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儿?”
后边一道清冷的嗓音传过来,她步子一顿,说:“给晏先生倒茶啊。晏先生,请吧。”
“……”
晏西岑也不反驳,跟在她身后出去。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一进院子,回到二进院,傅老等在屋里,正戴着眼镜观察那些瓷器碎片,听见响动才舍得放下东西,端坐好。
晏西岑喝了茶,随后与傅老进行闲谈,许西棠就在一边旁听,安静得像个透明人。
她目光游移,时不时停留在晏西岑身上,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的举止言谈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不迫,现在,如此古香古色的屋子里,他身上又多了一份端方雅致,像大户人家的公子,身上的书卷气藏也藏不住,连端茶的那只手,也那么赏心悦目。
似乎是察觉有人在观察自己,晏西岑心领神会,他放下杯,抬眸往那边扫了一眼,只一眼,某个人已溃不成军,脸都红透了,好像还气呼呼的,一只手揪着衣服瞪着他。
他半勾了勾唇,傅老的嗓音醇厚微哑,他侧耳倾听,举止温和,与平日里工作时的冷面上司似乎是两个人。
傅老抿了一口红茶,咳嗽着道:“我年轻时候,随考古团队在全国各地对那些被盗墓贼光顾过的陵墓进行过无数次的抢救性挖掘工作,蜀王墓嘛,我也参与过多次挖掘,很遗憾哪,盗墓贼非常猖狂,把能盗的几乎都盗了,只剩下一座座空荡荡华丽的地宫。”
三人沉默了几秒,许西棠将目光抬起,问傅老:“老师,这位晏先生送来让您修补的文物,是否是某一位明蜀王的陪葬品?”
傅老点头:“的确是,本来,这些东西我以为早已消失,没想到晏先生居然给我送来了,我很高兴,非常高兴能亲手修复这两件文物。请问晏先生是如何寻到如此珍稀的文物的?据我推断,这些应该出土于明代某一位蜀王的陵墓,但因为盗墓贼猖獗,等考古团队进行抢救性发掘进入地宫的时候,里边的文物几乎已经被盗取完了,只留下一些陶俑……那些被盗取的文物,多流浪于海外。”
晏西岑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回茶,放下茶杯,一张脸隐在氤氲雾气里,说不出的雅。
“老先生说得不错,我在美国的一位朋友,酷爱收集各国的文物,去年,有一位古董商联系他,说手上有一批明代藩王墓出土的瓷器,于是他买下了一部分。他偶然跟我提起过这两件瓷器的来历,我闲来无事,便买下了。”
“……”
“……”
傅老和许西棠都吃了一惊,这样珍稀的文物,人家抽个空闲得慌就买下来了,而他们这些人确只能空对着天叹息扼腕。
许西棠又问:“老师,这两件瓷器大约是明代哪一位蜀王的陪葬品呢?”
明代藩王是世袭制,第一代蜀王是朱元璋的第十一子朱椿,谥号“献”,后世为了区分,则称蜀献王,只是不知这两件瓷器出自哪一位蜀王的陵墓?
傅老拧着眉说:“这个嘛,我还暂无定论,但毫无疑问,这是明代藩王的陪葬品,自古以来,便有‘北有十三陵,南有蜀王陵’一说,换句话来说,这蜀王可以说是明历代藩王中最富有的,我发掘过的一座蜀王墓,修建得几乎要比皇陵还要精美!你看这只明宣德青花大碗,绣有龙纹,皇帝才能用的象征,蜀王却敢用,倒不是蜀王要造反,说来也话长,总之蜀王尽得恩宠,连龙纹也能用,除了蜀王,没人敢,别的王也没有这么豪气。”
许西棠深以为然,据说明代奸臣严世蕃做过一个统计,可以称得上是“大明福布斯排行榜”,排在第一位的,毫无疑问是蜀王。
傅老小心翼翼拿起一块白釉黑花的瓷片,说:“这白釉黑花是非常特殊的一类瓷器,只能是王府出土,你看,上边有五爪龙纹,这可是蜀王府专供,蜀王有钱有地,他甚至有自己的窑厂,这是蜀王窑厂特制,而这类瓷器只在某一个时期烧制,所以数量极其稀少,可以说是昙花一现的一种瓷器,尤为珍贵啊!”
许西棠:“老师,你打算什么修复这两件瓷器呢?”
