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谢姝的封地又添了一城, 还是与月城不相上下的澜城,庄妃娘娘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震惊, 随后就是向谢姝道喜。
她开了头,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恭喜谢姝。
那几盆菊花幽幽地开着, 不因被人吹捧则绚烂,也不因被人冷落而黯淡。不论是热闹还是冷清, 该花开时开花,该花落时凋零。
它们原本是宫宴的主角,此时早已被人遗忘。
庄妃递了一个眼色给自己身边的嬷嬷,那嬷嬷便示意两个太监过去将那跪在地上的宫女拖下去。
“慢着。”
谢姝这一出声,那几人停了下来。
她走到宫女面前,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年幼时曾经流落在外,逃难之时一身褴褛,所以几点水渍对我而言真算不了什么。”
宫女瑟瑟发着抖,又不停磕头。
庄妃的脸色变了变,对景元帝说:“这奴才一向懂规矩,哪里知道月城公主是这般随和的性子。”
“庄妃娘娘宫里的人,规矩自然都是好的。”谢姝展示了一下自己看不出污渍的衣袖,“但臣女再三说不妨事,她还不依不饶,非要臣女去换身衣裳,臣女觉得这规矩也好得太过了些。”
景元帝可不是傻子,更不是昏君。
他凌厉的目光看着庄妃,“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臣妾方才去更衣了,并不知详情。”庄妃面有愧色,“是臣妾平日里管教不严,日后定会注意。”
然后她又对谢姝道:“这奴才是个认死理的,还望月城公主原谅则个,莫要与她计较。”
“庄妃娘娘言重了,臣女只是觉得她太过执拗,听她的意思若是臣女不去换衣裳,她必会受到娘娘的责罚。”
景元帝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帝王之气一起,其威严令人胆寒。
他的目光从庄妃到李明仲,再到谢姝。从凌厉到不悦,再到渐渐缓和,转瞬时如生死关头,一时死一时生,须臾之间已是劫后余生。
庄妃咬了咬牙,道:“是臣妾御下不严,请陛下责罚。”
她低着头,一副很是惶恐的样子。
良久,景元帝虚扶她一把,“奴才们犯了错,管教便是。”
她眼眶一红,全是感恩之色。
李相仲不知何时站到谢姝旁边,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月城妹妹,你不愿换衣裳那就不换,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放在心上。”
谢姝点头,“大殿下说的极是,是我小题大做了。许是我以前听过一些世家高门内的龌龊事,心在戚戚焉,难免小心谨慎了些。”
这话委实太过直白,众人皆惊。
庄妃面有震惊之色,羞愤而委屈,不等她以此还击,谢姝又开口了。
“臣女长于市井,见识粗浅,言语无状,还请庄妃娘娘见谅。”
她这一自贬,庄妃还能说什么。
不过是几句话的来回,她一时激进一时退让,反倒让人摸不清她的路数。不说是庄妃和李相仲,便其他人也被她弄得有点糊涂,猜不透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李相仲已越发认定。
瑞阳长公主是景元帝的胞妹,圣眷无人能及。所以早在苏二丫还是郡主时,李相仲就动了心思。只不过苏二丫好掌控,又委实蠢了些,他一直将其当成退路,并不急着议亲。
如今,他却是急了。
一是他母妃的身体每况日下,淮阴侯府亦是如此。二是他父王侧妃所出的两个弟弟已经崭露头角,对他的世子之位虎视眈眈。
他看着谢姝,眼神更加温和。
“月城妹妹这些年受苦了,你现在已经是公主,那些事还是忘了的好。”
“大殿下此言差矣,过往种种,皆是我人生经历,我如何能忘。正如蛮丘贼子对我大胤做过的那些事,难道也能忘吗?”
你这个渣男是谁啊,你让我忘我就忘,你脸也太大了。
谢姝心下腹诽着,面上却是一派肃穆。
她上纲上线,又扯到国家大义之上,李相仲不得不替自己辩解,“月城妹妹误会为兄了,为兄是怜惜你,怕你囿于受过的苦而无法开怀,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拼命给庄妃递眼色,庄妃心领神会。
“月城公主,你确实是误会大殿下了。他最是和善的性子,也最见不得有人受苦受难。上回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当街勒住发狂的马救了你,你可还记得?”
