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孝顺这一回,您就别推辞了。”我道:“就当我替奶奶给的。”
我实在不想跟她演一个来回,没等她说话就截断话头,高声叫:“小伟!小伟!”
我弟一边打游戏一边出来:“干啥!”
“还干啥,红包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去!”
“你给谁去啊!”他笑嘻嘻的一把抓过来:“你就我一个亲弟!”
“臭德行!”后妈笑骂道:“这孩子就跟他姐好,没辙。”
我们终于上桌吃饭。
奶奶很高兴,餐桌上属她嗓门大:“我们住那房子,光客厅抵这一屋子大,唉,空荡荡的也怪害怕的!”
“暖和!怪不怪哈!走两步就是海边,还一点都不冷。”
“我真不爱吃这些油腻腻的菜,冬雪说老年人吃健康食品,都从超市给我买。”
然后眼疾手快的把鸡腿掰下来放在我碗里,生怕被小伟抢走。
我爸说:“那是,都知道你大孙女出息,带你享福去了,什么时候我也享享儿女福啊!”
奶奶说:“你没那命,你又不会养孩子!”
我爸讪讪的笑了,后妈给我夹菜,道:“冬雪这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你们这样的,都得算年薪吧?”
我说:“没多少。”
“肯定赚大钱了,小伟马上毕业了,愁工作呢,我说你有啥可愁的,你姐可在大企业里当经理!”
我弟任子伟原来学习挺好的,但是高中三年荒废得厉害,只考上一个专科,据说连这也念着费劲,成天逃课,说要拍抖音当网红。
饭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剩下后妈笑声尴尬的响着。
我笑眯眯道:“行啊,小伟,你愿意跟姐干工程吗?我那一行可累了。”
小伟撇嘴,道:“我看心情!”
饭桌上顿时又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我当然不会帮他。
饭桌上一句空话又不会签合同,就像甜言蜜语又不用花钱。
事实上我对我爸、“我妈”、我弟都没有半点感情,这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我能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奶奶高兴。
她是个虚荣、短视、甚至尖酸刻薄的老太太。
但是她半辈子在儿子媳妇面前窝窝囊囊,捡垃圾捡到七十岁。
为了她的孙女。
吃过年夜饭,我爸张罗着让我们睡下。
我说:“不啦,我定了宾馆。这两天和我奶就睡那边。”
“你花那钱干什么啊!挤挤不就得了吗!”我爸大着舌头说。
后妈笑道:“住惯了大房子,咱们这鸽子笼哪挤得下啊!”
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奶奶也跟他们过过年,吃过年夜饭,不管多大的雪,也得回家。
那时候我不懂事,还在问奶奶,我们跟小伟睡不行吗?打地铺行不行?
奶奶就笑,那是人家的家啊,咱们也得回自己个的家啊……没事,走累了,奶背着你。
我没有反驳,只是说:“我朋友来接我了,爸、妈,我走了。”
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程厦站在车边,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仍然挺拔的站在那,像一棵落满积雪的松柏。
“这里!”
他闻声便就小跑过来帮着拿行李。
“哎哟,谢谢厦厦,这大晚上让你出来。”我奶叠声的道谢。
“没事奶奶,应该的。”
这辆车上大概是放过砂糖橘,有一种清甜的橘子气息。
程厦说:“我本来跟冬雪说,来我家过年得了,她不同意。”
“那像什么话,太给你家人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他从后视镜里看我,笑道:“应该做的。”
他把我们送到宾馆房间里,又坐下了和奶奶聊了几句天才走。
我送他到门口:“十二点了,快回去吃饺子吧。”
“你别忘了明天我来接你,去我家吃饭。”他说:“我爸等你呢。”
那个在新闻上经常出现、严肃的下一秒就要给你讲学习强国的程爸。
我叹了口气,说:“好。”
程厦却没有走,他看着我,身后的大雪静谧无声。
“我们有七天没见了。”他说,朝我张开手臂,道:“不抱一下吗?”
第18章 问题是,他真的喜欢你吗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去了程厦家里。
原来我也去过他家,不光我,他的朋友基本上都被他带回家过,他妈妈对谁都都特别热情,不管谁来都给一个写上名字、漂漂亮亮的红包,我的尤其大。
但这次到底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天聊完之后,我们的俩的交往其实跟平时差不多,还是一起吃饭、看电影、分享好玩的事情,说是朋友,又多了点暧昧,说是男女朋友,还差点意思。
但他这一次,一定要让我来他家做客。
“雪儿来了!冷不冷啊?快进来”程爸爸倒是挺热情,围着围裙给我们拿拖鞋:“我记得你爱吃辣的,我烧了个水煮鱼,马上好!去洗手等着去!”
