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一件深驼色大衣,清新俊逸,侧头跟我爸打招呼:“叔叔你好。”
我爸有点懵:“啊你好,这是冬雪的那个……同学!”
我奶越发得意起来:“发小,人家爸爸在市委,这关系,冬雪还愁没人给介绍好的吗?”
“不算发小。”程厦笑着道:“我是冬雪的……男朋友。”
又补充一句:“还有奶奶,我爸现在在省委。”
我极力的忽略我爸和我奶奶瞠目结舌的表情,装作不是第一天有男朋友的样子,不耐烦道:“快走吧,待会车开了。”
如果没有满脸通红就更好了。
程厦他爸出差了,司机送我们到了火车站。
程厦又不知怎么神通广大的买到了和我们一个车厢的卧铺票。我们在候车室等的时候,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奶奶倒是有一肚子话想问我,当着程厦的面又没法问,只能悲愤的咬着一个大梨,活像那是我的骨头。
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我收到了一个电话。
我跑出去的时候,就看见了我妈。
她穿着个大棉袄,骑在电动车上,脸上青青紫紫的,伤还没好。
我问:“你跑出来干嘛?”
“听你爸说你今天走,我送送你,顺便把这个给你。”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我没接:“你干啥啊?”
“卡里有三万七,是我这些年给你攒的嫁妆。”她仰起头,有几分得意:“我知道你爸那窝囊废不可能给你准备啥,你自己再攒点,要不然在婆家被人看不起。”
风太猛了,吹得我眼睛发痛,我几乎是喊出来了:“我不要,我比你有钱!”
她死死摁住我不让我挣扎,道:“别惹我生气啊,要不然我这顿打也白挨了,赵老三以为我偷摸攒钱为了姘头呢,疯狂找这钱!”
我说:“那他知道了再打你怎么办?”
“他不敢了。”我妈突然笑了:“我有闺女呢!他有个啥啊?”
“走了啊!”
她没等我反应过来,就骑着电动车走了,又在不远处停下来,回头看我。
她的脸在风雪中冻得发红,眼睛却异常的亮,道:“我跟你开玩笑呢,这破地方以后就别回来了!”
“大步往前走!啊!”
第21章 春风夜放花千树
年后我一边在给上个项目收尾,一边疯狂看新的项目书,房建市场日益低迷,合适的项目少得可怜。
我心里焦虑得像火烧一样。
程厦说:“按时上下班不好吗?”
我说:“我跟别人不一样。”
有项目做才叫项目经理,没项目做屁也不是,我不趁着年轻多搞点实绩出来,怎么在公司立足呢?
程厦就笑:“你啊,有事焦虑,没事创造事情也要焦虑一下。”
我说:“你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顺从举手投降:“对不起我错了!我女朋友天下第一棒!”
……我脸腾一下就红了。
刚才我还像一个坐在火上的栗子,总是担心自己噼里啪啦的裂开。
现在突然就变成了一块栗子蛋糕,又软又甜。
他说:“周末公司团建去滑雪,可带家属,去不去?”
我很做作的说:“家属考虑一下。”
事实上怎么可能不去,他们公司那么多窥伺他的小姑娘,我爬也得爬去。
周五我们要去总公司开会,五点开完,他正好来接我直接去滑雪场。
总公司的会一向是又臭又长。
一个是非要从世界风云变幻,宏观经济政策开始讲……我要能听懂这些玩意儿,我早就坐在你们的位置抖腿了。
另一个就热爱诉苦。
总公司对我的项目还算满意,毕竟是低价中标的项目,还能有利润就烧高香了,大领导居然重点表扬了一下。
但是大多项目没达到预期,又没有多少新的项目引入。
董事长诉完总经理诉,总经理诉完副总诉,副总诉完部门经理诉……
其实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公司这么难,谁敢他妈不好好干,老子就裁谁!
