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街角,和那个熟悉的背影说话。
“香桃!你还敢和这人见面!这人是谁?是谁!”
顾影心里气得不行,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那熟悉的背影感觉到了她,慢慢地侧过脸。
“对,就这样。转过来,转过来,让我看看你是谁!”顾影在心中喊着。
侧脸到正脸,越来越熟悉。
皮肤白皙,有一副远山眉,眼睛微微一眨,其中有些疑惑不解的神色,正照应着她惊讶的表情——
“是我自己!”
顾影猛然张开双眼,急促地喘息。只觉得周身出了太多冷汗,浸湿中衣,又湿又腻很是难受。
她顾不上擦擦那些汗水了,只是在想:“难怪那背影和侧脸熟悉又陌生。”
人不可能常常关注到自己背后是什么样子,也只是偶尔梳头上簪时,在镜子里见到自己的侧脸。
所以,刚看到那个侧脸时,她没能认出来。
“那么白天那一幕,是我,看到香桃,在偷偷见我?”
闹鬼吧!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事!
不,不对,这也不是所谓“现实”,这是戏文,是书里的故事,一切都可能发生……
慌乱之中,顾影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些画面。
“这是……我和墨池,在喝茶。”
在一个像是客栈的地方,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墨池给她倒茶。她拉着墨池一起坐下来,她仿佛记得,自己那时在说:
“唉,秋季到了,这些庸人制的甜茶里就爱放桂花,说什么节令,也不考虑我们这种吃桂花不舒服的人。”
第130章 顾小姐
(章尾作话)
等等!吃了桂花会不舒服?
她恍惚记得, 她最爱吃加了桂花糖的杏仁豆腐啊!
窗下种了这棵桂花树,可能是祈求蟾宫折桂的意思,但她心里不知怎的留下了印象, 记得这是给她做桂花糖的树。
这自相矛盾,又是怎么回事?
墨池,你知道吗?
朦胧的墨池好像是笑了笑,嘴巴一张一合, 好像在说着什么。
怎么听不到呢?
顾影皱着眉, 身子微微发颤, 冷汗浸透了枕巾,只是陷在梦中睁不开双眼。
远处又传来呜咽般的埙声, 古老的乐曲悠远苍凉,像是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驱散了脑海中的一切画面、声音、感受……
终于,顾影皱着眉,睡着了。
院落一角,玄幽道人的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埙, 平复了有些急促的呼吸,神情不悦。想了想, 便问身边的人:“她的灵魄怎么愈见强大了?难不成, 她还修行过什么聚魂固魄的仙家功法?”
那人轻轻摇头:“不知道。容我查查。”便没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 万家书房内,灯火通明。
万郎君展开那卷文章, 正在细细品读。万鸿博坐在一旁, 纤长手指抱着臂, 轻轻叩着,沉浸在思绪之中。
阿光从廊下的风炉上提起温热的茶水, 冲进放了果子和蜂蜜的碗里,奉到万鸿博的面前:“娘亲请用茶。”
万鸿博这才回神,接过茶微微一笑:“别忙了,你伤都没好,又干这干那的。”
“总是躺着,觉得太闷了,做些杂事也好。”这次知道是在演戏文,阿光的心态就不像从前那么苦了。若无必要,便是躺着养伤,虽然不累,却也无聊。
万鸿博喝了几口温热的甜茶,心下舒快:“这文章是你看着写的?”
“是。”
“她可曾有默写的神态?”
“娘亲是怀疑,她请人写了文章,然后背默下来,冒充是自己写的,想蒙混过关?”
