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微弱的路灯唐瑞雪仔细辨别,发现人群中没有陆清昶,没有自家的勤务兵和司机,也没有张家少爷。
她上前揪住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张少爷呢?”
那人显然不认得她,但张了张嘴,不知是警惕还是讶异,并没回答。
她换了个问法:“怎么没有人救火?”
那人看了她一眼:“已经报了火警,火势大自家救不了。你是...”
唐瑞雪无端感到了恐慌,不敢往下深想下去,回身一拽徐宝来,“我们进去。”
副官们都不是有主意的人,可很擅长服从差遣,于是纷纷拔枪指了想要上前阻止的人。
唐瑞雪曾细细参观过张公馆,并未忘却内里格局,很快就带着副官们穿过微缩的凯旋门跑到了后花园。后花园中又划分了两个小院落,其中升起浓烟的那个院落门上赫然落了一根粗重门栓,这还不够,门栓下方又被上了一把沉甸甸的大锁!
锁头的质量好,非常坚固,徐宝来连开了四枪才崩开它。
跑进院子时唐瑞雪就出了一头的冷汗,待看清院内小楼的状况后她险些惊叫出声。
二层小洋楼已经成了火海,一楼的大门就算没被锁住也很难出去了。熟识的勤务兵、司机,以及一个陌生男人烟熏火燎地站在院子里,都伸着手臂仰着脸像预备着要接什么。向上一看,二楼一间屋的窗口甩下了窗帘拧成的绳结,陆清昶正拽着往下爬,背上还背着张小峰――张小峰被布条胡乱绑在陆清昶身上,软绵绵地垂着脑袋,乍一看不知是死是活。
陆清昶不胖,张小峰更是单薄的身量,但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窗帘布承受不住两人的份量,在陆清昶离地面还有约莫两米的时候断裂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冲上前接,但反应不及,两人结结实实地拍到了地上。唐瑞雪终于叫出了声,副官们七手八脚解开了张小峰和陆清昶。
陆清昶闭着眼睛忍痛,睁开眼睛看着唐瑞雪,他没来得及说话先歪头吐出了一口血。
唐瑞雪以为他摔出了内伤,开口声音都抖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上哪里疼?”
结果下一秒他含含糊糊地答道:“没事,我没事...他妈的,刚才...咬到舌头了。”
唐瑞雪松了口气,不问事情细情,只俯趴到他耳边轻声送出语句:“我让梅卿调兵进城了,这会该到了。”
这时救火队终于赶来,也带来了抬伤员的担架。
陆清昶却不自诩伤员,扶着副官东倒西歪地站起来,他一点张小峰,“赶紧去把将军的遗体抢出来,再把他送医院!”
话虽说了,但他心里知道其实没有意义。他们带着法医回来要验尸,结果被诓骗锁到楼里的时候张将军的遗体已被做过手脚――他嗅到了若有若无的汽油味,当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出了张公馆大门,惊厥昏迷的张小峰被抬上救护车。陆清昶在夜风中晃了晃脑袋,又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像预备着要咬人似的挨个审视了门前众人。
梅卿带人来了,大兵们端着枪围住了这条街,不许左邻右舍出来看热闹,也不许张公馆门前的人乱动。
老部下们在梅卿赶到前已少了两人。
跑了的,自然是呆不住了的心虚者;当然,留下的也或许只是没来得及走,未必无知无辜。
陆清昶没有对没跑的发难,单是大着舌头对梅卿嘀嘀咕咕嘱咐了一通。大意是即刻起全城戒严关城门,截停所有出北平的火车。嫌疑最大的主谋者是北平军事委员会总参谋长陈奕,不管他本人跑没跑,先扣下他所有家眷――除了老婆老娘以外,他还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均已自成了小家。另外通知李云峰江博文出城去营里主持大局,随时待命。
这天下半夜,梅卿自领命而去连夜忙活,城内陆公馆也未熄灯。
唐瑞雪拿着手电筒仔细检查了陆清昶的舌头,末了对他说:“不要紧,口腔里的伤口愈合得快,过几天就好了。”
陆清昶笑了一下:“那就好,你不知道,刚摔下来那一下我还以为我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唐瑞雪把手电筒关上:“既然没断你就安心上楼睡觉吧,明天早点起来去医院拍个片子瞧瞧有没有什么肉眼看不出的伤。”
“那点高度没事,要不是怕压着张小峰连舌头也咬不着。不去,也不睡了。我等梅卿消息,你睡你的。”
“那也不用彻夜守着电话等。”念头一转,她忽然显出一丝不安来,“你不会是想...”