我们这些坐在后面的,大部分人听得昏昏欲睡,要不就使劲儿吃橘子,我不敢睡也不敢吃,因为老冯正在领导坐席里,轻轻一扫就能看见我,
老冯最恨人吊儿郎当,仪态不行。
我就算犯了颈椎病,也全程把脊背挺得溜直。
撑到五点钟,终于完事了。
大家合影的合影,走人的走人,我正准备给程厦打电话的时候,收到了老冯的微信,他让我去他办公室等他。
我只好告诉程厦:“冯总找我谈点事,可能得迟一会。”
程厦回复:“没事,我就在你们公司对面等。”
这还是我那次出事之后,第一次来老冯办公室。
他仍然在喝茶,道:“上个项目完成的不错,尤其是进度,非常精准。”
我说:“谢谢领导肯定,正是因为领导和公司的支持,大家都非常踏实肯干,才能在每一个节点完成任务,跟我个人关系不大。”
老冯嗯了一声,随后问了我一些分公司情况,然后给我派了点活,总结一下刚才会议纪要,尤其是各个项目的数据分析,让我下周给他。
我俩心知肚明,这些他秘书就可以干。
之所以要给我派活,是要维持我是他“自己人”这层微妙的联系。
左一句右一句,说了一个半小时。
我脸上陪着笑容,实际上心急火燎的。
程厦还在等我,甚至他同事们可能还在等他一起出发,而我甚至没有办法发条微信告诉他。
终于,老冯说完了,拿起大衣,道:“走吧。”
我看了一眼手机,半个小时前,程厦给我打个电话,然后说,你结束了跟我说一声。
我赶紧回复:已经结束了,我马上出去。
老冯回过头,招呼我道:“还等什么呢,快跟上。”
我心头一紧,想要拒绝,可是下一刻,我看到了走廊里的其他领导。
……万万不能这个时候下领导面子。
我们走出去,我给老冯开车门,自己坐到副驾驶上,上车前,我往门口看了一眼。
程厦的车停在那里。
他应该还没有吃饭——他从来不在街边或者车上吃任何东西。
“对不起啊,领导说要去吃饭,我得坐陪。”
程厦回复了一个?
“你没跟他们说你有约了吗?”
这怎么说啊?领导是在给我机会,我不能给脸不要脸吧?
不过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跟程厦解释,他不会明白的。
我只好说:“抱歉抱歉,你赶紧先去吧,别等我了。”
程厦:可是我已经等了你快两个小时了。
我:对不起!!
程厦:……多久能结束?
我说:……不知道。
他回复了一个“知道了”的表情包,没有再说话。
我们到了一家农家菜馆,外面朴实无华,一看菜单两眼一抹黑那种。
我年级最轻,资历最浅,跑前跑后的为领导们斟茶倒酒。
“小任不错,有眼力见……”有领导说:“现在的年轻小姑娘,这样的不多了。”
老冯一笑:“还有的练呢!”
有一个人用闽南语说了句什么,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我听不懂,也只能跟着尬笑,他们越发笑得夸张起来。
后来我听明白,这算半个熟人局,领导都是一个派系的,所以酒过三巡,他们也不再正襟危坐谈论什么振兴产业发展,各种荤话脏话都出来了。
下位者,尤其是女的在这种局里当然不舒服,但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在领导说没听过东北二人转的时候,一边转手绢一边放声高歌《小拜年》。
他们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的眼泪也出来了。
老冯也喝多了,虽然我为他挡了百分之八十的酒,他将手放在我的椅背后面,道:“你啊——你啊——不听话。”
我立刻起身,去拿新上的阳春面,狗腿道:“领导,要不要吃点主食,胃里能舒服点。”
他摇摇头,凑近我,压低了声音道:“你今年再做几个项目,明年总公司有个名额……”
我心里狂跳起来,给他盛开阳春面的手都在抖。
他不耐烦把碗接过去,把碗扔在一边,继续道:“你这段时间,一,把工作做好,二,把学历提一提,别让我难做,懂吗?”
“我知道。”
他伸手,似乎想摸我的头,但是在凑近我的时候,还是放下了,道:“去吧。”
这顿饭吃完已经十点多了,我抱着马桶狂吐了一阵,挨个把领导们送上车后,就再也忍不住了,疲倦的靠着墙根坐在地上。
太冷了,胃也疼。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偷拍程厦的照片,他在看一本叫《未建成·反建筑史》的书,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温柔干净像热烘干的白衬衫。
他真的太适合做别人的白月光了,我想,他好看了这么多年,每次看到他,都觉得心里升起一弯月亮。
我给他发微信:“抱歉抱歉,今天是我对不起你,你滑上雪了没?”
他时隔很久之后才回复:“嗯,你吃完了吗?”
我:“刚完事,这帮人可能是酒桶托生,差点没喝死我。”
他:“那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我难以置信的站起身,看到了不远处有一辆车,打了一下双闪。
程厦从车上下来,一抹路灯如流泻的月光,照亮着他有点无奈的笑容,
我朝他跑过去,那是真正的春风夜放花千树,春寒料峭时节,街边的白玉兰却都开了,花朵饱满,像千万只柔白的鸽子。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他身上暖烘烘的,是清清爽爽的肥皂香,带着一点柑橘味道。
“你怎么来了?”我听见我有点沙哑的声音,喝了太多了。
“还是想带你去滑雪,就跟着你们的车一起来了。”他说:“谁知道你们能吃这么久。”
“你不会到现在饭还没吃吧?”
