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昶皱起了眉头,好像没听清似的:“什么?”
唐瑞雪轻轻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似的提高了声音:“我说我是你的人!我可以替你做事,我不单单是个送人的玩意。”说到这她用力微笑了一下,“必要之时,我能保你的命。”
陆清昶表情似乎略略缓和了几分:“这话怎么讲?”
“虽然我不知道你手下究竟有多少人,有多少心腹,但我知道至少今天上门的两个都不可用。”
唐瑞雪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陆清昶的神色,估摸着他没有要发火的意思,才接着说了下去,“那个李云峰跋扈,而你也忌惮着他吧?想必是他拥兵自重,量你不敢动他。这样的人是定时炸弹,你一定比我更明白。至于颜旭笙,他想杀你。如今他是不露锋芒,可将来一旦得势一定…”
陆清昶给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李云峰那个团,叫名是个团,实际有八千人,不是个团的规模。那个团与其说是我陆师的兵,不如说是他李家的门徒。我的确调遣不动他的人,可他现今也没十成的把握离了我单干。这个人不是很听话,但也不是完全不听话。”
说到这他一口气喝干了那杯冷茶,并“呸”的一声吐出了半截茶叶梗:“至于颜旭笙么,他那个团只有一千人,也不是个团的规模。况且他这个人…”
陆清昶的思绪渐渐飘远了,要说颜旭笙这个人,就不能不回看他自己的历史。
七年前,他十六岁。十六岁,好年华,这么好的年岁,却活得那么穷困。他像本村所有半大小伙子一样,在本地地主家做长工,出很多的力,赚很少的钱;吃的是地瓜稀粥,咽的是咸菜疙瘩,顺带着忍受东家常年的克扣和打骂。
这样的日子当然是难过的,终于有一天陆清昶在同村人的怂恿下把刨地的榔头一丢,不干了,进城找活去!
没成想,那说着要带他进城找出路的老乡反手就把他卖给了山上的土匪。
压龙寨刚被保安大队狠狠剿匪过一次,正是缺人的时候,大当家放出话去,凡是“介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山的,都给一块大洋做报酬!陆清昶没想到老乡也会坑老乡,顿时傻了眼,可也很快认清了局势,被迫落草总比掉脑袋强。
于是他和山寨里所有走投无路的人一样,磕头敬酒拜大当家,从此成了压龙寨里的小兄弟。他在寨子里呆了一年,这一年他吃饱了饭长起了个头,同时也见识到了一些血与火。
日子一天天过,一切的改变要从大当家绑回了一个文明先生模样的男人说起。
按规矩,被大当家绑回来的人会被关在寨子里十天半个月,在这期间会有个中间人出面去通知他们的家人筹钱。
第一天,陆清昶负责看守那个穿长袍的男人;后来的事情在众人眼里是戏剧性的,教书先生似的男人像个男狐狸精,引诱着陆清昶放了他。
十七岁的陆清昶突然在人质的鼓舞下变得胆大包天,不仅真为人质松了麻绳开了门锁,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把短刀抹了在睡梦中的大当家二当家的脖子。
最后,他们一把火点了压龙寨。
黎明时分,陆清昶带着那些命大的、目瞪口呆的幸存者下了山;而那个被绑票的文雅男人在陆清昶身边充当了类似从前压龙寨师爷的位置,他姓颜。
颜旭笙是北平人,原先也是好人家读过书的少爷,只是父亲急病逝世家道中落,才北上流亡阴差阳错成了陆清昶的引路人。
下山的路是对错是显而易见的,师长可以站在明处,土匪只能躲在山沟,陆清昶很知道好坏。
同样的,颜旭笙也感念陆清昶,他在热河哪有什么亲朋?当年陆清昶要是不放他,他总要被撕票。所以他不仅平日里尽心尽力,关键时刻还拼命;两年前在保定火车站,他替陆清昶挡了一枪,这一枪差点打穿了他的肺,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从此以后老是病。
丘八们都是武人,没有让不能上战场的病秧子当团长的道理。
可陆清昶不在乎,他几乎没有被教养过,几乎没有被善待过,对感情的理解很简单――他从一个被骗上山的穷小子到今天,有颜旭笙一半的功劳,颜旭笙活一天,他就得管一天。
这些过往是不足以与外人道的,陆清昶更不想告诉唐瑞雪他的那段不算光彩来历过去,所以他沉吟片刻只简略地说:“他前年替我挡下了一枪,伤到了肺,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不易,也落下了病根,动不动就要闹肺炎。别说他没道理杀我,他都没那个劲儿憋坏。”
唐瑞雪垂下眼睛喃喃道:“那咱们,总之我不会害你的,我没有去处,没有你,我也会死。”
陆清昶没接话,他望向窗外,天色已暗。外面黑,衬得唐瑞雪的脸更白,她是真正的美人如玉;他想,这人这事,全挺有意思,他且走着瞧。
第5章 变故
天刚刚亮了不久,陆清昶便顶着一头睡乱了的短发出了卧室。拖拉着拖鞋下了楼,他独自坐到了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根烟,看着淡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脑子里只想今天早饭厨房会端什么上来呢?