万鸿博轻轻点头。
万郎君恰好读完,放下文卷,道:“先生看过的,我都看过,河东县没有这样的文章。不过,若是顾家为了考秀才,从别处请了人来教,也是有可能的。”
万鸿博道:“郎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万郎君扬了扬眉,端起茶碗,慢慢喝了几口。
万鸿博接着道:“上一次,县学院长请我拟一个考题,给考县试的学生们做文章试笔力,我想到的便是此题。”
“可是我看你给她的,并不是此题呀。”万郎君问。
万鸿博道:“是我改了。因为自己斟酌,觉得此题涉及地理、实务,需要有所游历,对民生感触之人,才能做得。以县学学生的水准,顶多是写一些国泰民安的颂圣空话,埋没了此题的意义。若是给考进士的举子来写,更适合一些。”
“也就是说,顾影竟然押中了你心中的题目,还做出了这么扎实的文章。”万郎君又拿起文卷来扫了几眼,“不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或许是巧合。”万鸿博犹豫,“天下的考题都出自四书,押中题目也未可知。”
万郎君道:“四书之中,句句都可为题,题目又何其多?能押中相同的题目,又对着你惯用的破题方向写,岂是容易的事呢?你看她这文风,若说是你当年做学生时写过这么一篇文章,也有可能。”
万鸿博微微一怔:“你提醒我了,是有剽窃的可能。”
万郎君却道:“不一定是抄全篇。市面上捉刀代笔的人,专吃这一路,自有她们的独家法门。若是寻来你的旧作,东一句西一句,拼拼改改,倒也能偷来几分形似。”
“哼,如此卑劣的行径,才像是她所为。”万鸿博听着就来气。
阿光给娘亲续上茶水,想起顾影写文章时志得意满的神色,好像笃定娘亲一看到这文章,事情便如她所愿。她想没想到,太急切的显摆,只能让她碰壁呢?
煞一煞她的兴头也好。
这么一想,他的脸就红了。
“我怎么会这样想?是我自家说要和她毫不相干的,怎么又管她要人情,又想着给她碰钉子?她本来处境就不好,我再加一把火去捉弄于她,那不就成了和无情仙一样的人吗?”
还是……帮她说句话吧,不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娘亲,”他低声道,“依我看来,不像是剽窃之作。”
“嗯?”万鸿博和万郎君都望着他。
阿光便解释道:“我将这篇文章拿给娘亲,是因为我心中也有疑问。她在我面前一气呵成,老实说,我也想过这是不是有人捉刀。但我仔细看了她写的内容,觉得和娘亲的文章并非形似,而是神似。”
他走到案头,指着文中的几句话道:“譬如娘亲写论事的文章,从不屑用很华丽的骈句,而是深入浅出,解释得人人都能看懂。顾影的文中,也没有什么高深的词汇和典故,像是面对面说话,但能感觉到扎实的基础。”
万鸿博和万郎君顺着他的手,看到那几句,也是同感。
阿光用指尖轻轻敲着顾影的落款,道:“但这又是最怪异之处。我们都知道顾衙内是个草包,怎么落了个水,就完全不一样了呢?经历生死变了性情倒是常见,那落水复生不过区区几日,又哪有机会去学来诗书?”
万郎君忽然想起:“莫不是……”
他回想了一下,讲道:“在我小时候,有一桩奇事。我家有一位远亲急病而亡,家里人准备给她下葬之时,忽然死而复生。但她不认自己的身份,连口音都变了,说自己是什么现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说得明明白白,只是顺着她说的去打听,又对不上。”
阿光心道:“这又是一个被神仙丢进戏文里的人吧?”
万郎君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不对呀,这种返魂复生的故事,我听过好几件,那些人一旦复活,都是寻死觅活地找原来的家乡,想恢复原来的身份。如果顾影也经历了这等奇事,她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接受自己的身份呢?”
阿光暗暗咋舌:“我爹爹不愧是在戏文里长大的人,如此见多识广,都找出规律来了。”
万鸿博听得直皱眉:“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些复生啊,夺舍啊,是闲人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阿光却推波助澜:“爹爹说确有其事,我也在书上见过些前例。娘亲可别不信,这世上怪事还多着呢!”
万鸿博不屑:“你们男人家,就是没有家业的负担,一群手帕交闲着无事就传这些神神鬼鬼的话儿。跟你们讲这些,都辱没我读过的书。”
万郎君也不服:“我读的书,难道比你少了么?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要常存敬畏心!”
一家人由此岔开了话题,说起另外的事。
阿光自然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丢出这个话后,却也不着急,且等它留在娘亲心中,慢慢酝酿。
次日一早,赵德亭登门拜访。
万鸿博有些奇怪:“德亭先生何事忧虑?”
赵德亭脾气好,即使着急,语调也很轻柔:“师姐可记得,我曾说过要送个弟子给你?”