当景元帝望过来时,庄妃逮着机会好生将那日的事说了一遍,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末了,感慨道:“大殿下这样的性子,往往帮了别人,有时还落不下好,臣妾听着都替他不值。”
这话分明是在说谢姝不知好歹。
谢姝道:“确有此事,但大殿下说他是举手之劳,让臣女不要放在心上。臣女最近也不知犯了什么冲,先是在大街上差点被发狂的马给冲撞了,后又遇到刺杀之事。幸好有萧大人护着臣女,否则臣女恐怕凶多吉少。”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全变了。
她却仿佛一无所觉,还在那里感叹,“萧大人为救臣女而受伤,这样的恩情臣女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
言之下意,她只领萧翎的情,而不把李相仲救过自己的事放在心上。从她话里的意思延伸,又是另一层暗示。若是有人往深一想,便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没看上李相仲,但对萧翎印象不错。
这个结论不少人都已得出,包括景元帝。
景元帝深深地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帝王不语时,人人皆道是深沉。
一时之时,气氛压抑。
长春宫外的一处树后,高皇后不知站了多久。她先是看到景元帝被众人恭送出来,然后是谢姝在向庄妃告辞。
望着谢姝的背影,她对身后的嬷嬷说:“走吧。”
那嬷嬷问:“娘娘为何不让月城公主知道?”
“全是她自己的应对之策,本宫并未帮上忙,又何必让她知道。”
“月城公主是个有福气的。”
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运气,不仅破了别人的算计,还意外得到了封赏。那可是一座城啊,多少王孙梦寐以求的东西。
高皇后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福气,而是她自己的本事。”
她们却是不知道,走远了的谢姝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已透过重重障碍物将她们的身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抹雪色在富丽堂皇中显得那么的孤傲,又是那么的寂寥。
转角之时,彼此再看不见。
微凉的风之中,充斥着干爽的秋意,途经座座宫殿时,又裹挟着锦绣腐朽的气息,令人闻之沉闷。
谢姝以为自己的暗示足够清楚,但没想到李相仲依旧锲而不舍。
当李相仲追上她时,她不得不停下。
“月城妹妹,你方才说萧翎救过你,你因此感激于他,一刻也不敢忘。那你可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为何要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萧翎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更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
李相仲一脸急切,似是难以启齿一般。“月城妹妹,你年纪小,有些事或许不太清楚。萧翎他……他不近女色,他或许喜欢的不是女子,你可明白?”
“大殿下要说的就是这事吗?”
难道这事还不够吗?
李相仲很是不解,他比萧翎到底差了哪里。
当务之急,他就是要让谢姝对萧翎反感,所以又道:“为兄是怕你被他蒙蔽了。你应当听过他的一些事,他绝非你所看到的那样。前些日子,他竟然携男子同往玉竹苑享乐,还替一位小倌赎了身,这事你可知道?”
“知道。”
“你不知道……么?你知道!”李相仲心下一喜,“你知道就好。你既然知道他做过什么,当知他的本性,日后千万莫要和他走近,免得……”
谢姝打断他的话,“大殿下,你为何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外面传的是萧翎携一男子同在玉竹苑寻欢作乐,并没有传他替一个小倌赎身的事。李相仲也是派人特意去查过,才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惊疑地看着谢姝,“难道月城妹妹派人查过?”
除了这个原因,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个。
谁知谢姝闻言,竟然笑了。
她这一笑,极娇又极艳,一时让李相仲看入了痴。
李相仲心痒难耐地想着,这样的女子莫说是有尊贵的身份,单是如此的美貌也足以让人费尽心机。
“月城妹妹既然查过他,当知他……”
“我没有查过他。”谢姝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因为和他一起去玉竹苑的那个男子,就是我假扮的。”
好半天,他才消化这句话。
“月城妹妹,……你若是好奇那样的地方,何必让一个外人带你去。你怎么不找为兄,为兄是你兄长,断然不会让这样的事传出来。”
“原来大殿下是玉竹苑的常客。”
“不,不是的。”他又气又急,连忙解释,“我会比他更小心……”
“怪不得没人传大殿下,原来是大殿下更小心。”
渣男!
骗了那么多姑娘,却没有人知道,还真是小心。
“大殿下若是没有其它的事,那我就走了。”她正欲走,不想又被李相仲拦住。
此时的李相仲看上去还是那么的温和,只是那温和的表象已经出现了斑斑裂痕,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
“月城妹妹,你误会了,我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我的意思是若是你喜欢,无论什么地方我都愿意你去,且一定会保护你。”
“大殿下,又想把自己的私令送给我吗?”
