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为什么?”
万郎君道:“前几日,咱们也到街上打听了。而今人人都说顾衙内落水之后,将前尘往事一概忘干净了。先前我还不太信,如今一看,和原先确实不一样,为人比从前真诚得多。和先生一番强辩,讲得头头是道,竟然还知道‘子曰’了。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这一落水,若真能浪子回头,倒也是件好事。”
“那么,先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考验她,看她是不是真有立雪的决心?”
万郎君笑了笑:“应该是的。最后没把话说实在,想来是已经松动了。”
管事得了解释,终于放心地展开双眉:“我这就吩咐厨房。”
“慢着,”阿光插话,“不要给好茶,不然还显得我们很欢迎她了。”
方才屋子里气氛轻松多了,这么一提,大家都想起他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顿时觉得不该就这样原谅。
管事离开之后,阿光就打开礼盒,和万郎君一起看了那方砚台。
万郎君也是言情书网出身,一看便知:“是绝好的端砚,好料子,匠人又有巧思,莫不是那个很有名的古家之作?”
阿光冷冷道:“她倒是很用心,将这东西拿来放在我这里。我定然不能私留,要呈给娘亲,娘亲见了,不可能不想要。”
万郎君轻抚砚台底部的印章,感慨:“这一落水,整个人的品味意趣都变了……”
阿光早就想提醒这句:“就像换了个人。”
万郎君轻轻点头:“你这么觉得。”
阿光虽见了顾影,心里也不能放松。
他不想走既定的套路,不想懂事原谅,不想围着女主转。管她这出是什么戏,管她以后是荣华富贵还是坐吃山空,他不想参与她的故事了。
不接凤冠,又如何!
“爹爹,依孩儿所见,还是早日办了和离的事为好。虽然她现在人模人样的,可以前毕竟是那样禽兽不如的性子。这次落水忘记了,下次落水又想起来,该当如何?更何况,就算她改好了,她背后还有顾县令,县衙里人人凶恶,难道人人都改好了?孩儿不愿再回到任人摆布的地方去了,请爹爹一定为孩儿做主!”
“是啊。”万郎君点点头,“可是,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如今还未和离,你们名义上依然是妻夫。她既然到家来了,你也收了这礼物,按照规矩,是该正式见个礼,才能算得上周全。”
阿光知道这些规矩,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他脑海里浮起一首旧歌谣:“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妇。长跪问故妇,新人复何如……”
就算和离,日后若有偶遇,还免不了要长跪问候,还要关心新人将前妻照顾得好不好。他的姻缘是他不愿的,但没有人会在乎这个,只在乎的是他吃苦的姿态好不好看。
他必须好看。
即使头上带着伤,心里委屈,也要上前去做好夫郎的义务。
可这又为什么,凭什么,是他的义务呢?
第129章 熟悉的陌生人
待厨房送来了果品, 万郎君也催了一遍后,阿光才垂着头,提着小篮子, 慢慢挪到前厅去了。
奇怪,顾影并不在桌边坐着,还是站在院子里。
时近正午了,太阳虽然不热, 但光很强, 晒得人只得眯着眼。可是顾影没有站在廊下,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没有动过的痕迹。
“做这苦肉计给谁看!”
顾影正出神, 忽然听到阿光的声音,抬头就冲他笑了笑。
“不是苦肉计啊。”她见周围没别人, 就敢继续说了,“在后台太闷了,还是这种小凉风吹着人舒服,太阳也好, 天气不冷不热,我等的又是好消息。”
“你就知道是好消息?”
“你来看我, 就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了。”
“贫嘴。”阿光小声抱怨。
真是奇怪, 见了面, 说上几句没意思的话,他心里的怨怼就淡了很多。放下篮子, 拿出一碟龙眼, 一碟青皮橘子来:“喂, 进来歇歇?”
顾影犹豫了一下:“不了。”
“怎么?你是那西天取经的唐三藏,不敢破了戒啊?”阿光酸他, “那就这么喊来喊去地说话吗?”
