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那你可是…可是够懒的。”
唐瑞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低下了头,唯唯诺诺的小声说道:“陆先生,您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陆清昶长那么大还没被人叫过先生,那是文明人世界里的称呼,实在离他这样的武夫太远;于是他忍不住笑了,“没事就不能来了?怎么,不乐意见你男人?”
唐瑞雪摸不清他的路数,其实心里可以说是有点怕他,但看他言语轻佻,甚至笑得还有几分欠揍,实在忍不住了,“你什么时候成我男人了?”
“小疯子,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还不算我的人?你要是敢吃里扒外,我就把你的皮撕下来扔去喂前院的狗!”陆清昶压根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自得其乐得笑着恐吓她。
唐瑞雪没说话,因为看他无聊至极,懒得同他讲。
陆清昶笑了半天终于笑够了,清清嗓子正色道:“走,出门去,我带你出去买两身像样的衣服,再吃顿好的打牙祭。”
听到这话唐瑞雪倒是来了兴头,她在来到陆家的三天里,换下原来在陆清昶看来是破衣烂衫的连衣裙子后,穿的一直是本宅帮工阿妈自制的粗布裤褂。样式自然不好看,她现在也没有挑剔美丑的资格;只是本地土布粗糙,她细皮嫩肉的实在是刺得慌。
在本地最大的一家成衣店里,唐瑞雪一口气挑了外套内衬睡衣总共二十四件。虽然唐瑞雪看上去不像兜里有货的主,但老板一眼就瞧见了陆清昶军装笔挺,心里便有了数:“小姐,咱们店里新到了几双丝绸制的软底拖鞋,上面的绣样全是手工的,还钉了南洋来的珍珠。料子也是一顶一,穿上就像踩在羊毛地毯上似的。您看看…”
陆清昶直接打断了老板的长篇大论,“和其他东西一道算账。”
“好嘞军爷,您二位且先等等,我这就叫伙计把东西包起来…”
店里的小伙计一共打包出了十个手提袋,陆清昶带出来的司机只好临时兼职了苦力,一手五个包装袋,简直要被坠弯了腰。
及至上了车,陆清昶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败家子。”
唐瑞雪心里一惊,声音也小了几分,“是你说我可以自己挑的。”
“哎,谁家养的起你这样的小娘们呢?一双绣花拖鞋都够买半个你了!”说到这陆清昶故意拖长了声音,“所以你就老实跟着我吧――”
“……你刚才说要带我去吃什么?”
陆清昶怀疑她这是不想听自己侃大山,故意打断,但又觉得这小疯子不该有这等心眼。
本地唯一的西餐厅里,唐瑞雪又加了一客冰淇淋。
陆清昶不吃东西,也不说话,只看着她一勺一勺的把冒着凉气的冰淇淋往嘴里填。他面上看得目不转睛,然而心里却是丝毫不动感情。他现在没什么旖旎心思,但把这姑娘当个小猫小狗小玩意儿养着挺好,不图别的,只图个赏心悦目。
唐瑞雪一边享受着嘴里的甜味,一边想着是不是该和陆清昶搭个话;看在他给自己点了这么一桌子好饭好菜的份上,也该巴结巴结他。
“那个…陆先生,你真的不吃吗?要不你尝尝这个,味道很好。”唐瑞雪用手里的小汤匙轻轻敲了敲另一份没动过的冰淇淋。
陆清昶笑了一下,眼下的卧蚕弯了弯,正是一双桃花眼,“什么陆先生,那些东西白给你买了?叫我子至,重新说一遍。”
“……陆清昶,你要不要尝尝这个?”
“贵,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吃就是了。”
唐瑞雪看了看餐厅玻璃窗外的福特汽车,知道他是在把自己当孩子哄,而且还是个傻孩子。
她在心里翻白眼的同时也决定顺着他,他觉得自己是个疯疯癫癫的傻妞正好,想来不会有人去细究一个傻妞的来历,她乐意陪他演下去。“你不是师长么,我以为你很很有钱。”
“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师长。我穷了好些年头,吃糠咽菜的苦日子过了不少,节省惯了。”陆清昶伸出手握了唐瑞雪放在桌子上的左手,像把玩一件什么好玩意儿似的摩挲着她的指甲。“但对你自然不会舍不得,姑娘在我这儿是天仙,我恨不得金屋藏娇呢。”
唐瑞雪连吃两盘冰淇淋没觉得冷,此时却硬生生被他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同时思量着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第3章 世情薄
唐瑞雪觉得,陆清昶这人的思想好像是跳跃的。
一回家他就拽着唐瑞雪进了前院,说要带她在宅子里四处转转。在小花园里没走几步又笑眯眯地扯着她的细手腕,轻声细语道:“瑞雪,你喜欢猫还是狗?”
唐瑞雪既没养过猫也没养过狗,按她的心意来应该是都不怎么喜欢。可她不知道陆清昶会不会又语出惊人说出什么肉麻的话来,也不大敢直言拆他的台,于是轻声嘀咕道:“我也不知道。”
“我看是猫好,咱们家有两条狼狗了,再来一条狗该打架了。我叫人抱一只猫来给你玩,好不好?白的好黑的好?”