“说了,还不止一遍。我等着呢。”
“唉。”赵德亭皱着眉道,“我觉得不太好。本来京城传信来说,预计这个月,人就能到河东县,可现在已经下旬了,没有见人,也没有消息。”
万鸿博不甚在乎:“说不定是年轻人贪玩,在路上流连。”
“怎么可能呢?我堂姐言道,那位小姐一心求学,听说能通过引荐,拜到你的门下来,便立刻收拾行装上路了。”
“京城人心险恶,你我所经历的,难道少了?”万鸿博冷着脸道,“人人都很会做表面功夫,在朝堂上不是为国为民,而是拉帮战队,无趣得很。若不是你一心推荐,我可不愿和她们这些京城的官宦子女打交道。更何况是顾氏晚辈,我现在听到这个姓氏就反感。”
“虽然这两家出自同宗,但关系已经远了。”赵德亭劝道,“均州顾氏都是清流之辈,此女也是后辈之中的翘楚。若不是块好材料,我姐和我也不会把她带到你面前啊。”
万鸿博想到昨天的事,忽然笑了笑:“老赵,你看谁都是好材料。你现在的眼光,我可不敢相信了。”
赵德亭一愣:“什么啊?”
万鸿道:“昨儿早晨,你遇到顾家那混账东西,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你如今是脸皮厚,还是修养好?对着那块烂泥,都能夸出朵花来。后来她耀武扬威地跑来跟我说,她要拜到我名下来学文章,因为你都看得上她,我肯定更看得上她。”
赵德亭听她口气中多有讥讽,面上有些挂不住:“学生若有心向善,自然是好事,需要鼓励……”
“得了吧,你的学生,都被你鼓励得无法无天。”万鸿博口气不善,“换了我来教,戒尺都打断一箩筐。”
赵德亭一笑:“我的学生,各有各的好处,我看了谁都喜欢,才不会交给你摧残。”
“玉不琢不成器,外边知道疼了,里面才通透呢。”
“师姐,你可不要拿这一套来对付顾小姐啊。人家可是名门出身的芝兰玉树,还从未见识过这些呢!”
“既然给我做学生,就得遵从我的规矩。学海无涯苦作舟,哪有个舒舒服服,就能做成学问的?”万鸿博说到这,忽然想起,“可是你这顾小姐在何处啊?”
赵德亭又愁了起来:“我今日登门,便是为此事而来。”
万鸿博了然:“你是看在刺史和我的师生之谊,让我托她往京城传信,询问顾小姐的下落。”
“正是。”
两人商量了一阵子书信如何写,万鸿博提起笔来,却又犹豫。
“真如你们所说,是个做学问的好料子?”
“当然!”
“配得上给我做学生?”
“当然!”
“那……”
“师姐,你再不写,我要和你发脾气了!”
万鸿博失笑:“看在你都要发脾气的份上,我姑且信你。”
“什么姑且信我!”赵德亭这人一向不爱别人逗她,一看万鸿博三番四次不当一回事,声音都提高了一层,“我这里有几封书信,都是她路途中的见闻和感受,写得极为质朴真诚,是你最推崇的情景相宜,丝毫没有年轻学子强说愁的毛病。若你还有顾虑,且看看再说!”
将信封甩在桌上,竟气得背过身去了。
万鸿博看她是真恼了,叫了几声师妹,她也不应。又无奈又好笑地拈起信封,展开去看:
“嗯?”
赵德亭立刻忘了生气:“如何?是好文章吧!”
“还没看呢。”
“师姐!”
“别急别急。”万鸿博细细看那字迹,“这一手字,怎么如此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第131章 一字之差
(章首作话)
赵德亭不明就里:“她也是和名家学过的, 自然写得一手好字。不过年纪还轻,模仿痕迹重些,也是有的。”
万鸿博道:“非也。我说的不是那些, 而是人有独特的书写习惯。你来看……”
她用手点了点几个字:“你看这‘凡’,这‘已’,拖笔有力,提笔果断, 如虎尾一剪。她在写这些字时, 心里是最有数的。”
赵德亭见她这般, 知道她是上了心,方才恼怒一扫而光, 脸上又挂着淡淡的笑容了。
“我就说你看了她的文章,一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