顾影听出他的意思,只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了:“你到檐下来,我在院子里。”
阿光走过去时,顾影便又解释:“说好了立雪,现在这季节又不下雪,去屋里或者站在檐下,都显不出我的诚意。”
“那晚上怎么办?”阿光递了个橘子过去。
“晚上就不打扰了,回家去。”顾影犹豫了一下,觉得确实有些渴,伸手接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要站通宵。”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你风露立中宵。”顾影甜甜一笑,剥了橘子送到嘴里——
酸得发疯!
阿光忍不住笑:“这是前两天从田庄里送来的,说是尝鲜,我看着是摘早了,一直放着没吃,果然是酸的。”
顾影打了个冷战:“我这么想你,你却整我。”
“注意你的身份,你可是来赎罪的,挨什么都是应该的。”
“罪不在我。”
“那你和戏文里别的角色说,她们信吗?”
“那你呢?”
“我也不信。”
“你和无情仙是一头的了。她一定挑拨过你什么,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顾影气闷得撕下一瓣橘子,放在嘴里用力咬了咬,任酸水在舌尖横流,声音都变得含糊了。
“其实,我很好奇。”阿光避开了这个问题,“你单纯地浪子回头就好了,为什么还让人到处传扬,说你失忆了?”
“无情仙根本没有给我记忆。”
“那你叫她?”
“我叫了,也没有回应。”顾影气道,“你都不知道我多辛苦。我从后台过来,一睁开眼,谁都不认识。所有的故事,人和人的关系,都是我从新打听的。连自己娶了夫郎这事,都是听墙根听来的。”
“我跟你相反,脑海里充满你欺负我的画面,整天头疼。”
“现在好点了吗?”顾影转念一想,“不对!不对。无情仙肯定是故意为之,但我不知道她的目的。”
“不管什么目的,肯定不是为你好。”阿光和无情仙打了几次交道,已经很明白她的套路了。
“太对了!但我这里线索太少了,你也帮我留意着些。”
阿光听得心里别扭:“怎么,我作为男主角就必须围着你,帮你忙?我就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命运,和你互不相干?”
顾影眯着眼,品味着橘子和他的态度:“无情仙肯定没少挑拨你。不过,阿光,咱们纸片人都是一边的,你可不要上写书人的当。”
“上你的当,上她的当,有区别吗?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阿光撇开眼神,不想说下去了。
顾影想再多解释一番,安抚他的心情,可也知道,此时不是剖白心思谈情爱的时候。她还背负着墨池的名誉,背负着必须要考中秀才的压力,必须先取信于老师。
“阿光,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就一个。”
“你想做什么?”
“借我文具,我要写一篇文章,呈给老师。”
“那是两个忙。”
顾影不解。
“就凭你自己,能把文章呈到我娘面前?能说服她看上一眼?”阿光伸出三个手指,“这么一算,欠我三个人情。”
“还还还,一定还。”顾影努力保证,“好阿光,真是多亏你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影笔走龙蛇,片刻就默写了一篇策论。
这篇文章,在她心里放了太久太久。还未来得及呈给老师,她就被玉兰花影召到虚空后台。从那以后,她在戏文中体会到了很多不同的人生。如今旧作重提,不知道老师的评价是否如昔。
阿光收了文章,顾影又嘱咐他先收下礼物。时逢午饭,万家不招待她,她当然不好强留,只得向阿光告辞,依依不舍走出万家大门。
到了街边茶肆,两个衙差一看她,大惊失色。
“果然被岳母揍了啊!”
“意外,意外。”顾影干笑两声,“人家也没想揍我,怪我自己没出息,躲着跑着摔了一跤。”
一个衙差立刻道:“可是衙内,你这伤口也不像摔的。”
另一个却给她使了个眼色:“衙内说不小心摔的,你没听见是吗?”