陆清昶眨巴了一下眼睛:“是,别人不说,我至少得把陈奕和王承玄的狗脑袋拧下来!”
唐瑞雪沉下脸正色道:“张啸全死的有疑点,再加上今夜这一出,交给警察局去办也就是了。到时候该转江宁的军事法庭就转,轮不着你去处置。”
“等警察局那帮人抓人就太有的等了。况且都没有证据,张公馆的地皮都要烧焦了,难道任他们逃么?”
“真逃了也是旁人的造化,你不要插手。”
陆清昶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确认她一脸认真相后他不敢置信似的提高了几分声音:“今晚要不是你带人来崩开锁我没准就完了。”
“陆清昶!”她也急了,“他们到底是在政府中有名有姓的官员。现在不是你当年在关外的时候了,不打仗不开火,平白无故,哪有说死就死的人?江宁那边要是追究起来,你有理也成没理了。”
“怎么是平白无故?他们既然敢动歪心我没死当然要宰回去,是,也许是看我带走了张小峰怕验尸验出什么临时起意――可张啸全毕竟帮过我,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怎么能不管?”
他比唐瑞雪年长了四岁,可唐瑞雪忽然觉得他像自己的弟弟。还是个小弟弟,有种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孩子式的侠气。
张啸全是给他弄了张北平保安司令的委任状不假,可那又岂是白给的?说到底双方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别人算计着怎样付出四分让他还六分,他却真记下了情还要去替人淌混水。
唐瑞雪瞥了他一眼,说不清楚是怒意还是伤感,“你这样意气用事,恐怕将来不会有好果子吃,以后要后悔的。”
他怔了一瞬,随即轻笑道:“最坏不过交代命一条――人既死了,眼睛一闭无知无觉,哪还晓得后悔?”
民间有种说法叫避谶,唐瑞雪知道自己话讲得不中听,但又非劝不可,只好硬着头皮不看他。
“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她上楼进卧室。翻来覆去几十次后她从未拉严实的窗帘缝中窥见了一丝天光,便掀开被子下楼转了一圈,在听差口中得知陆清昶半小时前出去了。
唐瑞雪叹了口气,告诉张妈自己不吃早饭,然后上楼。
这回她真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轻轻响了一声,唐瑞雪在半梦半醒间闻到了一丝带点柑橘味道的香气――是她挑选的沐浴乳。
陆清昶刚洗过澡,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先把手伸进睡衣里贴肉摸了摸自己,觉得并不冷才搂住了唐瑞雪的腰。嗅了嗅她的头发,他梦呓似的小声咕哝:“我回来了。”
她无法再装睡,只得转过脸去和他对视了。
“事情算结了。陈奕自杀了,留了封遗书说愿赌服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其实我本来也没想把他家人怎样。”
唐瑞雪看他两眼下都显出了淡淡的青晕,是一副疲惫相,心里软化了,嘴上还是没好气,“另一个呢?”
“王承玄跑了,没找到。我让梅卿不必再搜了。”
“怎么?”
“我听你的嘛,他跑得快就算他的造化吧。反正事情是陈奕仗着资历想夺权挑大头撺弄这些参谋处的人做的,如今出头鸟一完,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自然就哑火了。”
唐瑞雪哼了一声:“这些文官的事情谁说得清,他们就算今天畏罪辞了职,往后未必不会再起来。政界的事你不懂,我也不懂!”
