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住在我心里的月亮。
“而我爸,一辈子没什么出息,见到有钱人就冲过去点头哈腰,然后回来大吹特吹自己有人脉。”我道:“我小时候特别看不起他,可是你知道在非洲他们叫我什么吗?大太监,因为领导一个眼神,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安排好,恨不得自己趴在地上让领导皮鞋不沾泥。”
我笑起来:“谁说不是遗传了我爸呢?”
程厦没有跟着笑,他静静的看着我。
我很想做程厦,我很想很想变成程厦。
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上学的时候他能跟导师谈笑风生,相处的跟哥们儿一样,后来他的领导不喜欢他,他也从来不焦虑怎么讨好对方,坦坦荡荡不卑不亢,对仰视的他底层工人也丝毫没有那种“做作的亲切”,很自然的礼貌真诚。
可是我做不到,我偷偷模仿过他的样子,可是我感觉我都不会说话了。
我的父母把他们的卑怯印在我血脉的最深处,这不怪他们,因为这就是底层人的生存法则。
我看着程厦,在菜市场那场丑态毕露的撕扯之中,他茫然无措的脸,像针一样刺痛了我。
“包括你说你喜欢的,什么生命力,那不过是因为活不起了,拼命吊着精神而已,我跟这菜市场的人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程厦,你说要跟我在一起,你是不是后悔了?”
程厦摇摇头,他的脸被毛茸茸的围巾遮住,只留一双眼睛,亮得像寒星。
“你会后悔的。”我说:“最现实的问题是,我永远都不可能真的抛弃他们,尤其是我妈。”
我妈把我当作她的冤亲债主。
可是从她离婚那天开始,每个月都会给我打六百块钱抚养费,六百块不多,但是她的摊位一个月就赚一千出头。
我爸不是个东西,可是当初我去S市的钱是他给我的,出国的资产证明是他给我凑的,他想让我好。哪怕他知道我不想养他,他也想让我好。
我这条鲤鱼,注定要拖带着长长的锁链去跃龙门。
这没关系。
但是跟我在一起后,程厦要面对的是,被打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妈妈、贪婪市侩的爸爸和后妈,还有我捡垃圾的奶奶,说实话,老太太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他是月亮啊,月亮高高的俯视人间就够了。
月亮怎么能在凡尘里打滚呢?
程厦一直没有说话,我叹了口气,帮他把围巾系好,道:“你回家吧,记得上药。”
过年的烟火已经燃尽了,我踩着一层厚厚的爆竹碎屑回到宾馆。
奶奶和我爸去了乡下走亲戚,顺便炫耀她孙女有出息了。
我当时坚决不去,说要去我妈家吃饭。
此时房间里没有人,我洗了澡,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就开始打开。
天空慢慢泛起了鱼肚白,整个房间笼罩在暖黄色光芒之中。
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
是程厦,他的面容橘色的朝阳下,如梦似幻。
他说:“走吧,我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我跟他下去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看到一整车玫瑰或者气球的什么的,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
……我绝对没有想到,五个小时后。
我站在了上海迪士尼。
“你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好过一点,但是我觉得在迪士尼心情不好,会比窝在宾馆里好一点。”程厦对我说。
“你说实话,到底花了多少钱!”我第一百次问。
过年,临时买机票,buff叠满,一定是一个我不敢听的天价。
“我能承担的价格,买你开心点,很值。”程厦耸耸肩,还是不回答。
“所以到底是多少钱!”
