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这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模样,努图格沁·萨仁在心中嗤笑了一声,纤细的手指拈起细瓷茶壶的柄,为秦鉴澜斟上一杯深橙红色的茶汤。
这位皇额吉,刚刚微拧的涵烟眉,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怎料年轻女子很会避开重点,转而专程戳她痛处。只见秦鉴澜望着山谷,忽然拊掌,惊喜地喊道:“抓到了!抓到了!”
没半点宿州贵族的样子。
萨仁心生不满,目光还是不由得顺着秦鉴澜的视线,转向山谷。
中年女子看了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自觉地露出心底的傲慢,拉长了声音:“纵然秦姑娘你生长在剡都,没见过黄羊围,也不必如此激动的。他刚刚打在达蒙的马前,准头如此之好;这一箭,不是还没射中黄羊么——”
说着说着,萨仁的声音蓦地顿在半空,不可置信地,啪地一声放下茶盏。
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格外有失体统,却还是惊愕地望着眼前。
秦鉴澜也呆了一瞬。
强风拂过,她颊侧垂下的链坠,串起的玛瑙、翡翠相击,清脆作响。
她见到贺子衿拉开桐木长弓,原本只想虚张声势,喊了声抓到了,意欲吸引萨仁的注意力,换个让自己没那么大压力的话题。
所以见到贺子衿似是心急,一箭射偏,穿进积雪中,起初只是有些许失望;但听见萨仁果不其然地换了话题,正暗自窃喜着,只见情势突变。
薄薄的白色积雪之上,皮毛墨黑的宿州马,奔跑在日光底下,颜色反差强烈,格外耀眼。
贺子衿射出一箭,没穿过黄羊的喉管,反而落在地上,激起一片翩飞的雪屑。
却逼着黄羊,改变了奔跑的轨迹,慌不择路地蹿过黑马面前,只是还隔着一段距离。
黄褐色的长毛大狗,还被黑马甩在身后,难以助力。眼看着贺子衿与黄羊的距离,再次被逐渐拉开。
马背上的男人,大手一挥,将桐木长弓整根扔进箭筒。
接着整个人踩着马镫,在起伏的波动中,猛地站了起身!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贺子衿失手的那一箭,莫日根刚在心中发出叹息,下一秒,立刻瞪圆了双眸。
谁也没想到,深红色狩衣一撑马鞍,纵身跃下马背!
趁着身下的黑马高速奔腾,贺子衿向前砸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整个人犹如一张巨大的网格,投下颀长的阴影,罩在同样高速奔腾的黄羊头顶。
男人的双臂绷得笔直,从天而降,扑抱住移动中的黄羊。
健硕的公羊,下半身蓦地一沉,呼吸间失去平衡,重重地侧翻在地。
却不断挣扎着,与贺子衿向后翻滚而去!
