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突然想到,自己从头到脚穿的、眼前要吃的要喝的、脚下踩的住的――无一样不是他给的。他们的关系本身就是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吃人一口嘴短,好的时候是千好万好无需计较,你的就是我的;可若一时不好了,她竟无法开口去讲一句平等。
她转身走了,想自己这是不是好日子过久了昏了头了。
唐瑞雪走后,陆清昶对着餐桌愣了一会,到底也没吃下去饭。
知道她是生了气,他的情绪来回转换,一时想要跑去好好哄哄她道个歉;一时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占理,说了两句金}天嘛,不算什么大罪过,她气得莫名其妙。
最后他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卧房门。见唐瑞雪正背对着房门侧躺在床上,便坐到她背后柔声细语的开了口:“饭也不吃,光生气就饱啦?好了,我不该对着你阴阳怪气,是我嘴欠,该打。”
唐瑞雪不说话,也不转身看他。
过了半晌,他强行扳过她的身子把她扶起来,才发现她原来正含着眼泪。
他像傻了似的,一时间简直有些瞠目结舌。不是没见过她哭鼻子,可这是第一次看见她跟自己赌气流的泪。
“瑞雪,好太太,我给你赔不是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拿小金说话了,好不好?”
他不说话还好,一听见他的声音,唐瑞雪的眼泪就在眼眶里呆不住了;鼻子跟着一酸,大滴的眼泪终于滚下来。“谁是你的太太?我们几时结婚了?男未婚女未嫁,吃你陆家几口饭,也未必就非得做你陆家的人!就算我两手空空比不得你军长大人厉害,可嫁不嫁,嫁谁,我总能给自己做主。”
“还有,我气我自己的,你赔什么不是?少拿不要钱的好话往外送,没人稀罕。”
陆清昶坐直了一些,直直地盯着唐瑞雪,看着看着他忽然微笑了一下。
因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不可测不可猜;可此时他自觉摸透了她的心意,已然超越世上大多男性同胞,奔着窥破天机超凡脱俗的方向去了。
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我明白了,是不是为了婚礼的事?我之前没提这茬,绝对不是要装佯混过去。刚来北平时事情太多,手里有几个钱又全备着招兵用了,那时候实在是没余钱也没时间...现在都好了,咱们也算安稳下来了,可以把婚礼操持起来了。这样,我们明天就去拍一套结婚照片好不好?你喜欢中式还是西式?算了,干脆两种都拍,然后再买几套新娘子的首饰。”
可她在乎的并不是一个结婚典礼。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闹这一出是为了逼你办个婚礼,昭告天下我是你的正房夫人么?那你想的可真是多了。出去吃你的饭吧,我是气自己没能耐,和你没关系。”
陆清昶很疑惑,咂摸了两遍她这句话,还是没明白什么意思:“好姑娘,别和我打哑谜,咱们之间有什么说什么。”
唐瑞雪斜了斜眼,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巴巴地瞅着自己,瞧着真是世间第一等的坦然真诚,简直让人不好意思再对他吞吞吐吐。
“我这辈子都不会冠你的姓。是,我知道,即便是委员长夫人,在正式场合上也是要冠夫姓的。可我就是不想。我好好一个人,有名有姓的,凭什么要因为和你好一场就失了姓名变成什么陆唐氏?现在我们很好,可五年后十年后呢,说不准。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木石前盟?”
陆清昶突然像不认识她了似的,直到她被他盯得有点发毛,他才咕哝了一句:“你冤枉我了,我根本没想过让你改姓...陆唐瑞雪也不好听啊,跟个鬼子名似的。”然后他又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那并非第一重点,“没有那么多神仙眷侣…你怕我五年十年后会变心,会往家里纳姨太太,会在外头置小公馆,是不是?如果有那一天,你恨透我了,再也不想看到我,恨不得远走天边,把我忘到个十万八千里去;可是我养着你,你走了自个儿没法生活,留下来又难以忍受――你担心的是这个,对不对?”
唐瑞雪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时代本来就是男人的天下,再有名的世家才女,她的芳名也不过是“招弟”的意思。
唐瑞雪想,如今的世道好像发洪水,男子是木桩,社会上的大多数霸道荒谬至极地不许女子学游泳。所以女人们只能选择依靠着木桩在尘世中漂浮,谁能抱上个结实的就是暂时有靠了;可木桩如果变了心意不叫抱了,女人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饶是那么喜欢他,看他那么好,可她依然不对他报百分百的希望。人心本来善变,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能保证自己一生只对一人死心塌地?如果他将来改了心意,她是不怪他的,她只会像今天一样怪一怪的不公平。
陆清昶默然了,其实心里很伤心。他没什么文化,写不出山盟海誓的情诗;可如果他们俩之间只能活一个,他扪心自问,是愿意自己死让她活的。
人说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知己者”而已,就值一条命了。她不仅是知己,她陪着他出生入死了好多次,他不能不念她的情。
可是她却不信自己,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五年十年后会被外面哪个莺莺燕燕迷了眼?那真是小瞧了他。
坐在床边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地上唐瑞雪的珠绣拖鞋出了会儿神,他忽然说道:“话既然不值钱,我就不随便拿话许诺你。反正你学问比我大,我在你面前也说不过你。我就一句,你今天要我怎样赔不是,只要别再难过我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唐瑞雪从枕头下扯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什么都依我?”
