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衣将变故看在眼中,心里虽然着急,却见情势逼迫,大迈步拦在李玄晏身前,不卑不亢地高喊:“前辈刀法了得,后生已经受教!”身边的年轻人一听就知道将军要说什么,急得身子站不稳却还一震,连忙喊道:“叔叔!”声音还余着十八载少年意气。
乾忘忧冷笑:“我与你们平素无冤无仇,要饶你们一命自然可以。只是四皇子今天出得去,向宫里怎么交差?倒不如让我来替皇上清理门户,料不定他老人家龙颜大悦,还能保我涿山寨一世平安了!”
李玄晏前头还听他说“无冤无仇”,心里却想着这山贼纵然肯放自己走,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秦鉴澜走。心中决一死战之意已盛,又听见他后面那句话,自知是不可能苟活。想道:也好!不苟活!可是自己手边既然没有武器,又如何决一死战?他刚站定,立刻去拔身旁山贼尸体上插着的长剑,第一下竟是拔不出来。此时却发觉身边有异。
原来李淮衣将军一听乾忘忧说“清理门户”,脸上竟飞过一阵青白,整个人滞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乾忘忧哪肯放过这等好时机,举刀便来,声势浩大!
斜里却蓦地刺出两点,迅疾的破空之声。旋即有女子清吒:“呔!老不死的,往哪里跑!”
——秦鉴澜耳下忽的一轻,又是模仿小时候看的电视剧叫停了师爷,又是顺利将东西掷了出去,又是看见了成效。三件事情都做得出色,可她心中没来由地有点空荡。或许是贴身的耳坠久不离身,这会叫她丢掉,一下子有些不习惯。
乾忘忧十三年来在涿山寨中被奉为师爷,何时挨过这种骂,又听那活脱脱是个少女的稚嫩声音,心头大怒。却不料有东西暗中向自己刺来,也怕有毒,而手上马刀太重,不得已径直扔下一把,左掌往胸前一拦。转头一看,对着雪地上亭亭而立的秦鉴澜冷笑道:“我当是何暗器?原来只是两枚耳坠,能奈我何!”天地间忽地掠过一阵清风,指间深碧的翠玉撞着顶上的金托子,他目光往耳坠上一转,登时停在原地,颤着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是此时!
李玄晏一时不知她站出来的用意,见到紧要关头,叔叔竟径自发愣,而原本形状可怖的师爷也呆立原地,虽然不知个中缘由,却心知此时不可耽误。只见白袂翻飞,年轻人借着纵跃的力量一把从尸中拔出长剑,一剑抵上乾忘忧的咽喉!
乾忘忧呆呆地捧着那副绝美的碧玉耳坠,竟然不避,咽喉暴露在闪着冷光的剑尖下!
只听他忽然涕泪纵横,口中发出独狼受伤般的哀啸,尖利得吓煞旁人;外头相斗的守卫军和涿山贼不禁收手,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中心的这一小撮人身上;冷光犹豫一秒就劈落,霎时血光大溅,喷得白衣人一整个身前,满头满脸!
道伦梯布趁势上前,斩.马.刀将豹大当家逼得仰倒在地,但见这没骨气的山贼头子,浑身抖得有如筛糠,张口还没说出半个不字,却叫李淮衣闪身过来,一剑封喉,刹那没了声响。
众人登时大乱,一派哀恸、悲声,不知是真心为了涿山寨师爷,还是戚戚然不知以后该往何处去,或者又怕被占了上风的人赶尽杀绝;另一派却相互击掌、雀跃,脸上大喜:“胜了!胜了!那就是咱们的四哥,李四哥!”
道伦梯布、李淮衣、秦鉴澜三人围在中间,却只听闻当啷一声,长剑砸落于地。
李玄晏沉着脸,身形晃了晃,竟一倒在地,当场失去了意识。
四下慌乱之中,李淮衣一把扔开手里武器,苍白着面色走近前,抱着侄儿急声唤道:“玄晏!玄晏!”
