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临——章小笼【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4 23:06:20

  可感性上,他真不想把她放在承德。虽然她在他面前说了几次没有他她会死,虽然她离了他陆府就吃不饱饭。但他越来越认为这姑娘带了神秘性,他偶尔会梦魇似的觉得她的从天而降是一场梦,她随时会没了影。
  他可不想让她“没”。
  有心把她送到阿古尔小王爷那住着,虽然天下早变了,王府也不比前朝那样不可侵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旗里的治安还是比如今这混乱不堪的北方强太多。小王爷除了爱吃点喝点,也没什么大毛病,单纯的像个傻孩子,勉强也算个好样的,起码不会起什么歹念。何况,还能看着她。
  他总怕她跑了。想到这他立刻就给奈曼旗王府打去了电话,结果接听的是个管家,管家清清楚楚的告诉他,“陆师长,我们王爷上天津玩儿去啦,估摸着没有半个月回不来。”
  陆清昶放了电话听筒,在心里暗暗地埋冤了几句阿古尔,难得想找他办件事,什么时候走不好。
  小王爷那边是指望不上了,他在书房托着腮想了想,又移步了他的副官处。副官处养了高矮胖瘦个不相同的十来个大小伙子,这十几个青年虽然都军装笔挺,但没一个真正去战壕里冲锋陷阵过。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平时尾随师长大人,充当秘书或随从。
  陆师长难得来一次副官处,陆师长本人又永远是一副看不大出喜怒的脸色,副官们都不禁暗暗挺直了腰板儿,生怕师长挑自己的错处。
  陆清昶在屋子里环顾一圈,上下打量了各人,直到把一屋子人都看得发毛了,才终于开了口。“啊,你跟我出来。”
  其他人松了口气,同时一起疑心小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小金跟着陆清昶出了副官处的大门,陆清昶清了清嗓子问道:“小金,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小金的大名叫金祗天。他长了一张很显小的娃娃脸,陆清昶已经是个很面嫩的青年了,他看上去要比陆清昶更小上个四五岁;若不是个头高,他大概会像个中学男生。
  金祗天打了个立正,口中清晰地答道:“回师座的话,卑职跟着您三年了。”
  “哦,我记着你今年是二十二还是二十一?”
  “二十一岁。”
  陆清昶很亲昵似的拍了拍金祗天的肩膀,“不用拘谨,我叫你出来是要给你派个轻松的差事。”
  “这次去潼城,你不用跟着去了。你就留在承德,看着我家里那个姑娘。看着她,也不是限制她的自由,她出门你就跟着,别让她出了差错。”
  金祗天没见过师长家里的“那个姑娘”,也不晓得那是谁,但在师长身边当差从来就没有多问的道理,于是他敬了个军礼,“是,卑职一定尽忠职守。”
  陆清昶微微一笑,心想小金不见得多么高明,但人不多话不油嘴滑舌,充当保镖是足够了。笑完他又半真半假的画了张大饼:“这次干好了,回来我给你封个副官长。”
  金祗天又是一打立正,“谢师座提拔。”
  当天晚上金祗天提了个小箱子住进了陆府前院的门房里。陆清昶又嘱咐了他几句,接着就跟着军队出发去了潼城。
  第二天下午,金祗天正在前院门房和几个勤务兵一起无所事事的干坐时,唐瑞雪来了。
  其实从一大早开始他就在等自己今天的差事,但陆家的仆人们告诉他“唐小姐还没起床”。
  此时唐瑞雪穿了一身月白旗袍,外面披着件不薄不厚的小褂,靠着房门一站,“你就是金副官吗?”
