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光心里叹了口气,从枕头下摸出块帕子,帮福子把脸上的泪珠擦了擦,轻声问他:“慢慢说,顾影上门来做什么?给你这东西的时候,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我……我不知道。”福子慌乱地道,“我一回来,就看见她带了好多礼物上门,进了前院,正和阿忠叔、郎君他们对峙。我一过去,她就冲我笑……”
“笑?”阿光不太明白。
这和他那些断断续续的噩梦里,可不一样。
哦,对了,她确实也笑过的。
在他祭奠亡妻的归途之中,初次遇到顾影之时。
她锦衣华服,腰中挎着猎刀,领着一群无赖少年,挡在他的去路中间。一看见他,就笑起来,露出两排像狼一般的森森白牙。
“哟,我家的地界上,怎么还有这种小美人儿?总听人说‘要想俏,一身孝’,今儿才算长见识了。”
被那种眼光盯着,就像被猫盯上的小鼠,再怎么挣扎反抗,都是徒劳的。
现在又想起这段,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福子还在讲着:“然后,她把这个塞到我怀里,命令我拿来给你……呜,公子,我对不起你,她太吓人了我不敢不拿……”
阿光顺着他的话,望着那包裹精美的礼盒,心里也没底。
“福子,不是你的错。来,你帮我换件衣裳,我们去前边看看是什么情形。”
两人正在收拾,忽然一个帮工的大姐过来,道是来讨些外敷的伤药。
“谁受伤了?”阿光霍然起身,将没梳好的头发扯散了。
帮工大姐笑道:“公子莫急,咱们家的人都无碍。是阿忠有本事,用一支筢子打到顾影一下,真是大快人心。”
“糟了。”
两家正在商讨和离的事,顾影送上门来讨打,说不定并非道歉,而是为了抓万家的把柄,讨要更多的好处。
这下当真难办了!
“稍等,我拿了药随你过去。”
小小院落,不一刻便到前厅。
还没绕出屏风,阿光就迫不及待喊:“娘亲!爹爹!”
这两声,虽然喊的是别人,却如甘霖一般洒在顾影的心里。
她脸上掩不住惊喜,闻声看去,只见阿光一手拿着个药盒,一手牵着福子,从堂屋的屏风后绕了出来,走到廊下。
方才她做委屈的神色,只是刻意卖惨,这时乍然见了阿光的面,想起这戏文内外的隔阂和分离,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把脸颊上的伤口浸得更疼了。
“阿光……”
阿光这几日难得走出来,站在阳光下。他那模样也很是狼狈,延续了无情仙一贯的安排——男主必须惨。
肌肤暗沉,面无血色,穿着一件家常的半旧衣裳,额头上裹着几层绷布,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苦味,看来最近内服外敷用了不少药,到现在还未能完全恢复。
在他身后的福子,活像是被春日阳光晒化的雪人,正不停地冒出水来。小脸湿漉漉,眼眶红通通,躲在比他虚弱许多的阿光庇护之下,看得顾影有点来气。
这幅小模样,从第一出戏开始就没变过!究竟是他照顾阿光,还是阿光照顾他啊!
一怪起福子,就忘了自己刚才也是在委屈卖惨求垂怜,反倒竖起眉来,把福子连连瞪上好几眼。
阿光终于看不下去了,把福子往身后又拨了拨:“有什么冲我来,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
顾影喊冤:“没有!我这是——眼睛被泪水迷住了!我用力地睁了一下,刚好对着他的方向。”
阿光冷冷地瞥她一眼:“顾衙内这幅模样,可真是少见。”
“阿光若是爱看这模样,我不上药了,专留着给你看好不好?”
“你——!”