深红与淡黄,人与野灵,两道身形缠抱在一起,宛如深情的恋人,共同在皎洁的雪地上翻滚,拉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才是所谓猎手与猎物,在北疆大地上,他的宿州血脉里,最原始、最大气、最野性的斗争。雄性与雄性之间,全凭力量的对决,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他脆弱的额角,一路撞击着雪原上细碎的砾石,却倔强着咬紧后槽牙,不肯漏出一点喘息。
直至弯曲的脊梁骨,抵在坚硬的岩石上,手臂却还牢牢地侧抱着挣扎的黄羊,无法再移动。
巨大的猎犬,嗅着气味迅速寻来,獠牙精准地按上黄羊的颈窝。
动脉内奔涌的鲜艳红色,刹那喷薄而出,染湿了贺子衿的衣襟。
怀中生灵逐渐停止挣扎,男人的意识却飘忽而去。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女子的惊声呼唤,来自山谷之上,细微而遥远。
贺子衿的眼前,瞬间一黑,整个人昏死过去。
手臂却还紧紧锁住健硕的公羊,几秒之后,才缓慢地脱了力。
猎犬汪汪地叫着,一个劲地往男人的脸上舔,舔得他一脸口水,却还是没能让他睁开眼睛。
秦鉴澜一把摘下沉重的头饰,随手扔在身旁支起的小桌上,不管不顾地把萨仁丢在身后,提起裙摆,大步跑下斜坡。
她来不及在心中祈祷,刚跑近前,就看到一堆高大的宿州马围了上去,马背上的人纷纷跃到地上。
秦鉴澜一下子刹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阿尔斯楞快步走上前,弯下腰,伸手在贺子衿的额头上摸了一把。
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将年轻人的双臂从断气的黄羊身上分开,握了握他结实的胳膊。
苍老却魁梧的大君,眸中划过意味不明的光彩,俯身抱起贺子衿了无知觉的上半身,在费什坦慌慌张张的上前协助下,把他横放在了自己那匹棕马的马背上。
贺子衿的身体,从黑色的马鞍上垂落,发丝倾泻在额前,随风飘拂。
看着令人万分揪心。
狮氅在空中一动,老人翻身上马。
他在马背上回过头,鹰隼般锋利的眼神,扫了一眼地上四仰八叉的黄羊,轻声吩咐道:“带回去。”
接着带着贺子衿的身体,卷尘而去。
莫日根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美人苍白如纸的面庞。
她颤着手,翦水秋瞳中满溢恐惧。
莫日根自己也吓了个半死,还是努力镇静下来,示意秦鉴澜上自己的马,和他们一同回城。
远处枣红马上的达蒙,立在原地,围观了贺子衿空手抱黄羊的全过程。贺子衿跃起之处,他便被吸引了目光,眼睁睁地任由黄羊擦着自己的骏马,涌向出山口,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
一趟小型冬狩,唯一的收获,竟是贺子衿扑倒的这只黄羊。
惊心动魄而又精彩绝伦,吓得大多数人,都站在原地,回不过味来。
秦鉴澜顺从地坐上莫日根的马背,只是握着马鞍,不肯抱住中年汉子的腰部。两人一路无话,慢慢地行进着,回到了宿州都城的宫殿。
夜幕如往常而至,七太子寝殿内,烛光初上。
贺子衿闭着眼,觉得自己脸上落下绵软的小手,柔若无骨地缓缓移动着,冰冰凉凉,很能抚慰一身酸痛的劳累。
意识模糊中,他抬起手,轻轻扣住游移着的纤细手腕,薄唇翕张,一下子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摩挲着他眉骨的手,蓦地一停。
眼皮上落下一小片阴影,罩住贺子衿的整张脸。
似乎是手腕的主人,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来,耳廓贴近他无力的唇边。
同时有柔软的青丝,隔着衣衫,拂在贺子衿起伏的胸膛上,带着体温的暖意。
他张了张嘴。
贺子衿阖着双眸,轻声唤道:“鉴……”
啪地一声,垂落的帐帘外,似乎有人一不小心,摔碎了什么东西。
床上躺尸的男人一惊,条件反射般抬起手臂,将面前女子温软的上半身,紧紧拥入怀中。