  金祗天微微的愣了一下,他昨晚听勤务兵和家仆们嚼舌头,说后院那个唐小姐是师座捡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要说不重视吧,还专门带家里住,不像是养在小公馆里玩的外室。但要说重视也不对劲,连个姨太太的名份也没给,家里的人只能不明不白的称呼她一声唐小姐。
  现在看了唐瑞雪,他有点不明白了,如果她都不配让师座给个名份的话,他疑心师座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唐小姐,您叫我小金就是了。”
  唐瑞雪抿嘴一笑:“我想出去转转,陆清昶说我要出门的话要劳驾你给我做司机。”
  金祗天习惯性地敬了个军礼,又意识到这不是师座,似乎不大合适,转而鞠了一躬,“是。卑职这就去开汽车。”
  唐瑞雪有点讶异,因为毕生没有人冲自己敬过军礼;她想说不用对她讲那些礼节,可这位金副官已经跑步向前去往汽车房了。
  金祗天开着汽车,根据唐瑞雪的吩咐先把她拉到本地最洋派的一家理发店修剪了刘海。又转场到一家番菜馆,唐瑞雪要他一起坐下,他当然是不愿坐,只站在她身后,小家奴似的看她点了一桌子包含冰淇淋和各式甜点在内的饮食,就是没一样正经饭菜。那些小碟子小碗端上来了,唐瑞雪实在受不了吃东西的时候身后站着个人,“金副官,你就坐下一起吃吧。”
  金祗天微微的低了头,觉得她美得有点扎眼,自己产生了一点非礼勿视的念头:“卑职不敢僭越。”
  “…那我命令你坐下,别卑职卑职的,我又不是你们那个杀千刀的长官。”唐瑞雪没好气的说道,她想陆清昶真是祸害人,平时对下属肯定是个暴君,把人吓成了这个样子。
  金祗天接不了这话,唐小姐可以编排师座,他不行。退而求其次地坐到了旁边桌子上,他还是低着头不看她。
  凭心而论,唐瑞雪真想和金祗天说说话聊聊天,顺便了解一下这个她还不怎么熟悉的新世界。
  平时在家里她能接触到的人只有一个张妈,张妈虽然很会梳头,但并不是她的知音。她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如果这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金副官能和她做朋友是很不错的事情。可惜金副官虽然不像陆清昶一样贫嘴恶舌的说肉麻话,但铜墙铁壁似的沉默不语,是另一种样式的烦人。
  唐瑞雪挑挑拣拣的吃了一顿下午茶,又问金祗天:“现在年轻人,嗯…就是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孩,平时都干什么啊?”
  金祗天想了想,觉得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十八岁之前是个小镇上的穷小子,都说好男不当兵,要是不穷酸他也不至于去从军。十八岁之后到陆师长身边做副官,要说没见过世面,那也不是;陆师长出门排场自然是大的,北平天津他全跟着去过,那些洋派的俱乐部跳舞厅外国饭店他也进过。可他几乎就没跟年轻女性打过交道,像她这样的姑娘他更没见识过。
  于是他又沉默了片刻才说:“卑…我认为,像您这样的年轻小姐,没嫁人的就在娘家待着,嫁人的就在夫家待着。”这话说的是有掂量的,陆清昶吩咐过了,她出去逛商店下馆子买东西都可以,钱不是问题,但顶好是别往人多眼杂不安全的场所乱跑,非要跑也要看紧了她。
  唐瑞雪听了这话就是一皱眉头:“大清早亡了,又不是封建社会要裹小脚,什么叫在家呆着?走,我们看电影去。”
  城里倒是有一家电影院的,金祗天没去过,但觉得那应该也不算“人多眼杂的场所”,便伊言前往了。
  到了电影院坐下了唐瑞雪才傻了眼,她没想到如今虽是有黑白电影,却是无声的,她坐了没半小时就觉得自己要犯多动症。
  又忍耐了不知多久,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受不了这部冗长乏味的默片了,伸手一拍旁边人,“金副官,我们回去吧。”
  金祗天没有二话,立即起身要去发动汽车,心里想这两张电影票和下午那顿饭顶得上他小半个月的饷银。
  唐瑞雪恹恹地上了车,感觉这个世界只要吃饱了饭就很无聊很乏味。
  她想陆清昶现在在干什么呢?
