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鸿博看了几页, 虽不至爱不释手,但也知道赵德亭的推荐不是虚言。最近秋闱在即,上门拜访她,请她看文章的学子络绎不绝, 她一时想不起这种字形是在哪位的文章中见过了,也就先放在一边, 向赵德亭道:
“你的眼光, 当然是好的。咱们还是快写信吧。”
赵德亭走不多时, 顾影便兴冲冲地又上门来。
按照她的想法,老师一看她的文章, 便能对她有好感, 今日一定能得到款待。可不料上门之后, 遇上几个远道而来的外地学子,捧着文章求教, 入了万鸿博的眼,相谈好久都没从书房出来。顾影只得站在院中,眼巴巴地等。
眼看又到了吃午饭的时分,几位学子告辞而去,万鸿博走到廊下看到顾影,心中忽然一动。
“顾家是那京城顾小姐的远亲,若她来到河东县,想必为了礼节,要去拜访顾县令。或许顾家有什么消息?”
这么一想,看那草包也顺眼许多。
“留下吃饭吧。”
“多谢老师!”
虽然留饭,但万鸿博还是有些心结,嘱咐下厨房将饭菜都分作小份,像古人似的分桌而食。顾影见了也明白其意,有点懊恼。
“想必,老师已经看了我的文章。是我写得还不够好吗?老师怎么还是这么嫌弃我?”
万鸿博也不说话,顾影也不敢问。一顿饭毕,端上茶来,万鸿博才别别扭扭开口:“你家中,可安好啊?”
“一切都好,多谢老师关心。”顾影看她脸色,便不敢嬉笑,规规矩矩地作答。
“最近可有京城来的书信,或者听说过京城有人要来么?”
“这……不曾。”
顾影看万鸿博若有所思,心知这事对她一定很重要,急忙保证:“老师放心,既有指示,学生便留意着。如有京城来人,来信,必然立即通知您。”
万鸿博见她对答有礼,也试着放下成见:“你如何不问我,要寻何人,问何事?”
顾影道:“我听母亲说过一次,老师原是京城大家出身。如今老师问起学生,有没有京城的消息,想必是有要事。若老师便于向学生提起,老师自会说的。方才不说,想必有所不便,学生自然不宜越矩探问。”
咦?这倒是礼貌周全。
万鸿博心中一动,口气也放柔了:“无妨,只是随便问问。你可曾听说过均州顾家?”
“均州?”
顾影一怔,随即有些欣喜。
在那部《鲤跃龙门》的残书里,主要的故事都发生在均州。只不过,均州最有名望的当属聂家,女主角聂青鲤便出身于此。现在基础设定倒是没变,只是全家跟着女主角改了姓,那还真是有排面。
万鸿博看她神色,以为问对了人:“你们濮阳顾家,和均州顾家,平素往来多吗?”
“我?濮阳顾家?”
顾影立刻觉得不对劲:“虽然我是纸片人,但无情仙做了完备的设定,我心中一直对均州怀着故园之情,对濮阳并无感觉。”
她不愿隐瞒万鸿博:“老师,学生正如外边的传言,自落水之后,将前尘往事一概忘干净了。前些日子只顾着养病,认识家里人,还没有问过出身之类的问题。”
万鸿博听在耳中,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晚阿光说的:“娘亲可别不信,这世上怪事还多着呢!”虽然不觉得可怕,但这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心里一旦划过,就无法消除。
但她所想,是一个更离奇的猜测。
“那不妨询问一下顾县令,毕竟她是你家的家主,若有族人问候,书信往来,她那里一定知道些眉目。”
顾影恭敬道:“是,学生正有此意。”
往来寒暄几句,万鸿博强自镇定,尽量和蔼地交谈。看时候不早,还是顾影担心打扰过多,收效不好,便礼貌地作别。
次日清晨,东边的天空稍稍发白,坊市的宵禁刚解除,万鸿博便派人将赵德亭叫来。
赵德亭眼神还有些迷蒙,赶路赶得一头薄汗:“师姐!为何这般着急叫我?”
“你看这个!”