年轻人自在晕沉中,浑身脱力后掌心才微微张开。身旁那人眼风扫去,原是他紧紧握着一点深碧,不曾松开。
耳坠的纯金顶,映照着日光,流转起刺目的光彩,亮闪闪的,落进她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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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读一点武侠,手上写的也有简略的意气,只是到要写抒情的部分,又不免做不到精简,咱们下一章见
第50章 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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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中下旬的时节,冰雪渐融,宿州却冷不丁有一场倒春寒。三两日来,冬风不过镇北关,只是兀自卷过草原,强硬地压下了刚刚冒头的盎然绿意。天将日暮,残阳藏在蒙蒙的云翳后,光影浮动。镇北关的守门人望着渐浓的夜色,随即伸头向城中大声呼喝。不多时,一队牵马的牧民沿着官道缓缓走出,个个肤色黝黑,粗糙的双手结满厚茧,面露愁色。
戈瓦一路走一路摇头叹气,心里想着今天在镇北关内换取的物品,是否能撑到开春长出新草的时候。等到那时,春牧场终于可以启用,而如若宿州究竟和镇北关打了起来,他还能吃上自己养的牛羊,虽然买不到剡人的麦子、浊酒一类,却也决不计饿死。
来到原野上,和同行的牧民们分了手,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慢慢行至白色的圆帐前,见自己那条大黄犬趴在门口,汪汪地冲他叫了两声,心知豢养的牛羊都无异样,于是掀开帘子进去,在黑暗中摸了块骨头,随手扔给黄犬。怎知那条狗生得机灵,一眼看出骨头上没多少肉丁,怨怼般地叫了一声,叼着骨头跑开了。
戈瓦见帐中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凭借记忆摸出了盛着羊油的油灯盏,刚想点燃了,却又念及灯油已经不多,省着点还能拿羊油去镇北关换东西。于是刚放下来,想到自己如此拮据,又木然地看向帐外。他这般忠厚的贫苦人,自幼与拮据为伴,只知道宿州和剡地一开战,自己身在边境,必定须如十三年前那般东奔西藏,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去处,只得悠悠长叹了。
帐外风声一动,有人朗声问:“伯伯,什么事这么忧心?”清清亮亮的宿州话,带着恭敬,好一派少年音色。
戈瓦被吓了一跳,急忙向外望去。原是他深陷对未来的愁思,致使不闻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蓦地停在门外,年轻人滑下马背,稳稳地落在地上,又听他叹息声中如有万般愁绪,方才出言问询。戈瓦想不通怎么会有陌生人夜里来访,只怕是什么耽搁不得的要紧事,三两步走上前,抬手掀开帐帘,却一下子愣在原地,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那年轻人一身玄衣,袍子上华贵的银纹映着淡如秋水的月光,颀长的身形立在寒风中,一见到他就连忙拱手,桃花眸中有尊敬神色。他本来倚着一匹通体全无杂毛的高头大马,此刻正乖巧地埋头嗅着雪地,也是黑色。一人一马,夜色中几乎看不清楚,但确确实实地站在戈瓦面前。
戈瓦依照经验,只道年轻人是过路人,看见雪原上有牧民的帐子,此番前来借宿。不过抛开年轻人为何而来的疑问,他不回答人家的问题,终归是无礼。戈瓦不善言辞,更不会撒谎,踌躇片刻,只得又叹了一声,答道:“要开战啦。”
“开战不好么?”来人笑盈盈的,引着他往下说,“家仇国恨,莫过如此。”
戈瓦震惊地抬起头,面对着那双明亮的桃花眸,口中结巴:“开……开战怎么会好?你、你这小儿,不记得十三年前的战事,那会我被逼得没有饭吃,一路跑到……到……”他又想起自己在十三年前做过的事,饶是再老实,也绝知这并非什么光彩事,马上住了嘴。
来人不甚在意地一笑,似乎并不追究他说的话。戈瓦心中警铃大作,谨慎地打量他的周身,率先开口追问:“你来是想要借宿?”