“走吧,听说这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地方。”他拉我走进去。
……是真的很快乐,所有人都在笑,女孩子穿着漂漂亮的裙子拍照,男生们排队跟绝地武士合影,小孩们尖叫着跑来跑去,拿着一个米老鼠的头的冰激凌。
就像做梦一样。
我小声说:“可是我奶奶明天就从乡下回来了。”
“今天晚上有一班飞机,保证奶奶回来之前,我们就到家了。”程厦道:“中间这个时间,好好玩。”
不是,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前一刻还在满地残雪、黑云压城的东北,后一刻……我在童话故事里。
我有两本没有封面的童话故事书,是奶奶从垃圾桶翻出来的。
那里面灰姑娘会有漂亮的裙子穿,走投无路的白雪公主会遇到好心的小矮人,善良的小裁缝拥有一只会吐金币的驴子。
我当时字还认不全,就已经觉得难过了。我懵懵懂懂的感觉到这是假的。
我很善良,过得也很苦,但是不会有小鸟围着我唱歌,我伸出皲裂的小手去捡泥水里的易拉罐时,也不会有仙女姑妈来帮助我。
但是,现在那些桃红、嫩黄、粉蓝色的小房子,裙摆绚烂的公主都出现在眼前,我进入了这个柔软的、像是做梦一样的世界。
我和程厦没有去坐什么游乐设施。
一是因为排队的人太多。
二是因为,他恐高。
我们就在这里慢慢散步,听他讲迪士尼设计巧思,这是花瓣式布局,这是空间分隔法,偶尔有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一头撞在我身上,却也不会哭,就晕头晕脑的起身,她着急去玩下一个项目。
那一天在我记忆里,是金色的,所有的画面都被放在装满细碎金沙的盒子,带着梦幻柔和的的光芒。
程厦说得对,在这样的地方,很难不快乐,甚至于可以说,这是我记忆中最快活最轻松的的一天。
后来我们提前出去,在一家老上海洋房里吃私房菜,吃到了肥糯鲜甜的鳗鱼和黑松露海胆焖饭,行程最后,打车去了很偏的上海的保利剧院。
这是程厦最喜欢的设计师,安藤忠雄的设计作品
“安藤忠雄是用光的高手,你看,他把一切严丝合缝隔在墙外,然后让光线从缝隙中释放出来。”程厦还是那样,一说起喜欢的作品,就格外兴奋,:“他留住了光。”
“厉害啊!”我说。实际上我只觉得那像是一块半透明的大砖头。
我们坐在保利剧院外面的台阶上,这里静极了,就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程厦突然说:“你说得对,我的确不适合你。”
“读书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厉害,可是真正面对现实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是。”他说:“我妈妈死的时候,是我第一次觉察到我的软弱,昨天是第二次。”
我道:“没有,是你保护了我,另外这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程厦道:“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怔住了。
“昨天没回答,是因为我在想,我能给你什么。”他自嘲的一笑:“我自私软弱,也不是那种可以跟你并肩作战的伴侣。我能给你什么?”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寒风肃杀,程厦的告白,像极了一场商业谈判。
“我能承担你的家庭,以及你的自卑和不安,你可以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跃龙门也好,做错也好,我都会做你的后盾,为你兜底。”
他从包里拿出提前准备的一个牛皮纸袋,递到我怀里。
“这是什么?”
“我工资奖金在这张卡里,密码也在里面,我外公留给我存款、房产、股票都在这里。其中有两栋在上海,我可以带你去看。”
我震惊程度无以复加:“程厦你疯了吗你?你拿回去。”
我把牛皮纸袋往回退,他没有接,就这么掉落在地上。
在楼宇柔和的光影之中,他静静的看着我,道:“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竟让我感觉很陌生。
我退后了一步。
那一刻,我想起了程厦爸爸对我说的话:
“那么多年,程厦都没对你动过心,突然要和你在一起了?你想过是为什么吗?”
“最简单的,他说过喜欢你吗?”
没有,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他说的只有,我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从未说过,我喜欢你。
第20章 冬雪,大步往前走
那天在书房,程厦的爸爸告诉我,程厦病了。
他妈妈被那个下岗女工捅死之前,还在给他发微信:儿子,你冷不冷?给你寄件羽绒服【笑脸】
那时候程厦在设计院很忙,忙着工作,忙着社交,忙着年轻人的一切,对于妈妈的碎碎念总是回的敷衍:“不冷。”
等他回家,看到的就是他妈妈的尸体。
死亡带走了她的温柔美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两腮凹陷,像是在问为什么,也像是在说,我好痛。
程厦当时就跌在地上,怎么都起不来。
她最爱漂亮,有点唠叨,但最善良,看电视剧总爱抹眼泪,他的朋友来家里她总是做满满一桌子好菜,个别家里条件不好的,她还会偷偷准备红包。
这样一个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也最爱他的人。
死了。
程厦发了疯一样到处打听那个凶手赵莉娟,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杀人。
“他说他恨赵莉娟,我也恨,可是恨她有什么用啊,她已经死了。”程厦爸爸说。
可是葬礼过后,程厦却说,他要替那个凶手把那笔买断工龄的钱要回来。
