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噔噔噔地敲着拐杖走远,只剩她和贺子衿两个人,并肩立在回春医馆门前,看着夜色下静谧的长街。
“秦鉴澜,”贺子衿倚着门框,侧脸被月光勾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模糊了轮廓,眸中的神色明晦不定,“你准备好了么?”
“什么?”秦鉴澜疑上心头,不明所以地抬起眼帘看他,模仿着小言里的句子,“你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不是!”贺子衿见她如此不解风情,勉强勾了勾唇角,“你的意思是,你一点都不会留恋,在从诲居的这段时间么?”
问句冷不丁砸到她头顶,她本想顺着他的话说,对啊,我确实不留恋。好端端地突然进入了乱世前的宁静,换作是他,他会留恋么?真千金秦鉴澜也没表明自己的意思,只是喊着李玄晏四皇子,又说事已至此,斯人已矣,功过何论?但她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我七岁那年,宿州大君战败,”贺子衿低下头去,摩挲着腰间悬系的玉佩,眉眼模糊,声音渺远得如在天际,“我跟着你的父亲秦经武,从宿州来到剡都城。那会秦经武还是陛下的将军,也没有‘柱国’这种名义上升官,实则夺权的职位。自此,我搬入从诲居……”
话才说到一半,胡大夫走出医馆,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道:“还杵着!上车!”
“我这不是在给她讲之前的事么。”贺子衿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已经驾轻就熟地躲过胡大夫的拐杖。年轻人身姿轻巧地跃上车架,骨节分明的大手揽起一边车帘,另一只手在月色下,自然而然地朝她伸来:“秦鉴澜,上车。”
她咬了下唇,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向自己全然摊开的掌心。
贺子衿手上用力,一把将她拉进车厢。
胡大夫丢下拐杖,三两下爬上车前,牵起缰绳。
“等等,”秦鉴澜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车前的胡大夫,又指指贺子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俩早就约好了?那我是啥,你们计划中的一环?”
“不是啊,”贺子衿挠了挠头,顾左右而言他,“我本来也没想去救你的。你知道现在是什么个情况么?”
“你究竟知道多少事?”秦鉴澜默默地坐到角落,警觉地看着故作一身轻松,但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早就拧作一团的贺子衿。
“简单来说就是,”贺子衿深吸了一口气,“我爹皮实,十三年前你爹没把他打老实,现在他又反了。”
“说重点!”秦鉴澜盯住那双风情万态的桃花眼,“别仗着你生得一副好皮相,就想蒙混过关。”
贺子衿一怔,半晌才叹道:“所以还是古人说得好,不长嘴的才是好花瓶。”
“你别多想,”秦鉴澜捧着腮,眼见车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我只是不愿意太尴尬。这么会绕开话题,是不是花酒喝多了,跟那帮庸脂俗粉混的?”
十分明显,贺子衿听到她夸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便发觉秦鉴澜意欲从他这里获知真相,又不想搞僵两人的关系,只好边催促他说下去,边随口夸了他一句。于是贺子衿顺着她的话,不着痕迹地称赞她长得也不赖,都够上当花瓶的资本了。她攥着拳想,以前没注意到,贺子衿这么会说话。
“绮红楼的人哪算庸脂俗粉?”贺子衿顿了顿,紧接着大笑起来,“不靠她们挡着,我指不定早就死在皇帝佬儿手心里了!”
下一秒,笑意立即无影无踪。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以前可不会提绮红楼。秦鉴澜,别对男子太用心。”
“我还用得着你来教?”冷不丁被他的话语一刺,她刚想给他一拳,蓦地想起自己一来就中了李玄晏的计,只好蔫蔫地坐回原地。
前座传来吁的一声,车身晃动几下,稳稳地停住。
贺子衿轻捷地飞身跃下,还不忘转过来扶了秦鉴澜一把。
她刚下车,发现自己立在一列拉着车的马队前。五六匹毛色各异的高头大马,大都喷着响鼻,不耐烦地踢着蹄子,各自被车座上执缰的主人牢牢牵住。领头的是一匹黄褐混黑色的公马,正在地上翻找着主人洒下的黄豆吃,健壮的躯体散发出阵阵热气,温暖了一下在寒风中奔波了半宿的秦鉴澜。
胡大夫解下缰绳,动作娴熟地把黑马往一辆空着的车上套,对领头公马车座上的人说:“人在这里,一共两位,有劳关照了。”
领头的中年汉子肤色黝黑,一看就是常年暴露在毒辣的日头下,一身腱子肉蕴藏的活力让秦鉴澜想到他的马。头人笑声爽朗,向胡大夫拱手道:“胡大夫,您就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白衣长髯的大夫笑了笑,转身面对贺子衿。
“那咱们,就此别过了?”胡大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哎,小质子,你都长大了,这像什么话。”