万鸿博拿出刺史回复的信件。那其中夹着另外几张纸,正是京城来的顾小姐和其随从人等的姓名、面貌描述、印章等的复本。
她指着关文上“顾影”二字,问:“你先前如何没有告诉我,那顾小姐竟和顾衙内的名字同音不同字?顾衙内是脱颖而出之颖,顾小姐是如影随形之影。一字之别,差之千里,这下问题大了!”
赵德亭也是一惊:“我堂姐自顾小姐开蒙便教导她,一向叫的是个乳名,她也没有告诉我学名,我竟不知,两人的名讳如此相似啊!”
这么说着,也没搞清楚万鸿博的用意:“师姐,我知道你忌讳那顾衙内,可是,总不能因为这个,便……”
“我不是这个意思!”万鸿博急急打断,“德亭,今早刺史书信到来,我便觉得不妙。你先听我说一件事……你再帮我想想,这事可能不可能发生。”
“什么事?师姐但讲无妨!”
万郎君早就起身了,知道这话不能片刻结束,便下厨去做了些简单的果腹点心。准备得差不多,又见两人说到这里,便请去书房坐下,亲手奉上茶点,陪坐在一边。
不多时,阿光得了消息,也匆匆梳洗,赶到书房来。
知情人齐聚,万鸿博这才说起:
“我们做个假设。假设有这么一回事:这京城的顾影小姐,她并没有在路上耽误时间,而是如期到了河东县。那么她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远亲,顾县令。”
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判断了。众人点了点头。
万鸿博又道:“然而,和顾影一照面,顾县令便发觉,这顾影小姐,和自己那纨绔子女,顾颖衙内,生得是一模一样。”
“这……”赵德亭犹豫了。
万鸿博递过关文复本。赵德亭翻开顾影的面貌描述,只见身量、肤色、眉眼,无一不符合,心中信了两分,将复本递于万郎君。
万郎君接过一看,冷汗都流到了腮边:“莫不是……她看两人生得相同,名姓又是同音,就起了李代桃僵的恶毒念头?”
“什么?”这也是阿光不曾预料到的走向。
他从万郎君手里接过关文,一面翻看,一面听得万鸿博道:“那时我们两家闹得很僵了,没有注意过彼此的动向。顾家忽然来了个远亲,就这么被留下来,充当了顾衙内,我们自然无从知道。”
万郎君插言:“慢着!先生这话里有个漏洞。”
阿光也明白:“如果真如娘亲所说,顾衙内被更换了,那她自己为什么不知道?她是怎么失忆的?”
“落水。”赵德亭接口道,“顾衙内……可能是顾小姐,我偶遇她,为她把脉,发觉她的心肺确实有些问题,肺中滞塞,或许是还留有残水。她有时会觉得嗓子痒、气闷,也是符合落水之人的症状。”
万郎君又问:“溺水之人或许昏厥,或许会生病,可怎么会像我们见到的这人一样,忘记自己是谁?而且她忘一半,记得一半。记得的恰好是为人处世、写书写文,这也太离奇了吧?”
万鸿博道:“或许有不为人知的药物或秘法……”
万郎君嗤了一声:“前儿还说我们怪力乱神,先生自己看看,你说这个可能,简直荒谬。”
“至少这里面没有什么复生、鬼魂的劳什子啊!”万鸿博十分不服。
阿光最关心的是:“那我们怎么确信,现在这个会道歉、会写文章的顾影,就是京城的顾小姐?”
赵德亭道:“虽不能确认她是顾小姐,但我能确认,她绝不是顾衙内。把脉的时候,我就察觉她的体魄不如小时候强健,只以为是顾衙内这几年花天酒地伤了身子。如今回头想想,那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劳累病弱的脉象,并不是一向逞勇斗痕的顾衙内应有的脉象。”
只是,这种事怎么能当做证据呢?
阿光皱着眉,苦思冥想。
“解决不了的问题,不止这一处。”万郎君道,“不如这样,我们不要再推测那些可能。我们能肯定,以顾家那一门衣冠禽兽的秉性,出不了善类。顾小姐落入她们家,经历了落水、失忆,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危险。我们要想个办法,把人保护起来,再慢慢追根究底。”
“我同意。”赵德亭第一个点头。
“我也同意。”阿光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他最希望假设成真,最希望女主角是无辜的。
万鸿博沉吟一会,决定:“好,我们不要打草惊蛇,派个人跑一趟,像平常一样把她从家中请出来。”
万郎君想要稳妥,便叫了自己的陪房来。
不曾想,说了事,那陪房脸色难看,道:“还请个什么?肯定不在家!”