茶盏砸落在地,刹那粉身碎骨。
细小的瓷片四处飞溅,烛光在其上流转而过,几乎闪瞎旁人的眼。
其中一小块,落进了秦鉴澜的掌心。
她的手缓缓紧握,隐隐沁出了暗红的血痕,自己却丝毫都未察觉。
巨大的雕花木床,挽上床架的大红色厚重外帘。
外帘内垂下半透明的素色纱帐,掩映着一个窈窕的人形,半跪在床头,上身被贺子衿用力拥入怀中。
像是抱着猎物,像是抱着热恋的情人。
秦鉴澜眼前,蓦地浮出一段桃红色的身影,娉娉婷婷。
美艳的舞姬,粉面还靠在贺子衿的胸膛上,听着男人铿锵如鼓的心跳,勉强回过头来。
乖顺的眉眼里,盈满对茶杯摔碎情景的恐惧,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
第29章 裂痕
=====================
秦鉴澜抚额,隐约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下,青筋突突地跳动。
强撑了一瞬,她不再试图镇静,转而冷声道:“滚出去。”
翦水秋瞳睥睨着桃红衣裙,秦鉴澜立在屏风后,眉眼弯弯,散发出刀锋般的冷厉气息。
她开口的刹那,床帐后的贺子衿,露在外头的手臂,蓦地一僵。
紧接着,男人竟是加上几分气力,将舞姬拥得更紧。
年轻的舞姬,装模作样地挣扎了几下,随即娇软无力地作投降状,小山眉朝秦鉴澜微微挑起,一脸无辜。
掌心蓦然传来痛楚,她抬起手,扫了一眼。
艳红的血丝,漫出白皙的手掌。细细的一道,蜿蜒着攀爬上掌纹,缓慢滴落,触目惊心。
她咬了咬失去血色的唇,一言不发。苍白着脸,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殿外。
转过身,她倚着殿门,双手用力扒在木条上。长长的指甲摩擦着门扉,一下刮出好几道浅痕,卷起些微木屑。
秦鉴澜艰难地闭上眼。没过几秒,眼眶一热,唇角随即尝到一丝咸涩。
她抬起手背,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跌跌撞撞地夺路而出。
深蓝色的长袍,瞬间溶入夜幕,无迹可寻。
深冬夜长,檐角兀地停着一只短羽山雀;肆虐的寒风中,留下一串哀啼。
殿内是长久的寂静。
舞姬被拥得无法动弹,连带着红唇也深埋在男人温热的颈窝,媚眼如丝,吐息如兰。
腰上一沉,猝不及防地被推出怀,一个站不稳,足下趔趄。
“柳都灵,”卧榻上假寐的男人,阖着桃花眸,准确唤出了她的名字,“今天到这里,已经够了。”
柳都灵闭上嘴,识相地鞠了一躬。桃红色身影穿过寝殿,飘然离去。
贺子衿躺在床上,举目是高悬的帐顶。天花板细微的纹路,在他眼底缓缓铺开,恍神间竟似秦鉴澜的侧脸。
刹那巧笑倩兮,眉尾沾着点皓白的雪;皎洁的月色下,宛若神女。
他有十成把握,她今夜会回来。
有八成把握,她会回来,向他提出和离。
还有两成把握,剩下的事态,会如他所愿。
不知等了多久,饶是贺子衿强撑着疲累的眼皮,精神却已经陷入混沌的困乏,蓦地听见殿门刺啦一响。
极轻的一声,接着回荡起缓慢而飘忽的脚步,让贺子衿猛地睁开眼,一下子来了精神。
秦鉴澜拉闭殿门,早已摘下缀满宝石的珠冠。驼色坎肩绷开一只银扣,深蓝色长袍下摆沾着灰扑扑的尘泥。
面庞血色尽失,苍白如绢,干涸的眼眶令人极尽心疼。
单薄的身板在寒风中穿行了大半夜,孤魂野鬼般,行至脚跟一跳一跳地发痛。
她还是回来了。
只因身在异乡,向来无处可去。
仔细想想,他们从一开始就为婚约所束缚,成亲那日,秦鉴澜和贺子衿,不曾看清对方的心。
那么她又如何能开口要求,回到宿州的贺子衿,解除了剡皇室带给他全部约束的贺子衿,还要大发慈悲,照看着她所扮演的夫人角色呢。
只是跌打医馆中的一切,阳光与欢笑,小溪浣衣时的脸红心跳,皂角树下,那么多的回忆,分明过去还不到半个月,一下子却像上辈子发生的事,离她万分遥远。
头顶的半透明纱帐,轻轻揭开一只角。
秦鉴澜的脸,出现在上方,俯瞰着贺子衿,居高临下。
翦水秋瞳中,烛光缓缓流转,美艳而冰冷。
朱唇一抿,脆生生的铃音,不由染上几分冷淡的倦意,却仍是动听:“我跟你说过,我能看懂占星秘卷,你记得么?”
