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杨盼儿这人的性子,你越是搭理她,她就越来劲。当下便横眉竖目地冷笑:“吴选侍的胆子倒越来越大了,想是攀上了连美人这根高枝,也想分得一杯羹?倒不看看你那副身量,瘦得跟柴火棒似的,人睡上去还怕把你给压折了!”
她平日如何粗鄙,穆氏并不计较,可今日是在御花园中设宴,四下人来人往,听着便越发不堪,皱眉叱道:“贤妃住口!这样的话让陛下听去成什么样子?即便陛下不知,落到下人耳里也是不堪!”
穆氏脾气和善,甚少这样疾言厉色,此言一出,众人都起身道罪。孙淑妃匆匆朝杨盼儿丢去一个警告的眼色,杨盼儿自知惹祸,只好暂且偃旗息鼓。
经过方才的一场风波,席上倒是呈现出虚假的繁荣。因杨贤妃有意讨好,言语里收敛了许多,众人也不再将焦点集中在连乔身上,改为一门心思的讨好穆氏。
奉承话也无非那几样,颠来倒去的说,听多了也觉腻味。穆氏自己都有些厌了,坐了一会儿,就让众人各自散开赏花。
连乔便漫步目的地在园中闲逛,吴映蓉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连乔也不好将她撇下。
不得不说,天家富贵果真无与伦比,光是园中的名贵菊花就有不下百十种之多。吴映蓉是个见多识广的,在一旁絮絮念叨,什么泥金香、紫龙卧雪、朱砂红霜、玉翎管、瑶台玉凤等等,她听都没听过,不想却在这里见识了。
若能带些名贵花种回现代,她大概也能发财吧,连乔不无感慨的想。
可惜也只是想想而已,这地方有去无回,她的富婆梦大概永远实现不了吧。
许是吴映蓉的态度太过殷切,连乔抱愧于心,竟难得体贴了一回:“方才杨贤妃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脾性本就如此,倒不是刻意针对你。”
认真说起来,吴映蓉不过是被她波及到了。
吴映蓉黯然摇头,“贤妃娘娘说的也有理,我这样的身子,本来就没侍寝的可能。之所以进宫,不过是奉了家父之命,要保全家族荣耀罢了。至于承宠,我从来都没想过。”
古代的女子,从来都身不由己,连婚事都不由自己主张。吴映蓉是被迫进宫,连乔又何尝不是如此,她甚至打心底里有些羡慕吴映蓉的,至少她没有怀孕产子的风险,不会落一个留子去母的收场。
连乔见她郁郁,本想宽解她几句,结果反弄得自伤其身起来。正要说话,就见穆皇贵妃笑吟吟的走了过来,“怎么都闷闷不乐的,谁给了你们委屈受么?”
两人忙行了礼,连乔笑道:“没什么,嫔妾们只是瞧着这名菊贵重,想着不知该攒几年的月银才买得起一株呢!”
穆氏忍俊不禁,“这有什么难的,若是喜欢,直接回了陛下,将整个御花园搬空了都行。”
“嫔妾们哪有这样的胆量。”连乔说道,急忙的将话题从楚源身上撇开,“怎么不见淑妃娘娘,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穆氏微微的笑道:“淑妃妹妹一沾菊花瓣就好起疹子,故不喜此物。”
原来如此,怪道从方才孙淑妃的神情就一直冷淡疏离,连乔还以为她故意向穆氏甩脸子,现下看来倒是情有可原。
不过套用到宫斗文的套路中,孙淑妃这个弱点兴许会触发重大剧情呢。
连乔正想的出神,忽听穆氏声音惊喜的道:“陛下,您过来了。”
猝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温润的眸子。连乔忙扯起嘴角,回以他一个柔情款款的笑。
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向皇帝放电,这是她承宠后一贯的宗旨。
楚源果然心情大好,脸上的肌肉也舒展开来。只是今日乃穆氏生辰,总得顾着主人的面子,便向穆氏笑道:“朕下了朝便过来,本以为宴会已经散了,谁知道你们还在这里。”
“陛下都没驾临,臣妾们怎敢先行散去?”穆氏说道,照例地让庄嬷嬷端着碗盏过来,“陛下尝尝这寿面。”
楚源就不像连乔那样需要顾及穆氏的情绪,直接皱起眉头,“朕早起就用了碗银丝细面,这会子懒怠吃这个。”
穆氏也不气馁,依旧盈盈的笑着,“臣妾也命人备下了饺子,陛下可愿尝尝?”