  是在急行军?吃饭了没有?陆师长肯定不会挨饿,可路上大概也不会吃的太好。他临走前说他这一战会有所保留地打,不到必要时不会拼命。那大概就是不太危险吧?
  她没发觉无论出于什么考量,自己算是在惦记他。
  想着想着她突然回过了一点神,因为她看到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招牌,那片霓虹灯和四周略微灰扑扑的铺面形成了强烈对比,吸引了她的眼睛。
  “金副官,那是什么?”
  金祗天猛地一刹车,唐瑞雪额头小小的碰撞了前方座椅,但揉揉脑门儿不太在意。她指了车窗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维纳斯俱乐部。”
  “舞厅?酒吧?”
  金祗天皱了眉头,这地方鱼龙混杂,明显属于陆清昶叮嘱的“红灯区”。
  可不容他拒绝,唐瑞雪已经拉开了车门,“咱们进去看看吧,我还没见过舞厅呢。难得出来一趟,回去了也是无聊。”
  她动作很快,金祗天只好匆匆拔了车钥匙跟上。
  维纳斯俱乐部里和外面的世界是两个光景,男男女女们穿的都体面;男士西装领带,女士的裙子也开放的多,更有露着胳膊腿的舞女在舞池旋转。
  唐瑞雪倒不觉得那些装扮有什么,她熟悉的世界还是那个文明开放的世界,她还不完全明白如今的社会吃人,而且专吃那些还未有平等意识的女人。
  “你会跳舞吗?”她对着金祗天问道。
  金祗天摇了摇头。
  “那咱们去那边坐会,看看人家怎么跳舞。”
  金祗天没办法,只得陪着坐在舞池边;唐瑞雪看舞池中央的男女,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她。看她不施粉黛,看她睫毛弯弯,看她耳垂有一点粉红。
  他只是师座手下的一个奴才,她离他应当是很远的,但现在又的确很近。他知道不该僭越,可情不自禁的感到了小小的快乐。
  音乐停了,是中场休息时间,舞池里的男女成双成对地散开,当中有个戴着礼帽的青年却松开了女伴直奔唐瑞雪而来。
  “这位小姐,请问该怎么称呼呢?方才就看到你一直坐在这里,不知道下一支舞曲能否邀请你跳舞呢?对啦,我姓姚,单字明。”
  唐瑞雪忍不住一笑,“我…”
  她这个“我”刚吐出去,金祗天就打断了她,站起身来对着青年一伸手,同时口中极其简略地说道:“走。”
  那青年还有些意意思思的,“你这位先生…”
  金祗天利落地拔出了腰间配枪,拎在手里。
  青年这回讪讪地走了,还咕哝了一句“神经病吧”。
  “只是说句话而已,你这是干什么?陆清昶吩咐你我不能和人讲话了?”