下方的男人,原本神思迷离,听见她开口的这句话,目光骤然一紧。
“如何?”贺子衿扯动唇角,轻轻地嗤笑一声,“真要让道伦梯布欺君,即使你俩才见过一面?”
男人的桃花眸,神色嘲讽而尖利,却难掩低沉嗓音背后的虚弱。
虽说黄羊围本就是赛马、赛狗、赛人的活动,猎户们为了营生,不惜余力用上各种花招来围猎,也不是没有直接从马上扑抱黄羊的先例。但像贺子衿这般,敢于抱着健硕的公羊,一起在原野上翻滚了大十几圈,最后侥幸没受什么大伤的,确不多见。
数个时辰前,沉沉的龙涎香气味中,宿州太医确认贺子衿体征平稳,这才放松了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
年轻的太医颤着声,拱手向屏风后的大君汇报:“七太子年轻快意,敢于从马背上扑抱黄羊,正是大勇;适逢草原上还有积雪,所幸七太子并无大碍,更是吉人天相。”
一番沉睡中的贺子衿听不见的赞美,虽有吹溜拍马的成分,却也暗含着对贺子衿敢于跃下马背、扑抱黄羊的钦佩。
那头的大君,嘶哑地低笑一声,意味不明:“他走远了,走得久了;不大会用弓箭,却还能想到这种方式,真可教也。”
“只是,”昏暗之中,狮氅的翻领毛刺刺的,衬得老人的脸,再多了几分威严,“今夜让他好好休息。明天早晨,再叫他来见我。”
言毕,他甩了下手,魁梧的身形缓缓从座椅上抬起,移向殿外。
“是,是!”年轻的太医慌忙追出屏风,朝着老人离开的方向,磕了几下头。
贺子衿回想着睡梦中听见的几句对白,回过神来,看着秦鉴澜毫无波动的双眸。
“明天一早,大君就要见我,”他开口道,“到时候,他自然知道我看不懂羊皮卷,更会寄望于道伦梯布。没有欺君的必要。”
“阿尔斯楞本就不知,你是出逃还是为剡朝做了细作,这样一来,他就更没有留下你的理由。我真的看懂了,”秦鉴澜像是早就预料到贺子衿会这样说似的,帐外的声音淡淡的,又大概是不想再见到他那张过于受欢迎的脸,唰地一声重新拉上了挂帘,“你能不能先听我说话,不要那么自大?”
好一句自大,硬生生地把贺子衿噎住了。
秦鉴澜盯着床帐,有些为自己的话语后悔。
虽然逞一时口快,让她格外舒心畅意,但就因为莽然撞了贺子衿一句,影响了自己想法的实施,也会令她头疼。
毕竟今夜的她,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秦鉴澜原本认为,跟着贺子衿来到宿州,就是万事大吉。
但她见到他和那个名为柳都灵的舞姬,公然在殿内一番苟且,如同当头一棒,敲得她醒过来:先前还与她举状亲密的贺子衿,转头就能跟别人同样亲密。
只要她一日不独立,一日不将自己从人群中摘出来,而是仍然选择跟着一个人,无论对方是李玄晏还是贺子衿,无论对方是谁、对她作出过怎样的许诺,她也是处于被动的境地。
根本没有万事大吉,也决不能松懈!
紧接着,秦鉴澜又想到,喜怒无常的草原大君,或许会对同样有西纳尔家族血统的贺子衿,抱有极高的希冀,希望让他来解读道伦梯布无以为继的占星秘卷。
然而,当阿尔斯楞得知贺子衿根本认不出一个字后,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认为贺子衿确是被剡朝派来策反的细作,接着大手一挥,将他和秦鉴澜,一同打入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