换个口味,楚源还是容易接受的。
须臾,庄嬷嬷换了碗热腾腾的水饺上来,汤汁晶莹,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连乔不得不佩服穆皇贵妃心思细密:为了留住皇帝,她指不定让整个御膳房都出动了。
楚源只尝了一口,脸上便露出赞许的神情,“做的不错,你费心了。”
穆氏谦和的道:“为陛下尽心原是应该的。”
连乔冷眼看着,觉得像穆氏这种时刻压抑本性的生活也挺难捱,莫非为了讨好皇帝这个男人,便甘心让自己低到尘埃里么?这样做又是否值得呢?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忽有一双银著伸过来,连乔唬了一跳,抬眼看时,却是楚源将那碗水饺递到她跟前,还一副体贴的模样看着她。
穆氏有些不快,却还是勉强道:“皇上让你尝,你就尝尝吧。”
架不住这两位的盛情,连乔只好执起筷子夹了一颗水饺,虽然疑心里头有皇帝的口水,她也只好摒却猜忌放入嘴里。
御膳房的手艺不差,这水饺做得嫩滑无比,薄薄的外皮包着馅料,简直像一条鲜活的虫子在口腔里翻滚。
这个比喻成功的恶心到连乔自身,才咽下去,她顿觉一阵反胃,扶着腰便剧烈的干呕起来。
呕完这一阵,她涕泪满面的起身,这才发觉众人都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用不着他们开口,连乔都猜到他们想说什么,因为连她自己也模模糊糊升起不好的念头:她貌似真的有身孕了。
第15章 身孕
这厢动静巨大,女人们都纷纷注目过来,连远远避开的孙淑妃都不自觉向这边张望。
穆皇贵妃反应机敏,为了免去别的嫔妃饶舌,抢先说道:“连妹妹瞧着身子有些不适,还是请太医来瞧瞧吧?”
这是个问句,她看着楚源说的。皇嗣毕竟为大,不得不慎重起见。
楚源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轻轻点了点头。
连乔只好任由这两位贵人簇拥她回去。她暗暗叫苦,倘若身孕是她自己发现的还好,要想什么法子也容易;可偏偏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众人皆是她的见证,那么以后,她想悄无声息的令这个身孕消失也很艰难。
回到怡元殿,穆氏就做主将闲杂人等请出去,只留下皇帝、她以及孙淑妃——孙淑妃是自己跟过来的,毕竟连乔有了身孕,旁人还没什么,独她与穆氏觉得威胁巨大,谁让她们惦记着皇后之位呢?
没一会儿,太医院之首徐茂庭就赶了过来,毕竟是宫里头一份的喜事,还是得最德高望重的人来看诊。
连乔瞅着这胡子花白了的老大人,心里只觉得如坠冰窖,寒彻肺腑。她慢慢的卷起袖子,伸出玉白的手腕——事急从权,什么男女大防、上下尊卑都顾不得了,准确才是最要紧的。
徐茂庭诊完了脉,脸上便露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
穆氏着急问道:“徐大人,连美人究竟如何了?”
徐茂庭起身行了个礼,捋须笑道:“恭喜皇上,恭喜皇贵妃,连美人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长久以来的恐惧变成现实,连乔简直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觉得舌头都是木的,发不出声来。
穆氏楞了一下,又忙笑道:“那可真是喜事啊!有劳大人了。”
徐茂庭倒也不是刚愎自用的人,“臣毕竟年老,诊脉或有舛错,还是多请几位太医一同看诊为宜。”
这也是应该的,倘若徐茂庭只是误诊,大家伙儿不都成了空欢喜一场么?
穆氏看了眼皇帝的脸色,见皇帝不置可否,便点头道:“那就依徐太医所言吧。”
连乔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这徐太医医术再高明,可他老得胡子都白了,谁保证不会犯错?
她就不信自己会这样倒霉。
可是等十余名太医都接连诊视过后,连乔的心便彻底灰败下来。包括杨连,所说的话与他们并无二致。
她真的有了身孕。
穆氏一一将众太医送走,笑得脸都僵了,“陛下验过,可以放心了吧?”
楚源神色黝黯,看不分明:“你们先下去吧,连美人有朕陪着就好。”
听了这话,连乔唯有苦笑,皇帝还嫌众女对她的嫉恨不够多么?
