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差们还想再留,顾影解释道:“我这是来负荆请罪,也就是认错道歉的,带着你俩算怎么回事?再说了,万先生她是读书人,脸皮薄得很,万一本来可以原谅我,碍着你俩在场,她一嘴硬,又不认我了,岂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她说得像真的一样,衙差们听了,就有些犹豫。
顾影便从袖子里摸了些碎银子,塞在她们手里:“姐姐们,你俩要是不放心呢,倒也不必走远。就在那巷口的饭馆里,要两壶酒,切点卤味,吃吃喝喝,舒舒服服地等我。我在这边完事了,就去寻你们,啊?”
“这……怎么好要您的……”
“客气什么?姐姐们陪我转了这一大圈,应该的应该的。”
顾影笑脸迎人,话说得很亲热,衙差们虽然发觉她和从前确实不一样,但也觉得,如今这样比从前好相处多了。于是又发自内心地叮嘱了好几句,这才拉着车走了。
顾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几天来,她用心良多,和身边的人打交道,套消息,很少有这种单独待着的时刻。想想敲门之后将要经历的事,真想让时间凝固片刻,让自己在这门前站得再久些。
万事开头难,来吧!
她深深吐纳,舒展眉眼,上前敲门。
只听里面有人应声:“没闩!自己推一下吧。”
顾影心想:“万先生家里,竟然这般随意啊。”伸手将门推开,跨过门槛。
没曾想,不见应声之人。只好一边向内张望,一边询问:“请问,万先生在家吗?”
“咦?”一个身穿短衣的男子,从拐角处的柴房赶出来,随口回应,“不是福子回来了啊?”
他只见是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那,原以为是拜访万先生的仕子,走近了一看,觉得眼熟,却反应不过来是谁。又仔细看看顾影的面目,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你……你是?”
“我是顾影啊。”
顾影知道,是因为她和从前的顾衙内穿着打扮不同,所以这县里人见了她,都是这样眼熟却不敢认。
以前的顾衙内,喜欢穿金戴银,衣裙也鲜艳张扬。她可是翻遍了箱笼,才找出两三件素净衣裳,一套银制的五兵簪,穿戴成眼前模样。
这万家仆从,即使听了她自报家门,也不敢相信。
“顾影?哪个顾影?”
“我是顾县令之女,万先生之媳,本宅的少夫人。”
“哎妈呀!”
这男子终于是听明白了。
这不就是那不学无术的衙内,霸占公子的色坯,万先生烦恼的源头,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吗!
“那个——”
“妈呀……妈呀!你你你别过来啊!”男子眼望着顾影,一步步后退,反手抄起墙边一支筢子,像长枪似的举在身前防御着。
顾影还想解释,走上前一步:“您听我说——”
“啊!!!来人哪!!!顾衙内她找上门来了!!!”
呵!这人的嗓门,简直声震云霄。
这院子占地并不大,这声叫喊,足以调动所有人马。于是在顾影被筢子怼出门去之前,院子里已经奔出五六个人来。
顾影抬眼,刚看了一看,就愣住了。
这穿书生衣巾的中年女子,和她身边的男子,像她找到的那方砚台一样,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老师!师夫!”
她也不管这称呼会不会露馅,可若是不喊出来,真的对不起此刻的心情。
她当然知道,在这出戏文里,她心心念念的授业恩师和师夫不但不认识自己,还会痛恨她。但她是跳出戏文,知道真相的女主角,只为重逢而欢喜,不为误解而伤心。
天啊,天啊!
无情仙准备了这么大一个惊喜吗?
顾影眼眶都有些发热了,一脸控制不住的笑,显得傻乎乎。
“畜生!老师是你叫的?想做我的学生,你下辈子投胎也不可能!”
万鸿博哪知道顾影这番心事?一看这张脸,千仇万恨一股脑烧上来,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破口大骂。
若不是郎君死死地拉着她,她已经冲到顾影面前来撕扯了。
“唉,你放手!”
“夫人你冷静些!”