傅老:“那要看晏先生急不急了,我手头还有一些藏家委托我修复的任务,这修复瓷器,不能急,要看瓷器的损毁程度制定好方案才行,晏先生,你急不急?急的话,我把你的排在前边。”
晏西岑微微一笑:“我不急。倒是老先生您的徒弟,好像很着急。”
许西棠:“……”
傅老呵呵笑了,说:“她有考核任务在身,年轻气盛,急一些也在所难免。”
许西棠窘了窘,装作不在意道:“我不急,不急,老师,我听你的。”
大抵是晏西岑送来的文物是傅老心心念念了很久的珍贵瓷器,所以傅老一改之前认为晏西岑不是一个好人的态度,简直已经把晏西岑奉为了座上宾,二人相谈胜欢,后来他们说得投机,许西棠在边上几乎成了透明人。
一晃已经快六点,天色已经黑透,雪停了,但很冷,空气里都是沁入骨髓的寒意。
许西棠和晏西岑没有留下来吃饭,但他们喝了一壶茶才告辞,傅老和傅奶奶送他们俩到院门口。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把路都给淹了,车胎都走不动道儿,幸好,有热心人帮忙铲雪。
许西棠沿着巷子一直往前走,晏西岑跟在她身后,司机只能开着车慢慢跟在后边。
二人走到十七号院门前顿住脚步。
朱红色的古旧门扉紧闭着,但里边却传出稀稀落落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打牌,隐约的,还能听见里边有戏曲腔调唱的歌声,音调空灵婉约,如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穿过耳膜,动听又温柔。
不知是什么人在唱,又不知,里边是什么人。
她在门前停留几秒钟,越来越冷,她继续往前走,不料才迈出两步,就被人扯着宽大的羽绒服衣袖拽了回去,不期然间,男人勾下脑袋,她的鼻尖在惯性的作用下碰到了他的,只是一瞬间微末的接触,她却红了脸颊,目光躲闪着移开,她想退,但一双大手圈在她腰身上将她裹住,男人的桎梏下,她连半点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漆黑一片的天际慢慢飘来厚厚的彤云,冷风呼啸,周围是几乎钻进骨髓的冷气,但身前男人的热度却让她贪恋,最终,她败了,她咬着牙,抬起一双萦满雾气的惊惶的眼望他,咬着唇问:“你昨晚一夜都待在十七号院吗?”
没有先等到他的回应,十七号院朱红色的大门被人从里边打开,开门的是一位阿姨,应该是做家政工作的,阿姨手上提着垃圾袋,看见晏西岑和那辆拥有五个七的车牌的迈巴赫普尔曼,心里一惊,扔完垃圾,阿姨上前问了句:“晏先生?”
晏西岑松开对许西棠的桎梏,但他改为牵着她的手,紧攥着她的腕不放,音色淡淡地问阿姨:“里边人很多?”
“呀,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呢,昨天打牌您都没什么兴致,我们老板今天特意请了越剧院最漂亮的花旦过来唱小曲儿呢,还以为您不来了,里边就先唱上了,人不多,和昨天一样,来了六个老板,还有三个姑娘,两个唱曲儿的,一个女明星,我去跟厨娘说,让把做好的粤菜都上桌!”
这阿姨说完就跑进去报备了,这边还在闹别扭呢,没一会儿,里边两个人走出来,男人穿着一领花红柳绿的休闲西装,有些吊儿郎当的,身边的女人穿一件梅花纹饰旗袍,裹一件白色皮草,这装扮,倒像在哪儿见过……许西棠把眼睛眯了眯,但天太黑了,看不清。
待那两个人走近,许西棠才看清楚他们的脸,门口的大红灯笼照得这两个人看着倒挺“恩爱”的。
来人是方莒生,十七号院的老板,他将这里改成私人会所,平时用来联络感情,或者,换取一些商业上的情报。
最开始也没打算做什么会所,方莒生是南方人,对四合院也没什么太大兴趣,一个朋友出国想转手,他看这里地段不错,就买了,后来,他父亲的生意渐渐转给他打理,业务多在北边,一来二去他也就在北边定居了,这里就慢慢成了固定的聚会场所。
他找人重新装修,嫌不够旧,没品位,就找人做旧,故意把外表弄得破破烂烂,其实内里设计得倒很讲究,古香古色,还请了风水先生重新做了布局。
方莒生旁边的是襄市越剧院里最红的花旦黎媛。
许西棠知道她,越剧当红花旦,她在舞台上,扮相极美,唱腔一绝,去年某台春晚,她唱《香罗记》,演的是商人妇慧娘,慧娘被相公怀疑出轨,为自证清白,半夜三更当着相公的面敲响书生的门——
戏里唱“温柔软语唤秀才,怜香惜玉把门开”,如此大胆,当着丈夫的面诱惑旁的男人,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方莒生早瞧见晏西岑身边多了个女人,他也纳闷儿了,这位清冷的晏总,什么时候转性儿了?