年轻人口中嗯了一声,并不反驳。戈瓦如释重负,立刻抬起脚想要跑进帐子,借着给客人拿东西的由头,避免跟这陌生人的过多接触。十三年来,他回到北疆放牧牛羊,一直对此事讳莫如深。宿州的惨败,对他们这些宿州人而言,正是家仇国恨,他又怎会不知?只是后悔,当场若是一头撞死在剡人将军的车马前,又何来这些年的烦扰?因此他虽厌战,也是万万不愿和旁人提及战事状况的。
“宫里都是些狂人。”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却负手立在帐外,并不进门。
戈瓦这时已经擦亮了羊油灯,捧着灯盏向身后一看,见来人背着一张玄黑长弓,确有几分借宿的猎户模样。又听来人虽然还在谈战争,话中却并无赞赏意味,反倒透着些他听不真切的无奈,让他听不明白。戈瓦只看了一眼,便道:“你就请进吧。”言毕又去翻找木桶里的羊奶,当即想盛出两碗,权当款待。
他一帐子的羊膻味,但年轻人并不反感,抬脚进来了,兀自坐在帐中。戈瓦端上羊奶,极尽牧民的待客之道,又问:“客人此言,听上去是很了解那些老爷,不知您来自何处?”
来人的面上第三次露出笑颜,虽然亲切,眼底无波无澜的神情却让戈瓦的手没来由地颤了一下,差点将一碗羊奶泼在身前。
“我只是来找您。”年轻人突然说。
戈瓦眉头一皱,觉得好笑:“我?谁会专程来找我?”心里却猛地反应过来,如有一道雷电劈过脑海,惊恐之中飞速向后退了两步,双手按在简单的家具上,后背倚着帐子才壮起了胆,眼睛死死地盯住陌生人,口中飞快地念道:“你是!你是!”神色一变,立即改口道,“我……我当时不能选择!我绝非……”
“并非因为那件事,”年轻人摇了摇头,适时截过话头,声音轻而柔和,大有令戈瓦稍安勿躁的意味,眼底却明明白白地闪着微光,“我来只是想确认一下,并非替谁问罪。你名为戈瓦,宰桑·戈瓦,是不是?”
宰桑·戈瓦不明所以,但听来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住地点头。又闻年轻人接下去说的,登时面如死灰,双腿直发软。
但听那年轻人声色平淡,只如叙述事实,并不掺杂个人臆断,说道:“十三年前,剡将秦经武大破天狼骑,抓来些许宿州牧民,充当军中壮丁,为守卫军指路。其中就有你,宰桑·戈瓦,是不是?”
戈瓦一怔,什么也顾不上,连忙跪倒在地,颤巍巍地不住磕着头,大喊:“我也是被剡人逼迫!我也是无奈!当初如若不答应他,他定要将我老婆幼子斩落马下,说什么也不肯!我,我决不是自己跑去做卖国贼!别杀我!”
风啸倏然尖厉,棉絮灯芯上一点烛焰猛动,蓦地熄灭。戈瓦眼前一暗,慌乱中依稀分辨出身前情形,见那人信手从身后取来玄黑的长弓,转瞬握在手心,箭矢的金属锋芒直指跪倒的自己,额角簌簌地落下汗来。帐帘在那袭银纹玄衣身后卷起,飞扬在倒春寒的狂风中,戈瓦只道十三年前的叛国处决罪终于降临,心里想着自己就将要去与亡妻相聚,却又念及再也无法见到儿子,紧紧闭上了双眼。
身前咔哒一响。
却听年轻人喃喃道:“什么争战,什么叛国,我分明只见到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预想中的苦痛并未袭来,戈瓦讶异地睁开了眼,不知这位挑明来意的陌生人何以手下留情。
长弓垂在他手中,箭矢指向地面。年轻人问:“你有一个孩子?”
戈瓦抬起眼,眼眶中早已泛起红色,悲声如泣:“小的那时被迫给剡人指路,一家三口却被守卫军带着南下,后来流落剡都,给剡宫里人做杂活。小的有过一个儿子,却养不起,十岁时只好卖给剡人皇室,不料老婆一病不起,只留小的一个人又走回北疆来,做前半辈子营生。恩公手下留情,可小的活在北疆,早就是孤苦伶仃!”
来人默然,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掌心虚虚往他头上一砍,权作已对牧民的通敌叛国罪行刑。戈瓦却不知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那边沉思了半柱香的辰光,这才道:“若我饶你一命,你以后将作何打算?”