  金祗天有些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说:“那倒也不是。师座脾气不坏,可也不算太好,唐小姐你…你还是…”
  唐瑞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对他倒是忠心耿耿。”说完她转身就往楼下走。
  金祗天默默跟了上去,一直到车子发动起来了,唐瑞雪突然说道:“我不是他养的小玩意儿。”
  “也许旁人看了以为是,可我从前不是这样活的,我本以为我能找一份职业养活自己。”说到这她苦笑了一下。
  “师座不是个坏人。也许他不给你名份,只是暂时还没有空闲。”
  唐瑞雪又笑了一声:“小金,你不懂。他就是把我抬举成师长夫人了,我也不稀罕,我只…”
  她只嫁她爱的人,陆清昶也许是不错,但她作为一个受过新思想新教育的女子,不会因为一个“不错”就爱了谁,对他过分高看。
  何况,她目前为止还是一点儿也看不懂他,只愿意和他做一对盟友。
  金祗天目视前方,对她是一眼不看,心里觉得她身上带着一点神秘性。很值得探究。
第7章 朋友
  秋是慢慢入的,冷是一下子冷的。
  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陆清昶在这天晌午时分进了潼城地界。
  小兵们也是肉长的,连日的急行军自然是疲惫的;但时间由不得他们休养生息,刚到地方立刻就要原地扎营开挖战壕。
  陆清昶也不回县城中收拾好的临时指挥部,拎着一节半长不短的马鞭,他站在营地里的一处小土坡上往下望。
  他读的书不多,但很偶尔的也会想起几句诗词;比如现在,他想“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她让他来潼城,他真的来了。
  颜旭笙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站到了他身后,“子至,肃州那边开打了。”
  这些年来,人前他是颜旭笙的长官,人后他是颜旭笙的子至,颜旭笙像叫小兄弟一样叫他的表字,却只让他觉得理所应当。
  “嗯。谁占上风?”
  “马鸿宾被高振邦扣下了。现在城里乱打一气,都想分一杯羹。”说到这颜旭笙叹了一口气,“咱们应当去肃州的,咱们要是去了是江宁派去的人,比旁人更有底气。”
  陆清昶笑了一下:“我倒不这样想,那不是咱们的地方,我不愿意冒险趟这趟浑水。”
  颜旭笙直视了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一直求稳站在小山包上,又怎么能看到众山小?”
  陆清昶明白颜旭笙这是在埋怨自己了,可知道他没有坏心,只是盼着自己更有出息。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生气,又是咧嘴一笑:“稳中求胜嘛。”
  颜旭笙见他笑出了一口白牙,几乎带了点少年的稚气,叫自己没法儿再往下劝谏了,只得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此时此刻,唐瑞雪坐在承德家中,正端着一张报纸阅读。
  这张小报上写肃州的时局是“混乱不已”“人心惶惶”,她看了不禁有些微微的得意。
  她能看到的消息,千里之外的陆清昶自然也看得到。这回他总该知道自己的话都是好话,总该知道自己不会害他了。
  她心情好了,便有了出门透透气的心思。慢慢踱步到前院,她一仰头望天,见太阳明晃晃的悬在正当空,天蓝得刺眼睛,一丝白云彩都没有,真是个好天气。
  陆清昶叫人找的小花猫已经抱了来,正在草坪上扑蝴蝶。
  此情此景,都很完美。美中不足的是她还惦念着那一口炸鸡。
  可惜厨房的大师傅不知炸鸡为何物,外面的饭馆也不通晓她的心意。
  唐瑞雪决定自给自足。
  家里住的勤务兵也是要吃饭的,厨房的大师傅此刻就正在忙碌的预备那一顿大锅饭。她不愿意钻进厨房凑热闹,便让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口大锅,又把一只活鸡焯水去毛的料理好了。她撸起袖子抄起菜刀,亲自把那只鸡剁了。
  唐瑞雪一直以为自己作为女性,是个有力气的;但生平第一次剁鸡,就遭遇了打击。她拼尽全力两手抓刀柄,还是把虎口震得生疼,累的要喘气。
  然后毫不吝啬的倒了半锅油,全然忘记了那只鸡经了沐浴还有些水淋淋的。
  油锅试试探探地冒了小气泡,估摸着差不多了,她把那一盆鸡肉往里面一倒―――油锅哗拉一声,紧接着她就受了一阵外力的挟持,被扑过来的金祗天勒到怀里去了。
  金祗天像个鬼似的,她一个人站在她住的小院里切切洗洗,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呢?可即便他眼疾手快地那一勒,她的胳膊还是一痛,被嘣上了几颗滚烫的油点子。
  而金祗天眼角立刻就红了一块,穿着白衬衫的袖子上也有几块不大不小的油渍;衬衫薄薄的一层,可想而知底下的皮肉自然是得不到防御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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