李相仲以为她想通了,要自己的私令,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忙将自己的私令取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当然不会接,半垂着眸子。
这样的她,安安静静又花容月貌,如煦色韶光让人沉迷。
李相仲咽了咽口水,靠近了一些。
“月城妹妹……”
“大殿下这块私令闻着一股子的脂粉味,想来经了不少姑娘的手吧。”
李相仲闻言,脸色大变。
“你……”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知道?”谢姝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神情平静而眼神讥诮。“说来也巧,我曾经在一位姑娘那里见过这块令牌。而那位姑娘,大殿下应该知道是谁。”
温和表象之上的斑斑裂痕瞬间炸开,须臾间碎成了渣。
一如李相仲这个人。
李相仲被揭了老底,不敢置信地看着谢姝。
这时已有不少姑娘出宫,许多人都看到他们在说话。
谢姝又连退几步,然后继续前行。
李相仲脸色变幻着,一时阴沉一时狠辣,他盯着谢姝的背影,目光不再温和,而是越来越阴鸷,最后全是疯狂之色。
……
宫门外,相熟的姑娘们互相道着别,有些还约着过几日再见。
温绮应了孟灵的约,目光却不自觉往谢姝那边看。等看到谢姝快要上马车时,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过去。
谢姝颇为意外,问她有什么事。
她迟疑着,几番欲言又止。
“月城公主,臣……女……”
“温大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又是几番欲言又止后,她张了张嘴,“臣女方才看到你和大殿……
“温大姑娘中意大殿下?”
谢姝的话太过直白,顿时让温绮闹了一个大红脸。
这一刺激,温绮憋着的话瞬间就吐了出来。
“不,不是的,臣女和大殿下一点关系也没有。大殿下那个……女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他喜欢的姑娘不少,未必都是真心,所以……”
“谢谢。”
“月城公主,你……”
“谢谢你的提醒。”
谢姝再一次道谢。
温绮松了一口气,心知谢姝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和孟灵交好,没办法说出孟离的事。
那日梁国公夫人一回去,就好生审问过孟离。孟离初时还咬死不承认,直到被嬷嬷验出非处子之身后,这才交待了所有事。
而李相仲不仅说自己不认识孟离,反而由着庄妃张罗婚事,梁国公夫人一气之下,将孟离送去了庄子。
这些事,她当然不会说。
“那臣女,臣女走了。”
她行着礼,暗想着自己与这位月城公主还是表姐妹,若不是父亲当年的疏忽,她们表姐妹俩也不至于生分成这样。
“温大姑娘,算起来我应该叫你一声表姐。若是表姐不嫌我烦的话,我日后能不能去找表姐玩?”
“可以,当然可以!”她欢喜起来,拼命点头。
她并没有看到,谢姝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
车帘垂下,遮住了光影,却遮不住谢姝的视线。谢姝看到她欢快地跑回去,不知和孟灵说了什么,神色之间是那么的开心。
马车驶离,车辙的声音像是压在谢姝的心上,莫名地沉重。有那么一瞬间,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怀疑和猜测全是错的。
然而,事与愿违。
当她陪祖母去王府探望受伤的萧翎时,从萧翎那里得到了药方子的消息。药方子本身没有问题,但巧的是药方子上面有三味药与养气丸的配方重合。
这样的巧合,如同一直悬而未落的山石,终于落到了实处。
竹林青翠如故,不惧秋色与寒凉。白衣墨发的男子立于竹林间,飘逸出尘不似凡人,更不一个伤患。
而谢姝一进竹林雅居,就看到了这样的萧翎。
萧翎将药方子的事说完之后,捂着自己的心口。
“你怎么了?”谢姝下意识去扶他。“你不在屋子里养伤,跑出来做什么?”
他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只是不愿你见到我伤重在床蓬头垢面的样子。”
谢姝:“……”
这人不是受了伤,而是有病!
她松了手,抱胸而立。
“娇娇。”萧翎看似越发的虚弱,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她无情地拆穿他,“世子爷,萧大人,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伤在后背吧,你怎么捂着心口啊。”
他直起了身体,半点也不羞愧,“后背够不着。”
“……”
姓萧的,你赢了。
谢姝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突然眼前一花,原本还在身后的人,如移形幻影一般到了面前。
“娇娇,你为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救过你?又为何说你一刻也不会忘记我?”
她是这么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