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昶低头盯着杯中茶水,声音愈来愈低:“我明白了。可是,躬身入局,方有机会改变现状啊。”
张小峰不作答,于是两人对坐着沉默下去。
良久之后,张小峰开口道:“下棋时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如今我看错的不止一子。陈奕那样的人太多,您这样的人又太少,而要凭少数之力去改变实在是难之又难。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以为...我需要时间去思考什么是对的。像您说的,人生不当虚度,在想出个结果前,我还是想回北大念书。”
在这场谈话结束后的不久,张小峰参加了当年北京大学理学院的招生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第二次考入了北大化学系。
时光飞逝,一九三六年的秋天,张小峰再次来到陆公馆,此次他带来了一位拿到毕业证书不久的同门学姐,举荐该学姐到育英中学中任教。
陆清昶笑说学校的事情他不懂,也不过问,还是和他太太谈吧。
张小峰叫唐瑞雪婶婶,告诉婶婶说他这位学姐家境不好所以分外要强努力,学业上甚是优秀,毕业后却因为社会上对女性的偏见找不到像样的职业,不仅没能偿还上读大学时借下的学费,甚至连个人生活也快难以为继了。听闻育英女中在招聘时从不偏心男子,此番也不是妄图拿父亲的面子做人情,婶婶考察学姐的能力后再做决断就是。
唐瑞雪明白这个年头有些学校是宁愿要三流野鸡学校毕业的男人也不愿要真有学识的女子的,便点头应允。
此后张小峰又向唐瑞雪推荐过几名有意做教师的校友,几年后他本人更是兼了育英中学的副校长,并于抗战爆发时带领学校师生平安迁移去了后方,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第48章 再相见
廿五年十二月末,北平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
这天育英女中里一位任英文科教员的陈小姐召开一小型晚宴,因为她不日便要结婚,想要办一个告别单身生活的仪式邀请朋友们同乐一场,宾客名单中也有唐瑞雪一个。
在场都是女客,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过了一顿晚饭后天色也黑透了,陈小姐便张罗着放起了音乐,要跳一跳舞。不知是留声机还是唱片出了什么问题,几位小姐正凑在一起研究时,窗外突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一位李小姐抚着心口埋怨:“今儿不是西历的圣诞节么?如今洋人过节也要学咱们放鞭炮了?”
此时窗外鞭炮声依旧没停,又有人附和调笑:“看来真是学人过年,热闹得很。”
唐瑞雪随着旁人一起凑到窗边向外张望,见远处已经燃起了五彩的烟花。她方才在席间喝了一点白兰地,微红着脸露出了微笑,嘴上不说心中却想到:“这是万幸,事情得以和平解决了。”
次日一早唐瑞雪和张妈出门走去街口买炸糖糕,见报童满街奔跑着号外,说是委座已经平安离陕;又说昨夜不止北平,全国都在放鞭炮,警察沿街拍老百姓的门叫放鞭炮庆祝。
张妈是等闲不出远门的,但整日在陆公馆里进出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她耳濡目染对时局情况也有了一点敏感度,此时就小声问唐瑞雪:“那老爷是不是该回来了?”
唐瑞雪点点头:“想是也快了。”
回到家后唐瑞雪吃了块炸糖糕喝了些热豆浆,然后瞄了眼钟表看已过七点半,应该正是人已起床还未出门的时间点,就匆匆洗手往天津黄公馆打电话。
原来自从十几日前陆清昶与其他驻扎平津一带的军官一齐接顶头上司军政部长何部长急电,连夜赶往江宁斗鸡闸何公馆开会商议对策开始,城外营中事务自有人代理,家中事务就全落到了唐瑞雪一人头上。天津黄钰清那边款子向来是一月一结,这个月的迟迟没有送来,往日对接的人不知怎的竟一直联系不上。无奈之下,昨日她把电话直接打去了黄公馆,却无人接。按理说是不该,黄钰清本人即便在外,偌大的黄府怎会连一个接电话的伙计都没有?
第一次仍是忙音,唐瑞雪愈发奇怪之时忽然通了,她赶忙开口,“你好?这里是北平陆公馆,劳请黄老板听电话。”
那头不知为何沉默着,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唐瑞雪又喂了三四声后才终于有了回音。
“是我。这两年...你还好吗?”
唐瑞雪直愣了七八秒,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是认得这个嗓音的,一时惊得小小叹了一声:“小金!是小金吧?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黄家?”
她连声发问,金}天那边回答的却是断断续续。
唐瑞雪看不到金}天死攥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发抖,更不晓得他心里泛起的波澜已经把他激到了恍惚的地步。只听他慢吞吞地说话,说的莫名其妙,有点语无伦次的意思:“我...我一直是在黄家,啊,不,我也不是住在黄家的,我这几天才过来...”