五六年来,戈瓦一人独居在萧索的北疆草原上,总是想要见被自己送入剡宫的儿子一面,剡人自然不肯放儿子出来,方才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前想的也是这一个心愿,这时面对着似乎是大君派来的人却不敢明言,连忙又磕了一个头,颤声道:“恩公如要用我,小的自然鞍前马后,不敢怠慢!”原是他无甚机锋,也不想想来人年轻有为,断然无需亲自劳作,要他这一个牧民又有什么用?
砰的一声响,一袋东西裹在布兜中,沉沉地砸到戈瓦的脑袋旁。牧民不明所以,不敢伸手去触碰,怔怔地抬起头来,望着年轻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金属光泽一动,来人用箭矢拨弄两下,将布兜揭开了两个角来,里面的事物这才完完整整地暴露,帐内顿时金光灿灿,立刻将兵戈的银光压了下去,好不晃眼!戈瓦心中大惊,只道自己已做了十三年的卖国贼,这人孤身前来,却不取他性命,还在他跟前扔下一袋子黄金?当下诚惶诚恐,不敢收下,更不敢道谢,只是呆愣地望着来人,不知他是何用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人面容早已没了先前那般亲切,可戈瓦只觉这样才更像他应有的样子。桃花眸中神色一沉,年轻人沉声道:“你拿了这袋盘缠,把牛羊都卖了,南行五百里,去到涿下城,找天香楼的掌柜,他会照应你。无论你打算跟着掌柜在天香楼做工,还是愿意拿着这些盘缠去买间铺子,都不会有人管你。只是以后别回宿州,也别去剡都,懂么?”
“不……不去剡都?”戈瓦不解道。一连串指令,早就听得他心生疑虑,再加一个莫名其妙的不进剡都,岂非绝了他见幼子的念想?
“到时候打起来,剡都人会善待宿州人么?”年轻人指点着,话锋一转,“你且收下吧,这是尊子在剡人的四皇子处存下的钱。我偶然结识尊子,可惜他事务缠身,不能离开剡都,只好托我将这些盘缠都拿给你,权当六年的孝敬。至于去涿下城的天香楼,也是他托我转告,许是他在那里,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只待你过去颐养天年。”
“你……你认识我儿子?”戈瓦瞬间大喜,眼中有泪打转,“我已有六年没见过他……这些话,都是他请恩人转告给我听的?”
年轻人看起来却并不想留在帐中跟他说话,走出去牵来黑马,飞身跃上,只问:“他全名宰桑·莫德勒图,我如何不知?只是我刚才和你说的,你都记好了么?”
“记得!记得!”戈瓦连忙追出门,口中重复着,“涿下城,天香楼,此生不往北去,亦不南行。恩公,你既然替莫德勒图前来,天又晚了,不如先留在帐内,歇息一夜吧。”
“不用,”玄衣来客一拍马背,黑马立时动身,那人声音清亮,隐约带着憾意,轻轻地说,“如要说来,莫德勒图才是我的恩人。可惜我不能当面报恩!”
马蹄卷起沙尘,就此去了。
戈瓦立在帐前,突然获得足够他安养一生的钱财,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这会借着月光才看清,那年轻人骑在马背上,身姿飘逸,赫然是贵族风采。待到牧民记起要说千恩万谢的话语,那袭玄衣却早已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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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疑虑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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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涿山深处,风声忽轻。眼见昏迷的人终于张开手心,而那对碧玉耳坠将要滚落,李淮衣俯身及时拾起。守卫军将领抬头看了一眼,唤道:“姑娘。”就将耳坠递去,秦鉴澜伸手接过。
交接的刹那,在场几人心如明镜。只有道伦梯布,一袭青衣从马背纵跃下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四下的涿山贼匪见到师爷、豹当家已经断气,士气锐减大半,又见守卫军士兵趁机上前,胜负已定,纷纷丢下马刀,跪地求饶。道伦梯布牵着马,两条长眉微微拧在一处:“这两人生前似乎还有话要说,你们怎么一剑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