贺子衿一时没搭话,面容隐匿在阴影中。
再开口时,他赫然哽咽:“此去长路漫漫,前途未卜,不知能否再见。
“寒冬大雪,还请您珍重。”贺子衿背过身去,跃上马车。
“珍重珍重。”秦鉴澜再不明所以,也看得出贺子衿一反吊儿郎当的常态,空气仿若凝结。她犹豫着上前两步,握了握中年人沟壑纵横的手掌,也跟着爬上马车。
前座的车夫得令扬鞭,空气中啪地一响,伴着黑马短促的嘶鸣,车轮悠悠地向前滚动。
马车转过弯去,秦鉴澜卷帘回望。
已经奔忙起来的早饭夫妻档,热油在磨盘一样大的铁锅里滋滋作响,几桶子滚烫的豆浆,磨得比十八岁姑娘水嫩的小脸还细还白;小河穿过的巷陌,临水的枯树下,已经走动着刚从城外进来的菜贩子,一人拖着一大车菜争抢好位置;远处平常人家的庭院,腊梅开得正好,三两支剔透的花朵从低矮的篱笆缝隙中探出头来,静候顽童采撷;陆续有人走上街头,大多是平凡布料、素面朝天,挨挨挤挤地拥过胡大夫身边。神色各异的人群和长远的街景在马车后舒展开,绵延成一幅绮丽的古都画卷,撞入秦鉴澜眸底。
胡大夫就这样立在他们中间,一动不动地目送马车离去。
眼角晶莹,似有星点泪光闪烁。
她卷着车帘,看了很久很久。
车轮滚过出城的道路,青石板一路绵延向北,去往百米外遮天蔽日的高耸城墙。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初至,金灿灿的光辉涂抹上泥灰色的砖块,皇家建筑还矗在阴影之中,宏伟的城门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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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到出城部分了(瘫)接下来小贺和鉴澜是不是就该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了咧~嘿嘿~
关于李玄晏老师,后期还有很大戏份!毕竟在现代版鉴澜的视角,最后是李玄晏给了贺子矜一箭。该怎么填坑呢~
第11章 狸猫换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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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秦鉴澜放下车帘,听着外头的街道逐渐嘈杂。
从诲居的黑马夹在马帮的五六匹高头大马中间,为首的是马帮头人那匹黄褐色雄马。
她眉头一蹙,转脸问贺子衿:“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城?”
“自然不是,”贺子衿低头擦着自己的匕首,琥珀色眸子中闪动着专注的光彩,“这队车马的本职是运送茶叶,时常往返都城与北疆两地。他们的马车上都有特殊标识,在城门关卡的可信度很高。我们装成茶叶,一起出去就是了。”
“这都要开战了,”秦鉴澜疑惑,“北疆还有人喝茶?”
贺子衿手上的动作一滞,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她:“刚刚不是还说自己很聪明么?全是都城的贵人在喝北疆的茶叶。北疆是有茶树的地方,品质好得很,朝贡的货品多是宿州马,也有茶叶。柱国府没有宿州雪芽?”
“哦哦,”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我还以为那边苦寒之地,什么也不产呢。”现实经验告诉她,北边的茶叶就是少很多!
“这话倒也没错,”贺子衿说,“方便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物产,从来寥寥无几。”
他低下头去,面色明晦不定。
秦鉴澜伸出指尖,戳了戳他手臂:“外面又不是没有马,你干吗这么大费周章,把从诲居的马带出来啊?”
“小黑和外面那些马不一样,”贺子衿转过头,不留痕迹地拍掉她春葱般细嫩的手指,“李玄晏没看错,它是胡大夫前两年专门找马队的人弄到的,纯种宿州马,如假包换。这家伙耐寒,跑得快,能走的距离也长,刚好混在马帮的混种宿州马中间,和我一起出城。”
“还真给李玄晏说中了。”秦鉴澜心服口服,“你私藏这种贡品级别的东西,不怕掉头么?”
“你现在干的也是掉头的事呀,”贺子衿无奈地笑道,嘴上又补了一刀,“侠女。”
秦鉴澜刚想嗔怪他心眼小,马车外却传来吵吵嚷嚷的人声。
贺子衿迅速蹲到帘后,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别出声。放轻的呼吸声响在耳畔,男人的侧脸棱角锋锐,全神贯注。
木头与金属相击的声音,有人举着武器,在外头敲击着马车车厢。
“干什么的?老实点!”一个陌生的声音冷漠地问道,听上去是在审问马帮头人。
“贩运宿州雪芽的,官爷,”中年汉子低声下气地讨好道,“您守了一夜城关吧?眼看着接下来的几天都不会落雪,我们还赶着去北疆买新茶,这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秦鉴澜通过绒帘的一道缝隙向外张望,古铜色皮肤的中年汉子笑得一脸憨厚,手掌上却泛着细碎的银光。
士兵也是老油子,左右看了看,见没别人注意这里,伸手从马帮头人的掌心上抹了一把,再装模作样地举起长枪戳了戳车架,挥手赶道:“行了,快滚吧!”