“你如何知道?”
“郎君,今儿一大早,我那浑家去城外菜市采买,正被顾家的马车冲撞,翻倒在地。那县衙的恶奴又扬起马鞭抽了他几下子,骂他不长眼,挡了衙内的道!”
那陪房红着眼圈,咬着牙,一脸愤恨,却不知向谁发。
房中各人面面相觑。
“出城?这怎么可能?”
第132章 两样为人
那陪房是万家的老人儿了, 和赵德亭也熟悉。她见此时屋里没有外人,就向万郎君抱怨道:“前几天,顾衙内还上门来, 装得是人五人六的模样,说什么知错就改,一直在家读书,没曾想全是骗人的!我浑家看得清楚, 那些恶奴都背着弓拿着刀, 牵着半人高的恶犬, 约莫是去打猎的。”
万郎君听得皱眉:“果有此事?这小贼……”
万鸿博只觉得不可置信:“莫不是先前的推测都错了?可、可我见到的这篇文章,还有这手字……它不会骗人啊!”
阿光冷眼旁观, 心中盘算:
“我想,这大概是无情仙和顾影在角力, 看谁对戏中人的影响更大呢。
“顾影到我这里走后门,以文章打动了万先生,这种神交,比言语解释更有效。万先生更是以此推测出, 顾小姐和顾衙内是两个不同的人。无情仙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设计被提前揭开,于是安排了今日的‘衙内出城’, 用以混淆视听。
“不过, 还是顾影的神交之法更高一招。无论陪房妈妈这些外人如何大呼上当, 我母亲和爹爹的态度都不怎么动摇。
“真不愧是顾影,她总有法子从逆境中翻过身来, 拿到最有利的条件。我与她相比, 差得何止一点半点?”
他也明白, 这场争论为何发生在他的面前。
当下,作者和女主角势均力敌, 就像在故事的三岔路口拔河,只差一臂之力相助。这一臂,必须是男主的,才够分量。
阿光不用多想,立刻做了决定。
“纸片人要帮纸片人。”
他眨了眨眼,好似不经意地问道:“爹爹,我们家在城北,采买一般是在城北的集市。而顾家的庄子在城南,顾衙内去游猎,应该是往南走,怎么会到北边来?”
他仿佛想不明白,自言自语:“出了县城北门,只有一条通往省城的官道,人来人往的,鸟兽都会避开这种地方的啊。”
这话一出,在场的长辈们都是一愣。
“是啊!”
万郎君便想起:“先前,先生觉得这登门拜访的顾影身份存疑,便让她回去问问顾县令,家里可有接待京城来的人。若是她问了,岂不已经打草惊蛇?所以,今日衙内出城,莫不是顾县令要将人转移,不再让我们接触的意思?”
阿光轻轻皱眉:“爹爹,我们这些猜测,都找不到切实的证据,不如再找个家人,去县衙周边打听一下消息。”
“消息是要探听的,但万家还是不要再出面了。”赵德亭有了主意,“我这便写一个手帖,请郎君托人带去我家,给小女看过,依此行事。”
一早,顾影正要出门。
昨日,万鸿博终于接纳她留下吃饭,又和颜悦色地问她家中如何,让她一直很兴奋。一回县衙,就立刻跑去问顾县令,家中可有联络京城的亲戚。
顾县令闻言有些不悦。
“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影道:“我今天去万先生家里,和她说上了话。她说让我留心着些,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这孩子,”顾县令面色冷淡,“怎么胡乱应承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好读书备考,才是要紧的。”
顾影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口中应承着。顾县令公务忙碌,也不与她多说,她只好告退,回自己院中去。
这几日夜间有雨,白天风凉,吹拂着花圃里的一丛丛矮竹。顾影又怕衣角勾乱了竹枝,也怕竹枝勾破了衣角,一路提着下摆,垂着眼睛,慢慢地走过碎石小径,过了园门,整个人才冷却了师徒重逢的余温,头脑清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