他上前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引二人进院。
许西棠被晏西岑攥着手挣脱不开,不想弄得难看,也怪矫情的,就跟着进了院。
一行人穿过两进院,来到三进院,这里的梅树种得满院都是,寒梅傲雪,香气扑鼻,头顶一轮朦胧的月,更添了几分古雅之意。
众人落座后,加上晏西岑,一桌总共七个男人,加上许西棠,四个女生,她旁边是越剧花旦黎媛,左手边是另一位花旦,而那位阿姨说的女明星,正是当红小花隋南乔。
隋南乔坐在方莒生旁边,看着,倒也还挺暧昧的。
起先,许西棠以为方莒生的女伴是黎媛,但黎媛这个会儿跟着另一位老板说话呢,语气里全是撒娇的口吻,她一个女人都受不了,听着直起鸡皮疙瘩,男人哪里受得了这么撒娇哦。
厨娘端了一道汽锅鸡上来,隋南乔立刻给方莒生舀了一碗鸡汤,方莒生喝了一口,目光扫向晏西岑身边一直没说话的许西棠,目光里全是男性独有的侵略性,要不是晏西岑不好惹他也惹不起,那么现在坐他旁边的不是黎媛也不会是隋南乔,而是许西棠了。
当然,他也就是想想,晏西岑的女人,谁敢碰?
方莒生一边惋惜一边懊恼这样的尤物怎么自己没早点儿碰到。
隋南乔又给他夹菜,他没吃,朝隋南乔摆摆手。
隋南乔放下筷,又给他倒酒,半笑不笑地扫了一眼许西棠,端酒壶的那只手的指关节隐隐发白。
桌上人边吃边聊,外边,阿姨去开门,随后又进来一个男人,穿一件黑色冲锋衣,有点儿脏,里边的毛衣都开线了,要不是桌上有两个老板立刻站起来出去接他进来,又一边热络地给他倒酒,许西棠差点儿以为这男的是送快递的。
那些人称他柳总,柳总端起杯喝了一口,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定在许西棠身上,然后就朝她招招手:“呦,新面孔啊,你过来,给我唱两句。”
许西棠:“……?”
第四十六章
46.
古香古色的餐厅里,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连向来稳重的方莒生都一下子变了脸色。
他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对面的晏西岑,手上的紫砂壶茶杯亦抖了抖, 下一秒, 冒着热气的茶汤滚到桌上。
隋南乔适时“呀”了一声, 语调绵柔, 众人于是诧异地望向东道主以及东道主的新欢。
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呢,柳总无意间闯了祸,晏西岑又是他们惹不起的,两个都不好得罪, 那能怎么办?
当然是转移视线制造状况啊!
方莒生一秒入戏,刚才他手抖是真的, 没想到身边的隋南乔这么聪明, 他倒是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方莒生立刻叫了两个保姆进来收拾,擦桌子换碗筷,又让人送了一锅老鸭汤进来, 顺便还领隋南乔去另一间屋子里换了件旗袍。
隋南乔心领神会。
方莒生有个毛病,就爱看女人穿旗袍, 不管什么女人,只要穿旗袍身段妖娆妩媚的, 方莒生都喜欢,把他哄开心了, 只要不是太过, 要钱给钱,要资源他就给资源。
她是在姑妈的引荐下才过来试着跟方莒生接触的, 以为是个猥琐老头儿,没想到还很年轻, 三十出头,不高不矮,样貌不算帅气,但也能看,堆金砌玉养出来的二代三代,有几个是一般的。
但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晏西岑。
一开始,她也感到难堪,但她又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她是初恋,她知道初恋对男人的吸引力,所以她铤而走险,故意在晏西岑面前做戏,如果他为她吃醋,那对她而言就是个机会。
餐厅里,气氛有点儿尴尬,没人出来说话,都坐那儿吃吃喝喝,柳总也很尴尬,他不傻,看这些人的反应就一下子明白了,刚刚他看中的姑娘不是来唱小曲儿的,既然不是来唱曲儿的,那就是女朋友喽?
他让人女朋友唱小曲儿,这不就等于拂了晏西岑的面子吗?
晏西岑的脸色不好看,冷冰冰的,千年雪山都没他这么冷!
真要命!
这一激灵,吓得柳总赶紧喝了一口烧酒,随机他装作无意地起身,亲自为晏西岑满上一杯,又赔笑说:“晏总啊,误会误会,我开玩笑嘛,当然,我知道晏总不爱跟人开玩笑,我刚刚发神经了!那我自罚三杯如何?晏总您就随意……呃……”柳总又执杯,面向许西棠,非常客气地问,“刚才我冒失了,不知道您怎么称呼?您贵姓?”
许西棠也不愿生事,何况不知者无罪,便耷拉着眉眼说:“免贵姓许。”
柳总坐回去,又赔笑:“许小姐,抱歉抱歉,我刚从中东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呢,说话没过脑,抱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