说到这他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道,“黑的不好,不吉利。还是花的好,回头叫人找一只小花猫来。”
唐瑞雪也就顺着他的话点了头:“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陆清昶突然不容分说地要给她一只花猫养,但在这里实在是无聊透顶,也许把她没当过的铲屎官当成一项新事业也不是坏事。
陆清昶心里的盘算唐瑞雪自然是不知道的。家里的听差和他说,这几天里唐姑娘没出过她住的那四方小院。前些天他忙,随意把她安置到了后院,虽然吩咐了下人不许她乱跑,但也只是不让她一个人跑出陆府的意思,并无意囚禁她。陆清昶不知道自己在唐瑞雪心里的形象是怎样的,但他不希望她怕他。
“老爷,李团长和颜团长来了。”两人正无话之际,管家小跑着过来通报。
唐瑞雪感觉这个称呼很可笑,因为陆清昶实在怎么看都不老,这世上哪个老爷会长一张小白脸?
不过陆清昶还真摆出了老爷的派头,对着唐瑞雪一摆手,“我还有事,你先回后院吧。”
说完他又不把唐瑞雪当个大人看似的,转头向那个听差吩咐道:“你送她回去,还有,叫张妈给她把那头发梳好。我不说,就看着她成天披头散发疯子似的乱跑?”
唐瑞雪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头发是半个月前烫的,是最流行的自然蓬松款。虽然这几天里只用类似洗手肥皂的胰子洗过,但她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像陆清昶嘴里的疯子。
真是讨厌。非常讨厌。土老帽。什么都不懂。唐瑞雪一边在心里暗骂陆清昶,一边转身往后院走,迎面却看到了两个男子并排走来。
其中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汉子边走边高声大气地说道:“老颜啊,你说还真是巧,我今儿还寻思你这怎么一病的没完了呢?正好你就来师座这露脸了,不知道的以为你不跟咱弟兄们一家了呢!”
唐瑞雪想这大概就是听差嘴里的李团长了,比起陆清昶,这人的虎背熊腰的形象更像个丘八。
另一个颜团长瘦长脸,戴了副细边眼镜,瞧着不像武夫,倒像个文人。不知怎的,唐瑞雪觉得他很眼熟;也许这位颜团长有些像她中学时期的某位老师。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颜团长似乎是有点怕一身腱子肉的李团长,干笑了两声说道:“老李,我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唐瑞雪偷偷抬眼观察这两人的同时,这两人明显也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她;那位李团长率先笑道:“咱们师座眼光是不赖,当初我要给师座送的那个李玉仙曲儿唱的多好!师座硬是不要,我还纳闷呢,原来是藏了这么个可人儿!”说着竟凑上唐瑞雪跟前做出了一个上下打量的姿态。
唐瑞雪猛地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扭头望向陆清昶。她压根儿不了解他,甚至隐约觉得他游戏人间的表皮下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鸷。
可是,她现在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她不看他,又能看谁呢?
陆清昶看到了那束求救似的目光,却没表现出半分不快。不紧不慢地背着手走过来,他似笑非笑的说道:“可人儿未必算,倒的确是个新人儿。”
唐瑞雪低着头,双手暗暗的攥成了拳头。
陆清昶又一挑面前姑娘的下巴,用的是招猫逗狗的架势,“别低着头,让李团长好好瞧瞧。”
“云峰,你要是喜欢,带走便是。”
李云峰“嘿嘿”干笑两声,“多谢师座抬爱了,这人美是美,只是怕我家那几个娘们儿要不安生,后院起火哩。”
那个颜团长见状也跟着附和了几句玩笑话,陆清昶一拍唐瑞雪的肩,“还在这儿站什么?既然李团长不要你,还不快下去。”
唐瑞雪暗暗一咬牙,低着头快步向后院走去;一边走耳畔还一边响着那人的声音,声线清朗,语调轻佻。他就那么用他那副好嗓子说,“喜欢带走便是。”
今天她是逃过了一劫,可明天呢?后天呢?
说不准哪天陆清昶就会把她当成礼物送给他哪个下属同僚!前一刻他还在轻声细语的要送她猫,后一刻她就成了他手里可以赠人的玩意。
她突然觉得,陆府不是那么容易呆的;她在陆清昶眼里,大概和他口中那只将要到来的花猫的地位相似。
用接近于一路小跑的速度逃似的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里,茫茫然地在桌边坐下,正是发呆时,门开了,是被听差传过话的张妈。
“唐姑娘,老爷叫我来给你梳梳头发呢。姑娘喜欢什么式样的辫子?我是乡下人,没见识,不过手倒是不笨,您要是说得出来,我大概能试试。”
“都好…你看着来吧。”
张妈便拿着蘸了不知什么成分的发油的梳子开始收拾唐瑞雪那头“疯子似的头发”,张妈确实手巧,麻利地给唐瑞雪编了根大辫子,又把那根辫子挽成一个髻,低低的盘在脑后。
“姑娘瞧瞧吧,可还满意?”