这几句来往,让阿光感觉熟悉。
回忆里的凶恶不复存在,有些讨好,有些油嘴滑舌。受一点点苦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有一点点机会就要说些俏皮话,好像在努力地表达喜欢,但总那么拙劣,让人高兴不起来。
这是戏文中常见的顾影。
想起先前,无情仙所说的“她醒了”,好像懂了。
同时,阿光也松了口气。
这个顾影,虽然也有很多不完美,但并不凶暴。她至少不会直接带着恶奴上门来□□烧,而是迂回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唯一有把握的筹码,是她的“喜欢”。
“那么,我也能利用这喜欢,转变成我的优势吧。”阿光这么想的。
他走上前,把手中药盒递给万郎君,道:“爹爹,用这个吧,不会留疤。”
万郎君接过来,抚了抚阿光的肩,父子两个交换了一下眼神,确定彼此想的一样。万郎君便拿帕子包在手指上,轻轻沾了药膏,去擦顾影洗净的伤口。
万鸿博看到这里,觉得气氛完全不对:“你们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前都说好了,完全不原谅,说好了一定要闹翻,一定要和离,这才几天的光景,她今儿一上门来,你两个全变了卦了!一个亲自上手照顾,一个专门跑来送药!这畜生做了什么,你们全忘了不成?”
万郎君和阿光都望了她一眼。
“看我做什么!”万鸿博气道。
“那个……”顾影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岳母,今天这事是个意外,岳父和郎君只是出于好心,您别责怪他们。”
万鸿博气得胸口疼:“这是我的宅院!你个小畜生莫名其妙跑来闹事,现在还对我家指手画脚了?你也配!”
万郎君小声提醒:“夫人!”
顾影生怕矛盾再扩大,赶紧诚心解释:“岳母大人,我真的知错了,真的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混账了,我全都改了!”
万鸿博也不看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
顾影又道:“我这几天,在家勤奋读书……”
“哈!”万鸿博气到失态,“你读书?编,接着编,街边最扯的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
“我真的读了!不但读,我还读得不错!”顾影一改方才怂哒哒的模样,“不信的话,您可以随意考较!无论是作诗作文,还是实策,只要您肯问问我,您就知道我下的是什么功夫!”
“你……”
虽然表面被硬噎了几句,但万鸿博忽然想到一点,静了下来,只在心里默默想着:
“奇怪了。这纨绔从前只是无法无天,我所顾忌的,只有顾县令背后的濮阳顾氏,从不把她小畜生本人看在眼里。不料今日这一登门,人还是这个人,却好像有什么地方完全不一样了。”
第128章 立雪
这当然是顾影有意为之。
从她对万鸿博说第一句话起, 她就认定了,万鸿博便是她记忆中的恩师。
于是,她试着回忆恩师的兴趣, 对症下药。讲出的话就像是钉钉子,一锤锤都砸在万鸿博的关注点上,令万鸿博无法逃避,必须要正视她, 忍不住不回答她。
这些试探, 并不针对角色本身, 而是对抗无情仙所用。
无情仙创造戏文背景的时候,会设定出固定的角色, 遵循着固定的性情套路,沿着一条固定的命运轨迹前行到尽头。
而顾影这位女主角, 作为戏文的中心加入进来,和配角的命运轨迹必然有相交的点、并行的线,就有改变配角命运走向的机会。
无情仙才不会轻易如她所愿。
曾经,顾影靠着半生不熟的掌控力, 能影响无情仙的造物,将其她角色全都收归己用, 占尽了优势。如今无情仙法力见长, 在戏文情景中, 给角色命运添加的制约条件越来越多,让每个角色都在其位谋其政, 不会被轻易影响。
顾影在县衙生活这段时间, 着实体会到了偏离中心的感觉, 什么事都不如她的意。这才一心想要到万家来,试试有什么突破口。
在看到万鸿博面貌的那一刹那, 她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争取到万鸿博的同情和帮助!
可对万鸿博来说,顾影的试探,似乎是跨过了她心中最难以言说的边界,让她感觉被冒犯,同时又被牵引着思绪,竟不知如何制止,有如芒刺在背。
“她说,考她什么都行?她会个……咳咳,不可口出恶言,只是自己想想也不行,我要稳住。”
眼看她的脸色变了几变,顾影脸上疼,心里美,赶紧趁胜追击。
“岳母大人!子曰有教而无类,您既为天下仕子之师,当然也是我的老师。老师考较学生,又有什么奇怪?只有学生不敢应,哪有老师不敢考的?您尽管出题!”
哪个老师不喜欢上进的学生?见她自信满满,万鸿博心中顿时多了纠结:“她究竟学了什么,能让她有这种自信?”