“哦!是我糊涂,衙内下次跑动小心些。”
顾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带两个衙差去吃了一顿午饭,三人赶着车,慢腾腾地往县衙方向走去。
午后的街上,行人很少。顾影撩开车帘,坐在通风处,百无聊赖到处张望。
忽然,前边拐角处有个人,侧脸看起来有些眼熟。离得甚远,又看得不太清楚,一晃就走到墙后遮挡的地方去了。
衙差们昏昏欲睡,顾影也没打搅,只是出神地望着那里,希望那人转过来,希望马车再近些。
马车果然路过那个拐角。顾影清楚地看到,这个眼熟的女子背对着她,在和另一个女子不知道说着什么。另一女子说话间无意中抬头,正对上顾影的眼神。
竟然是香桃!
两相错愕。那有些眼熟的背影想要转头看看,刚转到顾影能看清侧脸轮廓的角度,香桃眼疾手快,推着她的肩膀扭了回去。顾影能清晰地听到她说:
“别看!”
捉贼捉赃,拿奸拿双,这人一定有问题!
顾影胆气顿起,怒冲头顶:
“香桃!”
两衙差被顾影这一嗓子猛然惊醒:“什么?”手中一紧,将马车停了下来。
香桃见她叫破,脸色一变,眉眼间显出一层刻薄神色,仿佛对她怀恨着。同时,手中推搡着那看不清面目的人,也不介意顾影听得见了:“快走!不要回头看!快!”
那人稍稍一顿,还是拔腿跑了,步伐十分轻健,看起来练过些拳脚。说不定,刚才便是犹豫,要不要用拳脚解决问题呢。但香桃连连喊她跑,这才权衡了利弊,选择逃脱。
待顾影跳下车,跑到香桃身前,那人早已无影无踪。
“那是谁?”
香桃光天化日装糊涂:“谁?”
“和你在一起的人!那是谁?”
顾影有一种直觉,自己方才看见的人影,就是打开县衙秘密的钥匙。
只可惜,让她跑了!
“衙内看错了吧?我一个人上街买点东西,正要回去,就遇见了衙内了。哪有什么和我在一起的人呢?”
在县衙的仆从里,香桃的口齿算得上最伶俐。她理直气壮地抵赖起来,即使顾影亲眼所见,也没有实证,根本无法和她对质。
“你这刁钻丫头!我要告诉娘亲她们——”
顾影还没说完,只见香桃不但不怕,还嘻嘻地笑了几声。
她仿佛不是她自己,那神色里带着些无情仙的气质,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就去告诉呀,顶多是当着你的面打我几棍子,做个样子罢了。你想知道的事,还是没人会告诉你的。衙内,你算什么东西呢?当所有的人都不站在你这边,你能有什么威风?”
“你——”
顾影咬牙切齿,但心中明白,她还真不能拿这丫头怎么样!
衙差们不好插嘴内院的事,只在旁边赔了笑脸,无力地说合几句。直到主仆两个不欢而散,这事终究没有结果。
当夜,县衙后院寂静无声。
顾影回想着白天见过的那个身影,睡也睡不安稳。
香桃被撞破了事,非但不愧疚,倒先闹了起来。一下午都不肯进屋伺候,拿晚饭来时都是横眉竖目的,甩了个脸色又出去了。倒像她成了这屋里的正经主子一般。
墨池一脸的气愤,几次都想说些什么,忍了又忍,最后全吞了回去。顾影知道,她也清楚这县衙里的秘密,只是她有所顾忌,或者被人威胁,虽然心向着衙内,却不能开口。
既是如此,又怎么好去多添烦恼?只当没看见她偷偷抹眼泪,在心中默默疼惜罢了。
多想无益,睡吧,睡吧。
顾影轻叹着气,闭着眼睛。
窗外的桂花香淡了不少,窗下有只蛐蛐,有气无力地叫上几声。顾影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重,魂魄越来越轻,仿佛正在分开……
眼前这丫头,不是香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