师夫还是和原先的人设一样,是个谨慎的男子。很多事情看似疑难,在他眼中却有条有理,都能妥善解决。这点和阿光极为相似。
顾影眼圈一热,硬是忍住了。
眼前的情景提醒着她,这已经不是《鲤跃龙门》的故事,而是另外的戏文,有另外的任务。作为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应该利用熟悉的人设去推进剧情,而不是纠结在过去,给大家徒增困扰。
她拨开筢子,向万鸿博的方向走了几步。
“岳母大人!儿媳今日是特地来负荆请罪的!”
万鸿博已经气到极点,两眼红彤彤的,眼看就要落下泪来。却坚持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
“谁是你岳母?你给我滚出去!”
正在大家僵持之际,忽而传来一个欢乐的声音。
“咦?门口怎么放了这么多箱子盒子?”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胳膊上挎着个小筐,一边问话,一边笑嘻嘻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待看清院子里的阵势,他那笑容就有些维持不住了。
“阿忠叔,你们这是……”
顾影都不用转头去看他,只听这两句话的语调就能确认,这是那个一贯跟在阿光身边,换汤不换药的“贴旦”。
那么,万氏儿郎一定就是阿光。
这一步,走得太对了!
阿忠叔面对顾影,眼看她忽然两眼放光,冒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顿时汗毛直竖,浑身不对劲。而福子没注意到这些,他只看见顾影的后背似乎很陌生,好奇这客人究竟是谁,于是又绕到她身前看了看。
顾影看着他的脸,就觉得特别亲切,冲他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啊——!顾顾顾顾……”
一旦看清楚顾影的长相,福子顿时吓得一蹦三尺,嘴里吃了螺蛳似的,只是“咕咕”不停,到底转不过下一个音来,活像只小鸽子。
阿忠叔又惊又怕,筢子往前连连捣着,口中招呼:“福子!快过来!”
与此同时,万郎君在叫:“阿忠,把筢子放下!”
万鸿博在挣扎:“我定要给这畜生点颜色看看!”
在一片混乱中,顾影倒是忽然生出一股急智。抬手把装着垂纶砚的礼盒包袱往福子怀里一塞:“快!拿着这个!”
“这什么啊?”福子哭丧着小脸,心里怕得不行,拿着包袱像烫了手似的,下意识就想扔开。
“你放开他!”
“阿忠——”
“郎君你放手!”
“别动!”
顾影用力地把盒子往福子胸前推,顺便利用顾衙内的积威,狠狠瞪了福子一眼。
福子眼前一模糊,泪水在眼眶里堆起老高,扁着小嘴,腿肚子打颤,眼看就要软倒在地,胳膊却不敢再动,还牢牢抱着礼盒包袱。
很好。
本衙内搞不定别人,还搞不定你这小东西?
顾影继续保持凶相:“东西交给你家公子,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明白?”
福子小脸煞白,点头如捣蒜。
阿忠叔心急之下,筢子已经快杵到顾影脸上。万鸿博终于挣开郎君的手,向这边冲了过来。万郎君见势不好,提起下摆就追。
顾影余光看见,情知时间不多。立刻松开了福子,喝一声:“跑啊!”
福子完全懵了。他没有想明白的余地,便像个上了发条的小玩具似的,一脸木然,直直跑走。他挎的那篮子上,本来盖着一块布,也在跑动中掉落在地。
“畜生!”
这院子还是太小,万鸿博没跑几步,就到了阿忠叔身边,抢过竹筢,劈头盖脸就打。
“夫人!夫人不可!”万郎君紧跟在后,见她这般不得章法,连忙伸了手,想夺过来。
在她来之前,顾影就知道要挨揍,慌乱中抬手护住头脸。可还是慢了些许,被那筢子勾住发簪,一抓、一拽,发髻顿时松散,乱堆在一侧鬓边。
万郎君就在这时抢到了把手,正要把筢子扔开。他用力方向是朝下的,为不让万鸿博再抢走,手上下了狠劲,把筢子向斜里一拖——
“啊!”
顾影的头发缠在筢子上,生生拔下来一把。她伸手去捂住头皮,不想筢子的两三个竹齿正好蹭到脸侧,从眼角到脖颈往下一刮,顿时抓破两条血印,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筢齿上的土又迷进了眼睛,她就稀里糊涂顺着筢子向下的方向趴在了地上。
出门时亮丽光鲜,到现在灰头土脸。
这叫什么事!
第127章 你还是你
“愣着干什么!快上去扶起来!”