他不是馋嘴的人,一直是有什么吃什么,可他心里也知道家里的厨子并不多么高明,做出来的饮食干净却粗糙;后院那个丫头吃上饱饭以后就开始挑嘴,舶来饼干都吃得挑三拣四,对厨房出品的大饼馒头肯定是有意见的。
于是他掐灭了烟,喊过来一个小勤务兵,吩咐他出去买点桂花楼的小馄饨和点心来。小勤务兵领命正要去,他又一嗓子把人喊了回来,“等会去吧,你到后院找张妈,让她九点的时候把人喊起来带到客厅吃早饭。你自己约摸着时间,九点钟回来。”
小勤务兵连连点头应了,心里知道师长说的“人”,便是捡回来的那个姑娘了。
然后陆清昶靠在沙发上又给自己点了支烟,专心致志的等九点。忽然他笑了一下,笑自己好像发神经;来路不明,行为可疑,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还不给他好颜色。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也不是多么好色的人,琢磨着琢磨着还当真了。
坐了不知多久,外面一个副官咚咚咚地大踏步跑进来了,“报告师长!江宁急电!”说着便把一张译好的电文呈上来了,陆清昶低下头去细看,越看越忍不住蹙眉头。
他匆匆站起身来对副官嘱咐道:“你现在马上去打电话,通知颜旭笙李云峰江博文过来,动作要快。”
即至副官咚咚咚地又跑出去打电话了,他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个圈,头脑也开始飞速地运转了。江宁上级发来电报,昨夜羊城全国通电出师江宁,还设了个北方军事委员会,统一北方武装。
而江宁中央政府也不是吃素的,迅速调兵遣将“讨逆”,这封电报,就是命令陆清昶把兵开去迎战,至于去哪里,去肃州去潼城都可以,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这权利有或无并没什么两样,无论是肃州或是潼城都不是他的大本营,他去哪都是离家千里,都是两眼一抹黑。
陆清昶不想去,哪都不想去,非常的不想去。
他不恐惧战争,可他讨厌无意义的战争。他不是嫡系出身,说难听了只是个杂牌师长;他是能从上面领到饷银,可每月那六七万也就是能让他的兵吃饱,小兵穿的衣服、杂七杂八的损耗都得他自己想办法――只是吃饱,还不能吃好,不然他也不会去活动心思去做那保镖的生意。
心里连轴转地正盘算着,他手下的三位团长前后脚进了客厅。
陆清昶对着沙发一伸手:“坐。”随后他率先一屁股坐下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都知道了,说说吧。”
颜旭笙先是猛烈地咳嗽了两声,顺了顺自己的胸口,做了个西子捧心似的动作才说道:“师座,咱们不好做啊。羊城军这回来势汹汹,光是往湖南去的就说是有十万大军――即使没说的那么多,总也有个七八万。咱们不管去哪,只怕是都占不到便宜。”
陆清昶突然想起来颜旭笙闻不太得烟味,而自己这客厅刚刚正是烟雾缭绕,“走,咱们上书房谈,这儿空气不好。”
颜旭笙连连摆手,“不必,我是在外头呛了风,无妨。”
李云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一声道:“师座到底是疼老颜啊,都说病美人招人心疼,我看病爷们儿也一样!老颜真该改姓林了!”
陆清昶恶狠狠地瞪了李云峰一眼,“云峰,我赶早叫你们来不是叫你们来侃大山的,我在说正事!”
李云峰瘪瘪嘴没再说话,颜旭笙按了按陆清昶搭在膝盖上的手圆场似的不笑强笑了一下,转移话头问向江博文:“博文,你有什么看法?”
江博文团长,叫名是博文,其实只是个畅想而已。他活了快四十年认得的大字不超过一箩筐,因为没文化,所以话时常被他说的粗旷简略,“依我看,就先敷衍着江宁那头,说没军饷走不了,管他娘的呢!先要钱再说!”
李云峰当即鄙夷道:“那要是那边给了呢?打发个四五万的,就让咱们去卖命呢?我看顶好别去,这回羊城军不是闹着玩的。”
颜旭笙轻声说:“我们最好是先借着军饷不足观望,等江宁那边占了上风再出兵也不迟。”
“那江宁要是败了呢?咱们再改投羊城?”江博文大着嗓门反问道。
这下客厅一下沉寂下来了,陆清昶攥了攥拳头,心里在飞快的做决断。
北伐时他最早一批响应,放弃江北的举动完全是凭着当初的直觉,这些年他很多时候都凭这种若有若无的直觉。可这次他有些拿不准主意了,因为自己没有退路,江宁要是真没了,羊城未必接纳他;可话又说回来,真去,打赢还好,输了的话――他的兵打没了,江宁那边儿日后会容自己?
