,他就找到我,让我用最好的技术修补好,后来他又拍到一件差不多的,就把这件送给我了。”
“哇!这是老师你修好的吗?我都看不出来是碎过的呢!”
“……”
傅老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个学生到底是故意夸赞他技术精湛,还是她真没看出来。
如果她看不出来,那不就说明她在这一行的水平很次?
这一件是明代景德镇官窑烧制,上边绘有象征皇权的龙纹,官窑制的瓷器只供皇帝使用,藩王亦无权享用。
趁着老伴儿做午饭的空隙,傅老继续插针见缝地给许西棠讲课,这种教学方式轻松而没有压力,学生非常满意。
傅老有一间专门陈列以及保存各类瓷器的保管室,一排又一排古朴的梨花木架子上,各色瓷器琳琅满目——
青瓷、秘色瓷、青白瓷、卵白釉瓷、甜白、祭红、绞胎、玲珑瓷、釉下彩、青花、釉里红、釉上彩、金加彩、斗彩、素三彩、五彩、粉彩、珐琅彩……这里宛如一间小型的瓷器博物馆,让人叹为观止。
许西棠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都不敢出大气,生怕弄碎了这些瓷器。
傅老见她小心翼翼的,笑说:“别这样,也就是我从古玩市场淘来的,不怎么值钱,值钱的我都锁起来了。”
“可是这些都好精美!根本不像是次货!”
傅老又笑,说:“我只是略微比人家多懂一些,会挑,加上运气好而已。说起来,我倒是很有一些遗憾,孩子,你看这件青花瓷碗,是赝品,民国时期仿造的,很精美,但不是真品。我曾经听说,有人在瓷器拍卖行拍下过一只真品,但后来听说,那一件真品碎裂,藏家没有找人修复,现在下落不明……这可都是我们国家无价的瑰宝啊!”
许西棠朝傅老身前的架子望去,入眼是一件明宣德形制的青花大碗,碗底用楷书写着“大明宣德年制”六字,腹部的纹饰极其丰富,莲花、芍药花、石榴花,层次和题材特别繁复。
她在书本上得知这一件青花大碗的来历,真品,是明代宣德年间官窑烧制,一共只有两只,相当于孪生兄弟,纹饰和器形完全一模一样,一只目前如傅老所言,还下落不明,而还有一只,被毫发无损地保存在大英博物馆。
师徒二人正在惋惜,外边,傅奶奶过来叫出去吃饭,二人这才发觉已经快十二点。
两小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走,许西棠毫无知觉,连方才在十七号院的惊鸿一瞥也已然忘记。
但人非草木,那些隐晦的情绪会在最不设防的瞬间涌上心头,导致她喝汤的时候竟然出神了,瓷制的勺子掉在了地上,碎成几块。
她连忙蹲下去捡,抱歉道:“对不起老师,我刚刚走神了。”
傅老二人都不在意,傅奶奶说:“一只勺子而已,又不值钱,道什么歉,我给你拿只干净的。”
傅奶奶去碗柜拿了只干净的勺子给许西棠,许西棠道了谢,然后收拾了碎片才坐下吃。
傅奶奶给她添了一碗鸡汤,说:“刚才我去外边倒垃圾,看见门口停一辆好高级好长的车,车牌号还是五个七,怪厉害的,好多人路过咱门口拍那车的照片呢,我刚倒完垃圾,车上下来一个人,问我能不能进来找一个姑娘,我看那人是个司机,车上的正主都没下车呢,这么没诚意,我就没理他。”
“……”
许西棠听见车牌是五个七,一下子就明白那是什么人,她内心翻江倒海的,却装什么也不懂,继续吃吃喝喝。
傅奶奶又说:“然后我就回屋。后来炒菜,酱油没了,我就出门买,发现那车还在,车上下来一个男的,又高又有气势,一看就是个大老板,还很年轻,长得真是英俊呢,他就来问我,家里有没有一个姓许的姑娘在,我看是找小许的,就说有,他想进来找,我没让,谁知道刚才我出门去喂猫,他居然还在,就在家门口站着抽烟呢,身上的衣服都落满雪花了,看来是在外边站了很久,他看我出来,就把烟掐了,说他是小许的男朋友……小许,真是你男朋友吗?要不要放他进来?”