万郎君后悔不迭。
女男之间自有大妨, 岳父和儿媳也得避嫌。万郎君虽又悔又急,却连这时都能不乱阵脚。稍微平静了一下,便叫仆从中的两个女子上去, 把顾影扶起来。
阿忠叔一看,就知是因为自己拿这筢子闯了祸,也不敢造次,在一边帮手, 把顾影的头发解了下来。
顾影站起来的时候, 脸颊正在流血。一线细细殷红, 混着刚沾上的土渣,“沆瀣一气”地流到了下巴。她紧张地抿抿嘴, 舌尖立刻尝到了土的味道。碍着万鸿博和郎君就在对面,怕她们觉得自己在挑衅, 也不敢吐。
万郎君一看就紧张了:“快打水来,给她洗干净。阿忠,你赶紧拿些金创药膏来!”
万鸿博虽没拦着家仆们忙碌,但情绪还在。愤愤地道:“不过两道小伤, 和我家阿光比起来远远不如!要我说,这就是活该。”
什么什么?
果然是阿光吧!
顾影竖着耳朵听, 只是面上不敢露出喜色来。
万郎君使了个眼色, 要万鸿博少说两句, 她却故意要说出来,给顾影听到:“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顾影可怜巴巴:“是悬崖勒马, 痛改前非。”
“哦?某个畜生, 不知不觉学了两句人话,就以为很了不起了?是吗?”
顾影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顾衙内昔日的为人, 也真是绝了,能把闻名天下的万先生气到口不择言,像个村妇似的叉着腰骂人。在从前的故事里,她可没见过师父这样生气过,只怕怨结不好解开。
打开心里的记仇小册子,又给无情仙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也不知道,师夫能不能像从前那样温柔,肯怜惜一下小辈了。
正胡思乱想着,恰好仆从们打了水,拿了药来。万鸿博挡在堂屋门前,坚持不让顾影入内,万郎君只得让人搬来个脸盆架子,放在廊下,给顾影净脸上药。
顾影怀着希望叫了声:“岳父……”
“顾衙内,请不要胡乱攀亲。”万郎君终于端不住表面的礼貌,口气中带着怨怼,“我家的小儿郎乃是粗鄙之人,甚少教养,原是配不上衙内这样的官宦人家。愿衙内高抬贵手,不要再来纠缠,早日签下和离书,放过他吧。”
“岳父,我会改的,我已经得到教训了。”顾影说得急切,“前几日落水之后,我自己也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就知道从前种种荒唐之举,给身边的人带来多少伤害。岳父,我今天来,就是登门道歉来的。我带了礼物,带了诚意,只希望岳母和岳父,再给我一次机会……”
“住口!”
万鸿博实在不想听下去。
万郎君叹了口气:“衙内年纪还轻,今天的决心,明天又改变,都是常有的事。这些礼物和诚意背后的代价太沉重了,恐怕我们担负不起,请衙内收回。”
“岳父……”
顾影还想多说几句,眼看万郎君轻轻蹙着眉,不愿和她对上眼神,就知道他现在也是万分失望,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阿光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希望他早点插手,为我解围。”
她抱着唯一的希望,拖着时间等待。
却说福子,在一片混乱之中,跌跌撞撞跑到房间里来,带着哭腔向阿光喊。
“公子!”
阿光这几日在家养伤,噩梦渐渐少了,日子还算清净。乍听福子这样喊,心中知道,定是如无情仙之前所说的,戏文已被女主角推动着,发展到这里来了。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平和心态顿时一笔勾销,挣扎起身,急忙问着:“怎么了?”
福子眼圈红红,怀里还抱着那礼包不敢放下。
阿光问了几句,听说是顾影来了,便知道眼下就是自己出场的关头,不禁锁着眉头忧虑。
“也不知她意下何为。虽然我先前有所准备,但事到临头,觉得准备得不够,只恐怕不能保护我的家人。”
福子说到前院情形,放下礼包:“公子……你看这个……我,我也不想拿的,这是顾影让我必须给你的。”
“嗯?”
“就是,那个恶人……”福子抽抽噎噎。
阿光知道,顾影的意思是要他出来,见上一面。有这个寄存的物件做借口,他若收下,便表示原谅;若想退回,便必须当面去说,不能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