忍不住开口,仍是不肯给好脸色:“我虽被天下仕子拜为师傅,但我心中任可的学生,只有那些为人清白、苦心钻研学问的才女。像你这种纨绔子女,只为人前夸口,做些表面功夫,能学到什么?你的所谓课业,根本不值得我关注!”
只要她肯开口,顾影的目的就达到了。她说得再激烈,都能用预备好的话语来应对:“您不肯考较我,并非因为不信我的资质,而是您怕我真的有天分,您怕自己不得不认同我。”
万鸿博口中斥道:“胡言乱语!就凭你平日言行,也知你必是腹中空空!不要纠缠了!”
心中却像被小耗子挠着一般,又痒又疼,没来由地恶心,却掩不住好奇:“可是……她究竟学了什么……能这般自信……”
顾影面上露笑:“岳母大人。不,今天我登门拜访,向您请教学问,原也该叫您一声‘老师’。您看,我真的下定决心要改正一切,无论是功课,还是待人,我都做好了准备。”
万鸿博心乱如麻,将身子背过去,手指揉捻,眉头紧锁,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
“是了!这一定是个陷阱。我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万万不能上了她的套,反被她牵着走!”
顾影才不能静等。
今日的形象,必然是“求知若渴”,越急迫越好,留下的印象越深刻越好。
“老师还不知道,在今天登门之前,我见过县学的赵先生一面。她对我说,只要向善向学,就是知明之人。我知道,您的能力和眼光强过于她,您一定也能看到我是快好材料。我相信您有您的原则,不会放弃有决心有能力的学生,哪怕她从前是个纨绔,您是不会在乎世俗标准的!”
“谁说我不在乎!”万鸿博再次怒火上冲,“你少拿德亭先生的场面话,在我这里挑拨离间!一般的纨绔是你这样的吗?你在河东县做过多少恶事,轻飘飘一句‘改了’就想一笔勾销?做梦!”
“老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真心想要学习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学都不算晚。前朝史书中记着,出身工匠,甚至奴隶、囚犯的人,通过学习,也能成为有名的将军、丞相,我为何不能自新?这不是老师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的。”
万鸿博怒道:“那你去找别人学啊!普天下教人学问的先生何其多,便是县学也没有上锁,你偏偏来找我?你自己扪心问问,是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自然有些虚荣,毕竟您是天下最出名的先生。”顾影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退缩,“可是,我想在您门下学习,是因为您和我的关系最近。”
“谁和你——”万鸿博忽然想起还没有和离的事,“你个畜生,这时节想起这层关系?晚了!”
顾影忽然笑了笑。
恩师呀,为人还是如此单纯。她听这句话不觉得是威胁,而觉得是修好。
幸好站在此处的是顾影,不是无情仙创造的顾衙内。幸好恩师没有错付了信任,还能被她不记得的学生再保护一下。
于是她说:“希望老师给我一次机会,只一次。”
万鸿博怒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为了县试,才来走举荐门路吗?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我心中人选已定,轮不上你这纨绔女!”
顾影一点也不恼:“我并非急功近利,只为这一次推荐。我是真心想拜在老师门下,希望老师给我机会!”
万鸿博见她油盐不进,心里说不上的恼火。
“若不给,你怎样!”
顾影道:“尊师重道。老师不收我,我只有继续求恳。古人为求名师教学,留下了程门立雪的故事,我的决心也并不差。”
“随便你!”
万鸿博拂袖而去。
一直在旁静默站着的万郎君,看了看她的背影,又带着些意外的神色看了看顾影。
顾影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再抬起头来,只见万郎君向她轻轻一点头,就携了阿光,转过厅堂屏风,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父子两个去阿光房里,刚落了座,万郎君就叫来身边的管事,吩咐:“哪能真让衙内立在外边?你们去请她坐在厅上,好好地待了茶果就是。”
管事有些不解,福子也摸不着头脑:“郎君!那恶人要站,就让她站好了!她都说了她要程门立雪,咱们家不是城门,也没下雪,已经很便宜她了,干什么还好吃好喝好招待啊?”
万郎君也不怪他顶撞:“因为先生已有三分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