自己向来是和几个老家伙一样被划为旧派的,新派嫡系看他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自己凭什么每月领军饷,凭什么江宁的人对自己至少表面是毕恭毕敬?因为他手里有人啊!整整齐齐的四万人,放到哪里都不是能闹着玩的。
想到这他终于开了口,下定决心似的:“我,包括你们在座的几个,有兵是师座团座,没兵什么也不是,在谁的山头都说不上话。”
三人没有一个傻的,立刻就明白了他这话的含义。
陆清昶接着说道:“咱们打,而且必须往好了打,但这事急不得。先拟电文发江宁,就说军饷困难,难以快速开拨。老颜来写,话说得漂亮些。另外把梅卿叫回承德,不管江宁那边怎么说,咱们早做准备。”
梅卿是特设警卫团的团长,常年坐镇在隆化城里,那是陆清昶平日里舍不得动用的保留势力。旁人一听到召梅团长来,心里便明白这非得是遇到大事了。
正当那各怀心事的三位站起来要告辞之时,唐瑞雪蓬着一头似卷非卷的长发正在门外偷听,眼看屋里的人都起身了,她慌不择路地想往窗户边那颗大树后面躲。好巧不巧,偏偏绊到了树旁边用青砖砌的一圈小围栏――这一下子摔的狠,她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地上。
“哟,这不是…”李云峰回头望了望陆清昶。
江博文昨天没来,没见到唐瑞雪,此时看着趴在地上丝绸睡裤卷上去的唐瑞雪,忍不住就是一呲牙。奇了怪了,师座一贯的是不爱玩,这回是什么时候在家里养了个人?再说了这小娘们真是不太体面,不仅扒门偷听男人说话还摔了个狗啃屎―――他把询问性的目光抛向了颜旭笙,可颜旭笙不答话,只好脾气又无奈似的冲他一笑。
陆清昶沉着脸走过来,一把拽起来了唐瑞雪。他草草的扫了她一遍,知道摔一下摔不出大毛病来,可她的手肘和膝盖全磕破皮出了血,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你不在后院,一大早跑过来干什么?”
“不是你叫我我来的吗!张妈一大早把我拎起来,说你让我上客厅去,现在你问我?”唐瑞雪把眼睛一瞪,个子比陆清昶矮了一头半,气势却一点也不矮,心里其实在暗暗地打鼓。
她偷听大概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没谈什么过分机密的东西,可她今天真算是出乖露丑了,她没把握陆清昶会不会发火。
见陆清昶一张脸简直称得上是乌云盖顶,而这个过分美丽也过分嚣张的小娘们儿也没好话,三位团长立刻脚底抹油似的开溜了。
虽然师座家里一百年也没有过一个女人,虽然这女人看起来还不是善茬,敢和师座叫板,但他们犯不上去触霉头断师座的家务事,何况还有军务在身。
那三人走远了,陆清昶扯着唐瑞雪进了客厅,又重手重脚地把她摁在了沙发上。
“老实坐着,别动。”说完他就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棉签和碘酒。
陆清昶蹲在沙发边,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没好气地问:“偷听什么?好听吗?”
碘酒沾上新伤口总要疼那么一下子,唐瑞雪忍不住“嘶”了一声,“我不是故意偷听,谁叫你那个点把我叫过来呢?你叫我,我又不知道什么事情,怎么敢不来。我要是不来,你照样也是怨我。”
“疼就对了,就该摔断你一条胳膊一条腿的,你才知道什么叫老实。”
唐瑞雪沉默了一下,话不是好话,可他手上涂药的动作小心翼翼,还轻轻地对着自己的膝盖吹气。
吹口气当然不会让伤口立刻愈合,可上次有人这样哄孩子似的对着她的伤处轻轻吹,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妈妈这样安慰哭鼻子的自己。
她突然觉得他其实也不算太坏,至少对自己不算太坏。
“陆清昶,你不要怕。”
陆清昶仰头望向了她,看她唇红齿白,天然地不用胭脂也有血色,突然想自己要是碰上去会是什么滋味。
当然,只是想想。他笑了一下,笑自己大白天的心猿意马,“好,我不怕。”
“不要去肃州。”唐瑞雪推开了他还在试试探探涂碘酒的手,“一定不能去肃州,要去就去潼城。”
陆清昶也知道潼城易守难攻,是一道天险,但潼城终究比不得肃州地方大。若是不能建功立业,何必去以身犯险?
“肃州太复杂,很多人觊觎,很快很多大军头都会去,你现在犯不上和他们鸡蛋碰石头。”唐瑞雪不能告诉陆清昶她知道那个地方即将发生一场载入史册的,何况,说出口了他也未必会信。
“你信我一次吧。”就这么一句话,但唐瑞雪眼里几乎就是祈求了。
不知道是因为本来选哪里就无所谓,还是因为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给陆清昶一种忍泪含悲的感觉,他收了棉签点了点头。“答应你,叫你来就是吃早饭,你也答应我,以后不要睡到日上三竿。”
唐瑞雪不说话了,自顾自的去吃餐桌上的小馄饨。
第6章 小金
江宁的回信来的很快,开拨在即,陆清昶安排好了军队,小兵们的口粮和冬装都已经就位;即使到了潼城要打一场滞留到严冬的持久战也不怕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上不下的不安稳。
不为别的,就为了家里那个唐瑞雪。把唐瑞雪带去潼城是不现实的,虽然他陆师长如果非要带个内人行军也没人敢吭声,但出于安全考虑,也万万不该带她去闯那枪林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