孙淑妃还想说些什么,穆氏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恭敬地向楚源行了个礼,“臣妾等先行告退。”
就在片刻之间,两个女人仿佛无形中站到了同一阵线上。
想来是因为她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待她们离去,楚源才坐到床头来,温然执起她的手道:“阿乔,你有了朕的骨肉,朕真的很高兴。”
连乔紧紧盯着他的眸子,分辨那里头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很失望的发现,皇帝并非真正忻悦。倘若说以前,连乔曾用自己的温存体贴赢得他几缕柔情怜惜的话,那么现在,楚源则完全戴上假面具了。
男人最温柔的时候,也是他最可怕的时候。都说最毒妇人心,可论起狠毒与伪装,女子还不及男子十分之一呢。
连乔情知这个孩子已将她推入绝地,仓促间她也无法可想,只能见招拆招。
于是她脸上浮现出初为人母的满足,“是,臣妾也真是喜欢,陛下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宫中以皇嗣为重,进宫的妃嫔也向来是不重生女重生男的,楚源笑道:“朕自是愿意你为朕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宫中至今未有皇子降生,朕希望你是头一份。”
连乔的心又沉下去几分,看样子楚源已有舍弃她之心了,之前所做的功夫等于白费。
但是她怎能甘心赴死呢?她还这样年轻,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就算从私心来讲,她也不愿死在皇帝前头。
她绝不会就这样认输。
于是当楚源反问她的愿望时,她笑靥如花地答道:“臣妾觉得皇子公主都好。只要是陛下与臣妾的孩子,臣妾都一样喜欢。”
唯独不会喜欢你。
皇帝走后,连乔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跟散了架似的,酸乏得厉害。应付皇帝真是吃力,尤其明知他不安好心,还得装作相信他的模样。
这样下去,她迟早得精分不可。
紫玉绿珠等人都闻风进来道喜,来来往往的这些人里,只有她们是真正高兴的——都指望着自家主子借着身孕平步青云,她们也能跟着步步高升。
紫玉忙着为她盖被,又叮嘱绿珠将门窗关紧,就好像连乔比以前还要娇脆,成了个瓷娃娃,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美人如今有了身子,可比不得从前,咱们更得事事小心,绝不能磕着碰着,否则出什么岔子,你我都担待不起。”紫玉严肃的道。
绿珠从前有些爱玩爱闹,现下也变得稳重起来,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无论紫玉说什么,她都鸡啄米似的点头。
连乔只能感激她们这份好心。
喝完紫玉端来的一盏煎蜜水,连乔平静说道:“去请杨大人过来吧。”
有些话,她必须亲自问一问杨涟。
杨涟上午就来过一遭,那时混在人堆里还没觉得什么,及至现在见了连乔冰冷的脸色,他才不安起来。
“美人召见微臣有何要事?”杨涟放下药箱,擦了把汗说道。
连乔已经屏退了下人,说起话来大可无须避忌。她慢悠悠的瞟了眼杨涟,“我明明请大人开了避子药,为何依旧会怀上身孕呢,莫非大人的医术不及我想象中那般可靠吗?”
杨涟跪拜在地,额上汗如雨下,“美人明鉴,微臣不敢有损美人贵体,开的都是温补之药,为的就是怕妨害美人今后生育。但凡事有得必有失,药性过微,所以……所以偶有疏失也是难免,非人力所能干预。”
他大着胆子抬头,“美人若一定要罚,就请责罚微臣吧!”
连乔当然不会罚他,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事怪不得杨涟。杨涟帮她弄来避子药,已经算违反宫规,至于那避子药是否足够有效,并非他所能掌控的范围。连乔若因此而罚他,岂不证实了自己心怀叵测么,若是被楚源知道,只怕她也没好果子吃。
因此她略想了想,就摆手道:“起来吧。”
杨涟长舒一口气,“其实美人大可不必为此挂心,虽说有了身孕不宜承宠,可在这宫里,子嗣才是立身之本,宠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待美人您一举诞下皇嗣,旁人的恩宠纵比得过您,地位也一定越不过您去,这才是只赢不输呢!”
这个杨涟倒是生来一副好见识,可惜他只揣摩了其他女人的心思,却没猜透皇帝脑子里的想法。
对连乔而言,皇帝才是她最大的敌人,其他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事已至此,责罚你也无益,何况以后还得你多费心思。”连乔瞅了眼他惊讶的面色,继续说道:“我会向陛下提议,由你负责安胎一事,你也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后切莫再出错了。”
杨涟一下子从地底升至云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但他也知道,连美人是有心提拔他,遂叩头不迭:“谢美人恩典!微臣定不辱命。”
连乔倒不是对他格外器重,只是眼下并无其他可用的人才,相比起来,杨涟还算稍稍亲近一些。再说了,杨涟高兴得也有些太早了,保胎未见得是什么好差事,尤其是在连乔这样恶劣的处境下。
连乔不无恶意地想,能不能保到十月怀胎还是个问题呢。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这个孩子。
不管连乔内心如何五味陈杂,至少在表面看来这仍是一桩大喜事。陛下登基多年未有子嗣为继,偏偏她一来就有了,不知羡煞了多少有宠无宠的嫔妃,连远在福宁宫的孙太后也知道了消息。
紫玉绿珠二人慌慌张张地检视各宫送来的赏赐,只觉得样样都是好的,挑都要挑花眼。长乐宫的穆皇贵妃送了一对羊脂玉雕的白玉观音像,据说有送子的神效;合欢殿的孙淑妃则送了一套赤金带红宝石的头面,孙家豪富,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也难怪孙淑妃处处都喜欢摆阔;至于孙太后,她的礼物最绝,是一本佛经。
佛经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难就难在由孙太后亲手抄录,可见她对这个孩子有多看重了。
绿珠喜道:“有了这本佛经,美人定能凝神养胎了。”
连乔在一旁看着,只是冷笑。孙太后是信佛的人,最见不得杀生,但偏偏是这样的人处死人命毫不留情,她与楚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子。
第16章 决心
此时福宁宫中,孙太后与孙淑妃这对姑侄正叙着闲话,桌上香炉里袅袅的焚着檀香——孙太后礼佛,檀香是最好的。
孙淑妃将手绢绕在春葱般的指尖上,一匝又一匝,百无聊赖的道:“没想到竟然是连家那一位先有了身孕,皇贵妃真是白担了这么多年的心了。”
她看着平静,其实心里早就跟油煎一般,只是不愿在姑母面前表露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