许西棠还没说话,傅老就说:“车牌五个七?不放!跟十七号院那些家伙打牌的吧?一看就不是好人!”
许西棠:“……”
傅奶奶:“他说来找你修复两件瓷器的,一件什么白釉黑花的明代蜀王墓出土的五爪龙纹的碗,还有一件明宣德官窑青花大碗,说另一件一样的好的在大英博物馆放着呢……”
傅奶奶话还没说完,只见傅老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大衣都没穿就急匆匆地走进漫天风雪里拉开了院门。
傅奶奶笑:“这老头儿,不是不让人进来吗?”
许西棠:“……”
第四十五章
45.
大雪纷飞的季节, 最适合煮茶赏雪,一桌一壶一炉,足矣。
但这样浪漫的情思, 许西棠也就只是想想。她哪里得闲去弄这些风花雪月, 何况, 风花雪月最好是有人陪, 一个人,虽无伤大雅,但没意思,也寂寥。
傅石易着急忙慌去开门, 逼得傅奶奶直笑话,忍不住跟许西棠说起老伴儿的糗事。
“他年轻时候就这样, 倔得很, 脾气也不好,搞得院里的人都叫他傅石头,脾气又臭又硬, 怪他肚子里的墨水比一般人多一些,就常常自鸣得意, 尤其是那些有钱的,他老看不上了, 说人家是奸商,我问他, 怎么人人都是奸商?他吹胡子瞪眼, 说无商不奸,这我倒没法儿反驳, 害。”
傅奶奶用紫砂壶泡了一壶上好的祁门红茶,果香和蜜香极为浓郁, 果然是四大名茶之一,名不虚传,红色的茶汤清澈明亮,口感醇厚,微甜。
这是初泡的茶,口感非常浓郁,一般不换茶叶泡第二壶,茶汤会很清爽,再泡一回,口感则变得柔润,她喜欢喝初泡茶,很快饮完一杯。
她又倒第二杯茶。
刚捧起杯,轻轻吹了吹气,浅抿一口,外边几道脚步声,哒哒哒的,院子里的雪才扫干净,这会儿又开始下雪,人稍微一走动,脚底咯吱咯吱地响。
她依旧捧着茶杯暖手,目光有意无意飘向院门口的位置,门上挂一棉布门帘,上边印着梅枝,古色古香,屋子里也正好有几枝白梅花,香气清雅。
傅奶奶见她望着门口出神,抿唇笑着问:“小许,那真是你男朋友啊?这么帅的小伙子可不多见哟,怎么,看你这会儿子也不出去找他,难不成你俩吵架了?他在门口站了好久的,这么冷的天,你就不心疼啊?可别冻坏了哟!”
“……”
许西棠被奶奶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放下杯子,拿起桌上的手机假装看东西,一边跟傅奶奶解释道:“没有吵架,我……之前在十七号院看见他和别的女人站在一块儿赏梅赏雪呢,所以心里不舒服,他不是在东京吗,回来也不说一声,自己跑来襄市,我当然生气了。”
这些酸溜溜的话让傅奶奶笑了半天。
“听你这意思,是怕你男朋友在外边拈花惹草啊?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你得问清楚再决定要不要跟他继续谈下去,自己生闷气怎么行呢?”
许西棠点点头,当然,她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舒服的。
真的太巧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和前任恰好就在一个地方,还赏雪赏梅的,叫人怎么不误会啊。
这当儿,傅老已经领着晏西岑穿过一进院子到了二进院。
他们从小门过的,所以没和许西棠打照面,许西棠等了半天不见人进来,彻底失去耐心,放下杯子就往外跑,哪里有人,她懵了懵,傅奶奶把手一指一座小门,说:“你老师一听有人找他修文物,还是了不得的珍贵瓷器,就是不吃饭也要先看了东西再说,他们俩应该是去修复室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许西棠咬了咬唇,摇头:“我不去了,老师一定很忙。”
傅奶奶拉着她的手穿过小门,一边说:“傻姑娘,你不是来学修补技艺吗?这么好的讲学机会你不要啊?赶紧的,过去旁听!”
“……”
许西棠没法儿,厚着脸皮就去了。傅奶奶把她带到二进院的正厅里边就回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外边吹冷风。
她先等了等,最后按捺不住想要一睹为快的心思,就敲了敲门。
那可是蜀王墓出土的珍贵文物!