“好。多谢您。”唐瑞雪在镜中审视了自己的新形象,感觉自己这模样很像个前朝的少妇。不过现在不是为发型伤春悲秋的时候,因为就在刚才张妈手指在她发丝间飞快穿梭的时候,她想起来了一个人。
她很想笑,她并没有特意钻研过哪段历史;只是恰好在中学时的某节阅读课上翻阅哪本杂记,记住了一张老照片。
老照片里的人也算名留青史,但却算不上什么美名。
他叫颜旭笙。当年过路的丘八处处都有,各路势力轮番出场,他的影响力不值一提;他掌权的时间也犹如昙花一现。但论起恶,实在少有几个人像他那样恶贯满盈。光是他屠城的记载就有三次。他本隶属热河护卫军,后设计炸死了其上峰自立门户。这个人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有精神疾病,他试图建立他的私家王国;他抢地盘,扩大势力,却疯子似的只要地不要人。这样可怖的人间恶魔,印在老照片上的脸却长得文质彬彬,让人感慨不可以貌取人。
颜旭笙,颜团长。
而那个连名字都未留下的,被加害惨死的上峰;可不就是前院那位陆师长吗?
,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身处乱世,人命未必比花更硬挺几分。
她决定和陆清昶谈一笔各取所需的生意。
第4章 走着瞧
立秋已过,但天依然很长,晚饭后天色仍不算太昏暗。
陆清昶单手端着一个花花绿绿的铁皮盒子,盒子上印的是他不认识的洋文,里面装的是一种格外香甜酥脆的饼干――他是要去看看唐瑞雪。
陆清昶来的时候,唐瑞雪正百无聊赖地用张妈给的一块小手帕擦茶杯里的茶垢。
“你怎么不吃晚饭?”他随手拿过她手里捏着的杯子看了看,“饭菜不可口?”
唐瑞雪摇了摇头,“中午吃饱了。”
“饥一顿饱一顿,不好。”
唐瑞雪认为他在没话找话,便懒怠开口。
陆清昶见她不言语,便在她身边坐下,亲自打开了那个铁皮盒子。“这是别人送来的点心,说是洋行里才有。不吃晚饭的话,吃点这个吧。”
唐瑞雪瞥了一眼,原来是曲奇饼;有些点缀着巧克力碎,有些没有。她挑了一块带巧克力的咬了一口,又随手丢回盒子里。
“不好吃。”
唐瑞雪此举有点故意讨人嫌的嫌疑,在陆清昶眼里是相当欠揍的;他开始疑心她是不是在记恨自己下午说要把她送给李云峰,并因此故意闹脾气报复――但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他并不打算多费口舌解释自己其实是在敲打李云峰。
“不好吃就不吃了,明天我叫人给你买新的来。”
“张妈给你梳的头发?老气了点。像个小媳妇。不过你怎么着也不难看。”
“我问你,你是谁家的小媳妇啊?”他又拿出一副哄孩子的语调。
“哈,我家的。”旁人没怎么着,他倒是先把自己逗笑了。
唐瑞雪也笑了,其实她也没什么好笑的。“陆清昶,有一天你会死在颜旭笙手里。”
出乎唐瑞雪意料的是陆清昶既不疑也不恼,他单是歪了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是么,神仙告诉你的?可我总觉得…我命不该绝啊。”
“我想帮你――你听好了,我没在说什么疯话!都说慈不掌兵,我知道你一定也有你的本事和手段;可有些人藏的太好,你将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也许就晚了。你想想――如今我是靠着你过活的,我比谁都想你好――我没必要骗你。”
陆清昶蹙着眉头摸了摸并没有蓄胡子的下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有句话说得好,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后半句意思啊,是说人不能太聪慧,知道的越多反而越不好。”
唐瑞雪暗暗地吸了一口气,同时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变冷,后脖颈却在渗出汗意。
“我死了,你也未必活的了。”其实她压根儿就不清楚颜旭笙具体会做什么,可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害怕了?怕什么呢?谁死我都不会让你死。”说着亲呢的拍拍她的脸,“你是我的小媳妇嘛!”
“好了,我走了。你好生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唐瑞雪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不是害羞,是气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句这样一句那样;真真假假,叫人看不清哪句正经哪句不正经。她真恨不得把桌子上的茶杯砸到他脑门儿上,甚至一只手都抬起来了;忽然又恢复了理智,那只手就顺势伸长拉了他衣袖一把。
“陆清昶,别忙着走,你至少该说清楚!不要卖关子,我没有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听不懂。你敞开天窗说亮话。”
陆清昶忽然冷笑了一声,残存的天光从窗前照进来,将他衬得轮廓分明,浓墨重彩的眉目更显英气。人说貌比潘安,也不过如此了。可惜此时这位美男实在没什么亲和力,面上神情阴嗖嗖地骇人,叫人不愿远观更不敢亵玩。
“敞开天窗说亮话?那今天咱就好好掰扯掰扯,姑娘您又是哪位的人?”
“…我是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