“当然了。”他的声音是真的有点生气:“不过……”
他推开我,指了指副驾驶位的袋子,笑眯眯道:“我买了全家桶准备跟你一起吃。”
好!太好了,我刚才都没吃饱!我最喜欢吃全家桶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点头才能表达我的高兴,我真想翻跟头。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鸣笛的声音,我们俩回身望去,居然是老冯的车去而复返。
老冯从车上下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醉态,他看着我道:“冬雪,这是谁?介绍一下吧。”
第22章 没有任何理想值得这样的沉沦
“这是我男朋友,程厦。”我说:“这是我们大领导,冯总,我跟你说过。”
程厦伸出手,老冯没看到,只是点了根烟,又示意我拿一根。
我平时不怎么抽烟,尤其是在程厦面前,但是这时候我能怎么办,只能拿了一根。
老冯倾身过来,亲手帮我点了火。
程厦在一边看着我们吞云吐雾,不声不响,直到老冯问:“你在哪上班?”
“省建筑院。”他说。
“年薪能拿到二十吗?”老冯问。
我这才发现,老冯是真的喝多了,平时的老冯寡言少语,你让他多说半个字,立刻就开除你。
喝多了的老冯,逼问狂魔,能把任何地方变成面试现场。
但程厦没有回答,只是礼貌性笑笑。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老冯又咄咄逼人道:“不会比她低吧?她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能扶贫啊!”
程厦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只是礼貌道:“冯总,这是我个人隐私。”
……他好牛,我手上的烟都拿不稳了,老冯这种气场,敢跟他这么说话的,程厦是第一个。
“不好意思说吧,省建筑院正式建筑师,一年最多也就二十五。”他说:“这点钱,结婚靠女孩买房吗?”
我赶紧打圆场:“冯总!我们就是处个朋友!您说远了!”
老冯看都没看我,仍然直视着程厦:“是吗?你没打算娶她吗?”
老冯一般都是不动声色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外露的情绪,感觉空气直冒火星子。
程厦倒是很平静,道:”这跟冯总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老冯一把揽过我:“这个姑娘,十几岁跟着我做项目,在非洲我们俩相依为命,对我来说在这世上任何人,亲不过她去!我能看她跳火坑?我能吗!”
我震惊的看着老冯……放在我肩膀上那只手。
老天爷啊!他喝得也太太太太多了吧!
程厦终于有了一点情绪波动,他一把将我拽在身后,直视老冯,道:“冯总你喝多了。”
老冯还要再说,被程厦打断。
“您不了解我,但我知道您很多的事情,比如,十一年前的海城项目。”
老冯脸色一下子变了,看着程厦的眼神甚至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因为施工方违背图纸施工,现场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五死三伤,总负责人承担了所有责任,除了内部人员没人知道,是有人专横独断,为了赶工期一意孤行。”程厦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
“之后他被打入冷宫,直到六年前才被重新启用,非洲援建项目,对我女朋友的所谓的知遇之恩,真相是不是当时的他,根本就无人可用呢?我不知道。”
死一般的沉寂之中,程厦看着老冯,目光带着一点怜悯:“冯总今天喝多了,下一次再对我女朋友有越界的举动,我会直接跟安总谈。”
说完,他拉着我就走,我踉踉跄跄的被他塞上车,不停地小声道:“你疯了吗?你也喝多了吗?”
程厦道:“所以你要跟他保持一些暧昧关系,来维持你在公司的发展吗?”
“当然不啊!”
“所以,立下界线是很重要的。今天过线的是他。”程厦启动了汽车,我看着后视镜,老冯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被打击到的狗。
我心里莫名难受了一下,就像大家都不爱看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一样。
一个在你眼里顶天立地人,突然间变得很狼狈,你心里肯定会难受一下。
程厦一边开车,一边握住了我的手,道:“你不想我撞过去的话,不要再看他了。”
程厦他们的团建是,滑雪场两天三夜。
他仍然带我去了滑雪场附近的酒店,他同事都已经入住了,他说我们可以第二天一起去滑雪。
我还哪有心思滑雪,自从下车开始,我就一刻不停的问:“你说老冯明天会不会断片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