赵莉娟下岗之后,靠着打短工和站街卫生,没有要缴社保的意识,她只知道人家有退休金的时候,她没有。
才会朝程厦妈妈举起刀。
大家都说她疯了。
可是程厦调查后知道,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当年金帛大酒店的下岗服务员,都没有收到买断工龄的钱,她们一致认为,就是程厦妈妈贪污这笔钱。
她死后,许多人故意放鞭炮庆祝,说赵莉娟为民除害。
“他要帮那个凶手讨回应得的钱,我当然不同意,但也没有阻止。”程厦爸爸说。
程厦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背上这种污名,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赵莉娟就是个杀人犯,他妈妈是善良了一辈子的好人。
程厦用尽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的办法,去调查当年的真相,去讨要这笔钱。
但是时间太久,很多记录已经遗失,更何况当年那批当事人早已认命,他到底是没做成。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想做成一件事,可是失败了。
像我这样的人,早就明白这世间并不会事事都像故事里那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更多的是,你拼命拼命努力,世界的残酷还是会重重的压下去。
可是对于程厦来说,他父母一直在帮他建造一个一切顺遂的世界,当父母的手撤开的时候,他认知的一切也在崩塌。
“后来,他就像变个人一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原来那个嬉皮笑脸的臭小子,跟他妈一起去了。”程厦爸爸说。
“他长大了。”我说。
“不是长大,是病了。”
程厦爸爸说:“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以前那么喜欢建筑,现在也无所谓了,总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重逢后,我只觉得程厦沉稳了不少,哪怕他给我讲他妈妈的事情,我也只觉得他很伤心。
但完全想不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直到你回来。”程爸说:“他才终于提起了精神,他跟我说,只有跟你待在一起,他才有活着的感觉。所以这次他一定要让我来告诉你,你们之间的家境差距,其实不是问题。”
我心中重重一震。
“的确不是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作为父亲,我很乐意看到你和程厦在一起。”他说:“但我觉得这对你不公平,他并不喜欢你,他只是……病了。”
程厦他爸爸为了他,自学了心理学。
他说:“有一些遭遇重大挫折的人,会产生极端的自我怀疑,他会对身边强有力的人产生一种强烈的依赖,因为在他看来整个世界都是不真实的,因为他急需找到一个【靠山】,让自己逃避现实。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程爸叹了口气。
曾经那么威武严肃的人,此刻也只是个疲倦忧愁的父亲,他说:“你啊,你吃了那么多苦,应该找个好男生,高高兴兴的谈场恋爱。”
此时此刻,上海保利剧院,程厦仍然站在那里朝我伸出手,而我仍然看着他。
我十六岁就喜欢上的人,我有一半人生,是为了追逐他。
可是或许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完美,就像月亮背面,也有无数斑驳的阴影。
这时候,传来欢快的音乐声,新年音乐会散场了。
无数人流从大门中涌出来,他们兴奋的谈论的待会的夜宵,步履飞快,眨眼就要到我们面前。
我没有去牵程厦那只手。
而是直接扑过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程厦似乎在发抖,下一秒钟,他也回抱住了我。
喧嚣的人群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应该会奇怪吧,这俩个人在路中间抱什么啊?但是,去他妈的吧!
是的,我们之间的差距、莫测的未来、软弱与卑劣、全球变暖和世界末日,全部去他妈的吧。
人生太短了,这一刻,我只想紧紧的抱住他。
奶奶回家的时候,带了一些猪血肠和排骨,连着一大袋腌酸菜,让我打包好要带回去。
“这咱东北养的猪,南方没这品种。”
“淘宝上啥品种都有。”
我收拾东西,年假就这么几天,我们该回去了。
我爸问:“我还没去过南方呢,你啥时候带爸去一趟啊?”
后妈不在,我也不用给他留面子,直接道:“你这拖家带口的不方便啊,再说了,人都得跟儿子过啊,你跑我家来多丢人啊!”
我爸想打我,又悻悻的放下手,道:“你咋这么能叭叭,以后没人要你!”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来什么,眼睛又亮了,道:“对了,这回去农村你六婶还打听你呢!他家那三小子,你还记得吗?去外贸公司上班了,一个月几万呢!”
我没来得及说话,我奶奶就冷哼一声:“她打听有啥用啊,她那小子一脚踹不出个屁来,我半拉眼睛看不上他。我孙女,就得找个模样俊俏,知冷知热会疼人的。”
我爸嗤笑:“老太太,也就你把她当成个宝。这两年她是赚了点钱,可搞对象不看钱啊,黑瘦得跟猴似的,脾气臭,要我说有人要她就烧高香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去开门,是程厦。
“你怎么来了?”
“我跟你们一起坐火车回去。”他说:“我爸的司机在楼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