“嗯。”
“婚礼,我不要。那是拿钱凑出来给外人看的场面。”
她观察着陆清昶的神色,猜测着、也提防着他会不会变脸,“我要钱,现钱。英镑、法币、银元,都可以。”
陆清昶一点空档也没有,立刻就点了头:“好。”
唐瑞雪心里有点讶异:“不问我要多少,用来干什么去?”
陆清昶摇了摇头:“家里的现钱、存折全都给你。下个月天津黄钰清那里还会来笔款子,到了我也直接叫人送你那儿去。以后咱们家你管钱,除了家里的月例开销,其他都算你的体己。”
唐瑞雪道:“我不攒什么体己钱,我要钱是要拿出去花的,加上你之前给我塞到箱子里的那笔款子――”
其实是没细想究竟要做什么的,但灵光乍现似的,她脱口而出:“我要办一所学校。 ”
“那感情好,教书育人是个积德的善事。”
他又说:“这很好,算属于你自己的一份事业,这样你就不是全然靠着我了。先说好了,你将来招了学生拿了学费,可要请我下馆子啊,我要吃高级番菜。”
接着他站起身来又跪到床上拥抱了她,面孔埋到她披散下来的长发里,用力嗅了嗅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他含着心里的那点还未散去悲伤酸楚小声道,“我们之间只有你嫌我,没有我嫌你的。天长日久,总有天你能明白我的心。”
第33章 育英
“快点快点,你还吃?还不赶紧去车库把车子挪出来,万一军座要是去晚了听不着太太演讲,看军座怎么收拾你!”
徐副官咽下一口大饼夹油条,“我说李想,你急啥?又不用你开汽车。再说怎么会晚?现在还不到八点,那开学典礼九点才开始。”
李副官撇了撇嘴:“好心提醒你,不识好人心就算了!看你悠哉悠哉一口饼一口汤的,我怕你忘了时辰。”
徐副官端起白瓷碗,又喝了一大口酸辣汤后起身道:“走,我去把车开出来,你去屋里看看军座准备出发没有。”
李副官进了餐厅,见陆清昶已经吃好早饭正在漱口擦嘴,便拿起椅背上搭着的西装外套抖了抖,预备着等下递给陆清昶。
陆清昶见李副官走了进来,“小李,小徐把车开出来没有?”
李副官一边把外套披上陆清昶的肩膀一边答道:“开了,现在应该在家门口候着呢。”
陆清昶一笑,明显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那咱们走。”
九月时节,天气没有完全变凉爽,还是有几分夏天的感觉。陆清昶穿戴着一身亚麻色西装,还打着领带,按理来说应该是挺热的;不过他觉得这是个重要场合,理应打扮庄重,所以并不抱怨温度。
他是要去北平女中的建校典礼兼开学典礼,而唐瑞雪作为校长,也即将要代表校董事会发言讲话。
在陆清昶出发的同时,许多家大小报社的记者先生们已经到达了。
他们早早到场是为了占个好位置,拍些清晰照片以便于抢头条。哪家报社若是能得了头版首发,必定全员有奖金。
此开学典礼在社会上备受关注,因为北平现有的女子中学都是些洋人办的教会学校,即便校长是中国人也只是挂名而已。校内教员们大都金发碧眼,做的教育也是完全摒弃华夏传统文化全盘西化的;至于这种教育模式是否真适合十三四岁尚处懵懂的中国女孩,并不好讲。而育英女中号称教员中九成是中国人,其中女性又占百分之八十,仅有主科英文及选修法文两学科特聘外教;办学理念是新式非西式、适应于当下中国的教育,第一次公开招生就有许多家庭慕名为女儿报名。
记者们观察发现,学校的占地不小,而且不止外观大,内容也很全面――三所小楼是宿舍区,教学区又另有一栋大些的楼,同时在围起来的校区内还有一片活动场。活动场上既有白油漆画的跑道,又有网球拦网和乒乓球桌。据说北平商会捐了五台德国进口的钢琴,北平盐务局的局长私人还要捐款为学校修一个游泳池,在教学楼后方,已经开挖了,明年一暖和学生们就可以上游泳课。
记者们参观完校园风光后就在校门口等着拍来参加开学典礼的人们。
一名还挂着实习证件的小记者突然指向前方:“嚯,那是谁家的轿车啊?蓝绿色的,第一次见这个色的轿车,估计是最新款吧?”
他身旁的同事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来:“那是王局长家的汽车,就是警察局的那个王局长。三二年底刚出的福特,进口到国内可不就是最新款?”