“哎,哎,有劳官爷。”头人松了一口气,坐了回去,眼见就要扬起鞭。
“慢着。”前方有人冷声喝道,缓步行至头人马后。
秦鉴澜下意识地张大了嘴,紧接着就要惊呼出声。
贺子衿眼疾手快,从背后伸来有力的手掌,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指间依稀漏出点声音,撞到车帘上。
细微的响动,引得两车之外的李玄晏转过头,冷厉的目光一扫而过。
秦鉴澜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贺子衿这才稍稍松手。
她猛地呼吸进一大口新鲜空气,心脏怦怦狂跳。眼睛重新贴上软帘的缝隙,身后却传来温热的触感。秦鉴澜抬了抬下颌,才发现在狭小的空间中,贺子衿为了看清外部,不得不用怀抱笼罩住了她的脊背,下颌就在她的发顶,还努力地半屈着双膝,以免碰到她还算厚实的衣物。
“这位爷,”头人连忙搓着双手赔笑,“我们是有朝廷给的文书的,要不我去后头,拿给您看看?”
“你们有么?”秦鉴澜抬起头,几乎趴在贺子衿耳边,担忧地轻声问道。
男人的额角蓦地一炸,咬牙轻声道:“我不知道,但你能不能站得离我远一点?”
秦鉴澜一阵莫名,但怕惹事,于是乖巧地蹲了回去。成婚这么久,难道这两人还没圆房?
“我知道。”那边响起李玄晏淡漠的声音,干脆而硬生生的,毫不拖泥带水,“但按照文书,你们昨夜之前就该离开都城了,明白么?”
李玄晏虽不如马帮头人那般健硕,颀长的身形立在车前,白衣胜雪,身周气势比所有人都高出了一大截。
他俯下身,一只黑缎快靴踏在车架上,冷道:“北疆近日乱象频生。宿州质子已经叛逃出府,陛下今晨就要下令追查。你们本就是从北疆过来的,在都城做生意,不懂得规矩么?”
头人的手抖了抖:“这位爷,我们路途长远,车马疲顿,昨夜就住店歇息了下。这不是,太阳还没出来,现在赶紧离开,也算昨夜……”见到李玄晏气度不凡,他自然也不敢再从怀里往外掏银子。
“规矩便是规矩,”李玄晏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按照规矩,得把你这一队马车搜一遍。多多海涵,茶老大。”
眼看他振臂一挥,底下的士兵分散着走向每架马车,举着长缨枪就要打开车厢搜查。
头顶呼吸一滞,秦鉴澜按捺着狂乱的心跳,感到身后的贺子衿身体一僵,亦是心跳超速。
还没等她想好是否干脆跳出车厢去找李玄晏,跟贺子衿痛痛快快地划清界限,马队后突然响起了新的声音。
“此言差矣,”脚步声由远及近,爽朗的笑意苍老却中气十足,“万勿为难北疆茶商,也是十三年前,我朝和宿州恢复商贸来往时,陛下的口谕。金口玉言,四皇子,这也是规矩吧?”
头人原本不明所以,一听到“四皇子”三个字,马上跳下车架,向李玄晏磕了两个头。
李玄晏不情不愿地收回脚,转而拱手恭敬道:“袁太师,您怎么来了?”
“不是‘来了’,”鹤发长须的老者,一身飘飘的青衣,摸着长髯点头道,“是‘刚下来’。老朽昨夜登城楼观天象,是‘荧惑守心’不错,你要找的人,恐怕早就往北走了。为难这帮茶商,也没多大意思。不如早些回宫,想必陛下有事告知。”
话已至此,李玄晏只得转身上马,面上不情不愿,口中还要道谢:“多谢袁太师,我现在就去找父皇。”
“起来吧,”老者洪亮的嗓音转向地面,踢了踢茶老大身前的泥土,“你们的宿州雪芽,我很喜欢。下次多运点进城。”
“多谢太师!多谢太师!”茶老大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千恩万谢地爬起身,跳上车架,飞快地牵起了缰绳。
车轮再次缓慢地滚动起来,踏过昨夜的积雪。贺子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扭头倒在车座上,张开了四肢。
秦鉴澜看着老人挥了挥衣袖,沿着宫道慢慢离去。
城门在马车后越缩越小,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光点。而晨光愈发热烈,在路上洒下一连串巨大的金色光斑。
“荧惑守心,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她回过身来,问贺子衿,“那个要开战的意思?”
“已经开战了吧,”贺子衿卷起另一侧车帘,眯起眼享受冬日难得的阳光,照射到脸上的温暖,“只是还没波及到都城。”
“那关于这个袁太师,你有什么信息么?”秦鉴澜抱起双臂,“或者说对于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你有什么想法?”
“袁太师是司天监的老大,虽然司天监底下人手不多,但可谓各个都站在皇帝佬儿的神经上,”贺子衿笑道,“动一动就能把他吓得半死。十三年来,我还没听说过他们观天象看到的东西成真。荧惑守心可是件大事,没那么容易确认的。至于接下来么……”
玄衣的男人坐起身,手指在虚空中挥舞了几下,指出方位:“我一路去北方,遇上第一个镇子,就把你放下来。我们就此别过。”
“好好好。”曾经垂涎万分的离开贺子衿的机会,此刻就摆在眼前。秦鉴澜嘴上应答得还是很欢快,心中却有一阵空荡荡的感觉。就这样远离都城,在古香古色的小镇上,独自度过一辈子么?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也吃不到学校附近好吃的外卖,更不可能看到新近的言情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