这让我还挺吃惊,六年前,他爸爸是个挺严肃的人,不是在书房忙着,就是踱步过来问我们:“最近都读了什么书啊?你们这个年纪啊……”
总会被程妈妈笑着打走。
他家和原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当时在我看来高不可攀的装潢和家具,现在看起来灰蒙蒙的。
茶几上散放着一些糖和瓜子,程厦想给我倒水,看了杯子皱皱眉,扯着嗓子问:“爸爸,家里的杯子呢?”
“桌上不有吗!”
“我不想用这个杯。”
程爸拿着锅铲跑出来,翻箱倒柜半天,还是没找到,只能说:“你去买瓶饮料,跟冬雪一起喝!”
我感觉他们俩都对这个家很生疏。
程厦说:“我一年回来一趟,我爸呢,天天忙,好容易过年回来几天,天天有人上门拜年,弄得家里乱七八糟。”
我心说,这就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程爸忙不迭的端出菜来,热腾腾的摆满了一桌子,碗筷则放了四副。
“来!咱们今天也过年了!先喝一杯!”
程厦不喝酒,我陪他爸喝了一杯。
“快尝尝我做的鱼!”
程爸自己带头夹了一筷子,微闭上眼睛,满足的叹了口气,我也夹了一口。
那味道,和程妈妈做的菜一模一样。
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感觉怪怪的,程爸爸是在努力模仿着程妈妈,热情的招待客人,假装这个家和原来一样。
“欢迎冬雪来啊。”程爸爸说:“这友谊呢,是童年的感情最真挚,厦厦本来一回家就睡懒觉,今天六点钟就起来,又是收拾房间又是买菜……”
程厦脸色微红:“爸!”
他爸紧急转换话题:“那冬雪啊,你对非洲的发展建设有什么感想?”
?
“你认为土方工程的安全监理制度存在弊端吗?”
“你对我们国家的建筑行业相关法规怎么看?”
……还是上一个话题比较好吧……
我大脑一片空白,全凭着临场发挥的本能磕磕巴巴答了一阵,眼见程爸的眉毛中间皱起了川字。
程厦打断我:“爸爸,这又不是汇报!”
“这不是唠嗑吗!”程爸道:“年轻人,不能只看眼前,得宏观的、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程厦说:“我不爱听!”
程爸倒也不发脾气,只是说:“不爱听我也得说,你们这个行业,受政策影响太大,如果有自身的规划,那没问题,但是从未来家庭稳定出发呢,我建议你们其中一个可以准备考公,或者尽早升到管理岗……”
家庭稳定……
我心漏跳了一拍,程厦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饭桌上只剩下程厦的爸爸絮絮叨叨的给我们制定未来计划。
吃过饭,程爸让程厦去洗碗,理由是:“做人做事要分工明确,我已经做饭了。”
程厦哭笑不得的去洗碗。
程爸让我去他的书房。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到这里,当他坐在那办公椅前,那个慈祥的爸爸似乎消失了。
他带着一种无端的压迫感审视着我。
“程厦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情,我想听听看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我迟疑了一下,道:“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现在在一起挺开心的,当然我也知道我们两个差距很大……”
他摇摇头,很失望的说:“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有点尴尬的停下来。
“你了解程厦吗?程厦又了解你吗?”他喝了一口热水,道:“坦白讲,我找人查过你。”
我心里开始有火气在积累。
你凭什么找人查我?
现在是程厦要追我,不是我要追着他……就算是我追着他那几年,我也只是想跟他谈个恋爱而已!又不是结婚,你凭什么查我?
但我也不能可能发作,只能微低着头听他说
“你一个职高生,在非洲呆六年,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忍常人不能忍,是为了成常人所不能之事,你的未来,绝对不只是S建一个项目经理。你一定会扶摇直上的。”
我有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而我儿子呢,他没野心,也没那种狠劲儿,想设计的项目没人认可,那就留着自己欣赏,不得领导赏识,就离人家远远的。”程爸苦笑了一下:“他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所以他对什么都无所谓。”
随后,他审视着我:“我知道,维系你们俩感情最重要的,是你喜欢他。如果有一天你站到了比他更高的位置,你还会喜欢他吗?”