“啧啧,北平市警察局长都来了,而且还是早早的来候着,这个唐校长真是有面子啊。”
另一位和那二人不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听见了,接话道:“那是肯定的了,唐校长的面子不就是陆军长的面子吗。警察哪能跟大兵刚呢?王局长再大能大得过陆军长?”然后他满怀嫉妒酸溜溜地说道:“哎,还是女人好,一躺下一张腿,钱也有了名也有了,还能办学校当教育家了。其实女人懂什么教育呢,架不住人命好走大运嫁了军长啊!”
这时前方一个女记者回过头来打断道:“女人怎么不能懂教育?你是哪家报社的?在这里嚼舌头造谣生事真是给我们新闻行业丢人。我看我要写篇报道谈一谈今日在同行中听到的荒谬言论才好!”
那人心虚地低了头:“我可什么都没说...”
女记者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摆弄相机不再理会;旁边有人打圆场说王局长从时髦轿车上下来了,要快些过去才好,这场插曲也就结束。
*
十几分钟后,陆清昶也到了。
他的汽车不是新款,并不显眼,但记者们认得他的车牌号,一开车门还是立即一拥而上。记者们拿着相机咔咔咔完一阵后,又有接二连三的熟人或者不那么熟的人上前来寒暄问好,所以饶是提前到了,他却只在典礼要开始时才随着人流进入小礼堂。
唐瑞雪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素净旗袍,头发在脑后束得整整齐齐。
陆清昶听到她说她不敢保证读书能改变每一个女孩的命运,但她能保证,眼界的开阔会使一个人面对困境时有更多选择。
她说我们育英女中的每一个女孩都不许束胸,天乳运动早就运行了,为什么北平到现在还有女孩缠着束胸?你们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或者说认为我对着那么多人讲这个上不了台面;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羞耻的,不惜以健康为代价去强行束缚身体特征才可耻。
她还说,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到大街上乱逛,逛的时候我就瞧大路上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束着胸弯着腰扣着肩走路,都是昂首挺胸的。男人女人都绕不开人这个物种,既是同类,就要个平等,男子不束胸弯腰,女子也要一样。我们育才女中的女孩子们都不许做什么病美人,就要个个精精神神的。
她这话说的俏皮,台下众人都笑了。
陆清昶也跟着笑,旁人都只看到她在台上侃侃而谈一字一句都毫不怯场磕巴,是个女中豪杰式的人物。只有他知道她昨夜睡觉时不老实得很,睡裤蜷到了膝盖骨,被子也被整个蹬到了地上。
有些印象是独家的,陆清昶心想道。
*
典礼结束后,记者们又一齐上前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围住了唐瑞雪在内的几位校董以及另几个资助办学的教育家。
陆清昶见状也不想留下等待她一同走了,他怕记者们会一时兴起也来采访采访他,抑或是给他们夫妻二人开个专栏。他实在不愿意接受记者先生们的采访,因为有些问题太过弯绕奇怪,还有些干脆专问些私人八卦,好像期待着拿被采访者的答案去写风月小说似的。他听着听着就会李云峰上身,不由的想要出言不逊。
他向唐瑞雪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唐瑞雪隔着人群小幅度地向他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陆清昶出了学校坐上车,在汽车慢慢开出这条古城路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小徐,先别回家,去一趟那王府吧。”
徐宝来徐副官,虽然之前在燕山绑架一事中被梅卿痛骂是“糊涂东西”;但若是远离危难,在和平岁月里总体还算个伶俐青年,迎来送往应酬交际之类的事心里很有数。“军座,后备箱里还有两盒人参和一瓶法国葡萄酒,是不是太少了点?还要再另买些东西提着吗?”
陆清昶说道:“不必了,人家见过的好东西不会比我少,买什么他也不致于稀奇。再说我只是去瞧瞧他,又不是有求于他,这就够了。”
*
那王府坐北朝南,院落布局自东而西分三部分,并不比雍和宫少几分气派。
王府门前有两棵大树,两片树荫洒下来挡住了七八分的阳光;陆清昶站在阴凉下,暗想也许是人丁不旺的原因,这地方连门口都透露着古旧的寒气。
王府的听差说着一口地道京腔:“陆军长,着实不巧,我们王爷福晋带着大格格上天津去啦,一周前走的,估计着是要小住,咱们也不晓得哪会儿回来。不如军长进去喝杯茶吧,小的再往天津去个电话找找王爷,回上军长您来了这事儿。”
陆清昶笑了一下:“茶就不喝了,我没什么紧要事。也是我没想着打个电话来,下回吧,下回我再拜访。”说着他示意副官将礼品递给那听差,“给老王爷拿了瓶酒,劳驾你给收着。”
听差双手接过那两只手提袋子,又向陆清昶打了个千儿。
于是陆清昶背着手又晃上了车,也不忙回家,叫开去东安市场。
东安市场,陆清昶对这个地方的最大印象是从来没缺过人,永远人满为患,车子永远都开不进去。那里有一家点心店十分有名,据说历史悠久,离百年老店还差八十多年。此店专做各种造型花里胡哨的糯米果,闻起来香甜,放进嘴里咀嚼也必然粘上上牙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