陆清昶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她总是莫名气弱,“哎,别生气了,您大人大量饶我一次好啦!”
唐瑞雪默然,许久后才说:“我不生气,我是心里怕――”
她的身体向左移了移贴紧他的胸膛,脸颊埋到他的颈窝处。
开口时呼出的气息痒丝丝地蹭着他,像极了春日里拂过柳岸的微风。
“子至,你要长命百岁才好。”
陆清昶的眼神忽然成了熬化的糖,带着烫人的热度,甜而柔软。
体温相融的那一刻,他仰起头要哭似的喃喃道:“我爱你,我一定...陪你活到老。”
语言是有重量的,至少在此刻,唐瑞雪被一句话压得气息紊乱。
阖上双眼好像真的看到了数十年后的光景,她收紧了两条绕着他的手臂,把对未来的想象用力拥在怀里。
第47章 对与错
张小峰在医院躺了一夜后脚步虚浮地挣扎出院,待见到他父亲那具焦黑的尸体后,他又是腿脚一软,赶紧扶住了墙。这回他屏气凝神,强撑着不倒,张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若是晕个没完没了,谁来安葬父亲呢?
连着喝了两碗参汤吊神后,张小峰沐浴更衣,开始着手操办张啸全的丧事。
这场丧仪,跟了张啸全半辈子的老管家全程看得目瞪口呆,依他评价办得不怎么样,其实何止不怎么样,他是忍着没说不像话。
张啸全祖上是山东人士,幼时随家人闯关东去了东北,青年时辗转于华北一带谋事,后又在北平定居娶妻生子。无论按照哪地的传统,人走后都应当在家中停灵至少三日接受亲朋吊唁再入土,更别提那些吹拉弹唱、披麻戴孝的繁琐规矩了。
张小峰看父亲的尸身已被烧得扭曲萎缩不甚完整,干脆就抹去了当中无数细节,直接买了口楠木棺材雇了四个壮汉就把父亲抬去城外墓地葬了。
张啸全生前何等风光,死后的排场却是微乎其微连普通人家都不如。即便乡村农户办白事,也要请几个厨子,再从本家叫些帮手来操办一场流水席呢。众人看在眼里嘴上都是议论纷纷,张啸全是死了,可张家的钱并没有跟着一块逝去呀,张家大公子却把乃父的丧事办得如此寒酸,是为不孝啊!
旁人的评价张小峰全知道,可并不反驳,也不在意。人死都死了,排场再大也活不过来,就算叫千人来送葬、雇万人来哭丧,当中又有几人是真心难过掉泪呢?
张啸全入土后第六天,张小峰独自登了陆公馆的门。
他晃荡在一身青色长衫里,袖子上别了一个写着奠字的袖章,本身就是瘦弱的书生相,经了这些天,愈发细条条地像根竹竿了。
张小峰先鞠了一躬再开口,声音是细而飘的,“陆叔叔,此番您对我有大恩,按理说我早该上门道谢,只是这几日忙着与家中姨娘们会账实在抽身乏术了...”
陆清昶听得一愣,出言打断问道:“会什么账?”