里边,傅老正戴着眼镜和手套仔细甄别这些瓷器的真假,最后他颤抖着手,抬起头问面前气势凛然的男人:“请问您怎么称呼?”
男人抖落肩上的白雪,又抬手抚了抚发梢的碎雪,清冷矜贵的气场,倒与这里古色古香以及院外的白雪皑皑十分相合,他微抿着唇,语气很淡:“老先生,我姓晏。”
傅老点点头,激动地搓了搓手,正准备和这位送来文物的老板聊一聊修补事宜以及这些文物的来龙去脉,这时外边有人敲门,傅老扶了扶眼镜,赶过去开门。
外边,许西棠裹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戴着帽子,米色的围巾将小脸蛋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漫天飞雪,她立在门边,染了晨雾和冷气的一双眼眸格外动人,水汪汪的。
她搓着手笑问道:“老师,我能进来观摩吗?”
傅老赶紧拉开门:“差点儿把你忘了,快进来吧,你们俩认识一下……这位是晏先生,晏先生,这位是我刚收的小徒弟,她在苏省博物馆工作,以后要做文物修复师,来找我拜师学艺的。”
许西棠脱去羽绒服,又摘下围巾和帽子,嘴里呼出的白汽让她的脸蛋儿平添了几分朦胧感,很美。
她今天没有化妆,冻得粉红的脸颊却像涂了胭脂似的,未点而丹的唇抿了抿,搓着手放在口边哈气,随即端起桌上的一杯暖茶一饮而尽。
她刚喝完,就看见傅老瞪着她,她挠挠脸,问:“老师,怎么了?”
傅老吹起白胡子,一手指了指晏西岑,说:“那是给晏先生倒的茶,人还没喝上一口呢,你一来就喝完了,去,给晏先生重新倒一杯。”
“……哦,好的,我去倒。”
许西棠瞄了一眼道貌岸然地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轻飘飘地转身走出去。
门帘刚撩起,风雪灌进来,吹得她直捂脸,后边几道脚步声,接着,她听见傅老问:“晏先生,你坐,是不是屋里太冷了?温度应该够啊,那我去调一下……”
她一愣,又听见晏西岑说:“屋里不冷,老先生,你徒弟没拿衣服,外边冷,我给她送,怕她冻坏了。”
“啊?”
傅老懵逼中,他因为文物的事情过于激动,早把之前老伴儿说的那些小许的男朋友的事情给忘了。
许西棠已经走进风雪中,她走得快,穿过小门才想起自己忘记穿羽绒服,这会儿子冻得直跺脚,南方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肆虐,她冷得跑起来,不料脚下一滑,摔在雪地里,糊了一脸的雪,冷死她了!
还没等她拢好裙子从地上爬起来,腰上瞬间多了一只大手揽住她的腰给她捞起来了。
她怔然半秒,回头,对上晏西岑一双乌玉般清冷的眸,他垂眸时,如同半阖着,浑身上下一身的黑色,发梢沾带几片白雪,黑色的外套黑色的西裤黑色的头发,什么都是黑色的,只有脸还是白的,哦,唇……红的。
晏西岑将她拦腰抱起来,快步往前院去,穿过小门,没一会儿,他抱着她穿过门帘,傅奶奶在屋子里戴着老花镜看书,听见声响抬起眼看过去,也是惊了惊,忙摘下眼镜放下书走过来问:“这是怎么了?小许是不是摔跤了?伤到哪儿了?”
许西棠涨红脸,把脑袋埋向晏西岑的颈窝里,闷声道:“你快放我下来……”
晏西岑抱她去榻上放下,她刚坐下就站起来远离他,傅奶奶过来问:“怎么了这是?还吵架呢?”
晏西岑挑眉,看向某个生气中的人,笑了,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身上的雪,说:“是,怪难哄的。”
许西棠:“……”
傅奶奶笑了笑,说:“你们聊,我去摘菜,小许,今晚和你男朋友留下来吃饭吧,你老师肯定要留你们的。”
傅奶奶说完就出去了,专门把空间留给二人。屋子里茶香四溢,窗明几净,白雪红梅,氛围倒是极清雅的,只可惜,有人还生气。
许西棠重新坐下来,也不说话,倒了一杯茶,然后起身走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