我没有迟疑就回答道:“当然。”
我喜欢程厦,已经变成了比呼吸更加自然的事情。
除非世界末日,不然我根本无法想象我有一天会不喜欢程厦。
“只要他喜欢我,我就一定会跟他在一起。”我补充道,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
程爸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你确定他喜欢你吗?”
我从书房出来时,程厦刚好洗完碗。
“我爸跟你聊什么了?”
“给我五百万,让我离开你!”
他被我逗笑了,笑眼弯弯:“那我就去纪委举报他!”
程厦爸爸还有个会,提早走了,我下午得去看我妈,我亲妈。
“我陪你去。”程厦拎出几个礼盒,道:“我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大年初一的菜市场还是很热闹,大家都趁着关门前,多做一点生意。
我妈早就不卖衣服了,租了摊位和后爸一起卖熟食。
我还没挤到摊位前,就听见一阵杀猪似的嚎叫:“杀人了!杀人了!”
“我今天就让大家看看,千人骑万人跨的母狗长啥样!都看好了啊!谁他妈都别要脸了!”
我一听这声音,迅速丢下程厦就往前跑。
我妈躺在地上,鼻子前都是血,头发被后爸攥在手里拖着走,周围都是人,却没人敢拦。
我冲上去:“你干什么呢!”
他气得双眼通红,没认出我来:“他妈没你事啊!不想死给我滚!”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就站着!我看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他一贯的欺软怕硬,一时间愣在那,我一把推开他去扶我妈。
我妈满脸是鼻血,一边蹬腿一边吼:“赵老三你自己废物点心!你有本事找老爷们儿拼命去啊!打媳妇你特么算什么本事啊!”
保安也终于上来了,各自将他们拉开。
赵老三终于认出来我:“啊,大家不认识吧!这是她闺女,卖到非洲舔黑人沟子去!她们一家子就不是人!狗!母狗!”
我妈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扑过去就挠他的脸:“你自己是废物你瞅谁都不正经!你啥东西啊!都听清楚了,赵老三是天残!你断子绝孙!”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拦住她。
可谁也没想到,赵老三窝囊了一辈子,突然操起案板上的砍骨刀,兜头朝我们这边砍过来!
我只来得及后撤一步。
就在那一刻,程厦冲过来抱住了我。
“他总打你吗?”我抱着手臂问病床上的我妈。
“跟你有啥关系啊?”她冷冷的说:“回去!”
“你是我妈,我能不管你吗?”
她冷笑了一下,道:“你不用管我,一早说好了,我不管你小,也不用你管我老!”
她就是这样。
小时候她离家出走,我爸让我去找她回家,说找不回来就打死我,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去了。
她在摊位旁和一个男的说说笑笑,喂那个男的吃高粱饴,一见我脸色就冷下来。
我说:“妈妈,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回那个鬼地方干啥。”
“可是你不回去,我爸就要打死我。”
“那是你的命!”
她冷笑了一下,棕色的瞳孔就像一只发怒的猫:“回去告诉你爸,他自己愿意烂在臭水沟里,想用孩子绑着我一起烂,做他妈的梦!”
她那时候漂亮极了,穿着皮夹克、化着紫色眼影,冷酷的像个女杀手。
可现在,女杀手也老了。
医院的灯光照亮了她脸上的沟壑纵横,包括脸上的青紫,头发染了很多次,毛毛躁躁的,还是盖不住白发。
我低头转了一万块钱,然后抢过她的手机,点了转账确认。
她太虚弱,抢不过我,只能发怒“我不要你钱!拿走!拿走!”
我说:“我管不了你,但他要再打你,拿这个钱跑!”
说完我就出了门,把她所有的吼声都关在病房里。
程厦在医院门口等我。
他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了,赵老三手上没劲,衣服都没能划破,只在他后背上留一下一道青紫的痕迹。
巨大的羞耻,让我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只是问:“疼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不哭。”
我才发现,我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永远丢脸,不管怎么努力,都会时不时冒出一件事提醒我一下,我就不配体面。”
第19章 月亮怎么能在凡尘里打滚呢?
程厦说:“你不一样,你已经从那个环境中跳出来了。”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妈当初为了一条好看的裙子,就可以跟人睡觉,我为了把项目做成,也没有什么底线。”我想起在老冯家徘徊的那个夜晚,让我犹豫的不是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