原来张啸全生前留下了五个如花似玉正值青春年少的姨太太,其中最老的那个,也仅仅比张小峰大六岁;家中老爷一死,她们姐妹几个均无意守寡,就算不再另找男人,也是自己出去单过舒服自在!抱着同样的想法,几人便凑在一起合计着要问张少爷要一笔大大的、足够活一辈子的赡养费。于是各拿出一点钱,合请了一个律师团,预备着要和张少爷一战。没成想她们气势汹汹地向张小峰下战书时,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张小峰一下子就点头同意了给钱,搞得她们面面相觑,都疑心自己要少了。
殊不知张小峰只是心如死灰,不在意钱财;且即便心中厌烦几个姨娘,也还念着她们身为女子挣吃挣喝不容易。父亲生前脾气又不好,也或许是过去被母亲压迫久了,母亲亡故后想要从别的女人身上找一点存在感――总之父亲醉酒时打女人也是有的,几位姨娘跟着他也有苦劳,就当给她们一笔精神损失费吧。
“姨娘们都还年轻,想另寻出路也是人之常情。我依照她们跟爸爸的时间,分配了各人应得的遗产。”
陆清昶明白了,感觉张小峰简直是个软蛋,张啸全那些姨太太全是从烟花柳巷里赎出来的,哪有资格分遗产?张小峰的母亲张太太是前朝京中一位有名镖师的女儿,听说是个穆桂英式的女子,病逝前治家极严,治理得夫君在她活着的时候别说纳小妾,就连帮厨丫头都不敢往家里放。这样一位女中豪杰,怎么就生出了张小峰这样的面瓜儿子?她老人家若是泉下有知,非得气得再死一遍不可。
沉吟片刻,陆清昶决定还是不评价人家的家事了,便转移话题问:“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学校那边,我和你们武汉分校的校长早年倒是认识,虽说这些年他一直是在南边,有些疏于联络了,不过招个学生算不得什么大事...”
张啸全出事前不久张小峰刚刚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劝退回家,张啸全不忍心打独生儿子,又气的够呛,只得在家骂天扯地。对此陆清昶略有耳闻。
张小峰摇摇头:“您是好意,但不必再为我操劳了。”
陆清昶笑笑,以为张小峰在讲客气:“打个电话罢了,哪就操劳了。”
张小峰直视前方,眼里毫无波澜:“我无意再入学军校。一来我不是这方面的人才,对军事实在愚钝,连做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都不够格,二来家父走后我看清自己确实志不在此。”
陆清昶挠了挠头:“这个...你不去上学,我不好直接把你往军委里插啊。即便是张汉卿,也正儿八经从讲武堂毕业了嘛。”
“陆叔叔,我是无意进军政界做任何事的,我想不管什么岗位官职都只会令我厌烦罢了。”
陆清昶对这类从未挨过饿的少爷崽子有点无从下手之感,心想这要是我弟弟,我非得抽下来皮带揍他一顿不可,难怪张啸全活着的时候动不动就对儿子咆哮。
他斟酌着字句,慢慢开口道:“你叫我一声叔叔,说来是你父亲有意抬举,我本不该充长辈教育你;可这一年来我蒙你张家恩情,无论如何是希望你能承你父亲遗志向好的,所以有的话说出来难免不中听。”
到此他顿了顿,将面前小茶几上摆放的茶壶端起来给自己和张小峰各倒了一杯,才又说:“你这样的青年,无意做任何事――难道有意像那些前朝遗少似的坐吃山空一辈子吗?虽说也是种活法,可人生就太虚度了,许多八旗子弟不是闲着闲着就找乐子吃上大烟学了坏么!你父亲不服老,一辈子没有闲下来过,你怎好二十出头便什么也不做了?”
听罢张小峰却是有些难过,眼睛一酸几近落泪,心想道:“爸爸一生天南海北拜的把兄弟少说也有十几人,他死后还认我这个侄子、真心为我筹谋以后的,竟只有一个陆清昶了!虽然谈不拢,这份情却是应当牢记的。”
张小峰用力瞪了瞪眼睛憋回眼泪,随后黯然叹息一声:“现今的江宁政府在党中动辄使用江湖帮派的手段,一言不合、觉得谁挡了路就要搞内部屠杀,毫无章法。说来嘲讽,陈奕如今是我的杀父仇人,但我年幼懵懂时是真心崇拜尊敬他,以为他号召我父亲走上改天换地的路,是个眼中有世界的人物。如今看来他当年首当其冲举起革新大旗,为的却只是权,不是民。我对军界政界的失望一般无二,如若他日生活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我是宁愿去做个柴夫卖力气,也不想吃公家一口饭的!陆叔叔,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