唐瑞雪又仔细问了许多,挂下电话的时候已过了十多分钟。
此时她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她一直以为金}天是调去了天津公署,没成想陆清昶把他安排到了黄钰清身边。
更令她震惊的,也更重要的是黄钰清永远也听不得电话了;六天前他乘坐的汽车被人用自制燃烧瓶投掷到了油箱上,司机当场死亡,他本人在医院中苦熬了二十几个小时后抢救无效身亡。因为是仇杀,黄氏名下的商铺码头也全被打砸烧杀乱作一团,家中仆人见状跑的跑散的散,没有人接听电话了。负责和北平对接送保镖款子的人,大概已经死在火拼中了――大概是,死的人太多,具体名单还没来得及统计出来。
她还听见电话那头很嘈杂,一直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还有人隔着一段距离不住地喊“金哥”。金}天极其暴躁地冲那边大声嚷了一句,然后又马上恢复原样,告诉她黄家的生意已经停了,那笔款子他会问清数额后送来北平,只是如今人手不够用,可能需要等几天。
唐瑞雪坐到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剥开一粒软糖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心绪纷乱。
一时埋怨陆清昶这种安排不像话。一时又想黄钰清这一出事,金}天能去黄家主持事务,大抵是在黄钰清身边有相当的位置。那岂不是已经是青帮人士了?小金这样一个长着白皙娃娃脸的青年竟入了青帮和流氓们混在一起,这可真是怎么想怎么违和…
再说天津那头,金}天打过这一通电话后也是思绪万千,可他并没有唐瑞雪那样的好福气能坐在家里想东想西。
他忙,忙着去砍人!
大小姐平日看着好像只晓得玩,比最花天酒地的糊涂公子哥儿还要纨绔,黄钰清死后却忽然显现出她名字的特征;如果大小姐不是大小姐,是个大少爷,乍一主事也就是如此了。
黄胜男滴泪不掉,沉着冷静地放出目光将父亲手下的得脸徒弟、大伙计们划为两派。一派是跃跃欲试想自立门户甚至投靠对头的,一派是磨刀霍霍要为大老板报仇的。
她指挥着后者在向外寻仇前先宰了前者。
清理门户后她又放出话去赌回了一切上门想做和事佬的帮派老爷子们――她可以散尽家财,只要争一口气。
老爷子们白发苍苍,口口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再一味打下去天津卫就要重新洗牌,谁也落不到好。翟永仁下手也是因为他侄子死在你们黄家手里,他没儿子,那个侄子是从小放在脸前儿当接班人养的。”
可黄胜男冷笑着只是摇头,说老爷子们老糊涂了,什么狗屁侄子是死在青洪帮的械斗里的,焉知会不会是洪门人趁乱打杀自己人?退一步讲,就算真是死在黄家子弟手里的,她没看见,也不承认。
她只看见洪门的翟永仁杀她父亲了,让她杀回去这事才能算完!
黄胜男的寻仇已经大规模影响了天津城里的治安,小贩们怕被误伤都不大敢出摊了,巡捕房不得不出来干预。
探长亲自登了黄家的门,想劝这位比其父更难缠的黄小姐消停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正是忙的时候,忙不过来啊。
黄胜男毫不畏惧,拿出大把的钞票,一边塞进巡捕房打点;一边寻人替罪给上重头抚慰金再安排律师辩护,做下承诺要不了几年就可以出去拿钱享清福了。
一时间黄氏门徒势不可挡,洪门初露败相。
金}天对唐瑞雪说人手不够用款子要等几天才能送去北平其实是鬼扯,平津一线,往返很方便,无论如何不至于送不了。他存了小心思,迟迟不安排人去北平,拟着等几天自己能走开了再亲自走一趟。
虽说理论上去了也见不到她,可万一呢?
他早已搬离了初到天津时居住的公寓,在寸土寸金的英租界中置办出了一所金公馆。金公馆中有一间书房,叫名是书房,其实没有书,是他平日算账的地方。里面摆放着一张沉重的红木书桌,右手边从上至下第二个抽屉中整整齐齐的叠着一沓火车票,目的地均为北平。
两年间他打了数张火车票,想着哪怕只站到雍和宫大街上遥遥地望一眼也好,可每次他在月台上徘徊踌躇的时候车就已经开了。
北平并不姓陆,陆清昶也从未说过不许他再踏上北平地界。
他说不清为什么,要说近乡情怯的话,北平也并非他的故乡。
想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没准备好。
唐瑞雪和陆清昶来的时候,金}天自觉仍然没准备好。
那时他在黄公馆的客厅里打了赤膊,露出几道鲜红刺目的刀伤来,黄胜男正捏着一个棉球给他上药。
听完小伙计的通报,他唰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捡起褂子就往身上套,把黄胜男看得一跺脚,“你忙的什么?刚涂好的药都给你蹭掉了!”
饶是匆匆扣好扣子,那两人进来时金}天还是感到了自惭形秽。
她一点也没变。
陆清昶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相,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剪裁利落的人字纹大衣,毫无瑟缩之态,标枪似的站得笔直。而自己头上缠着一大圈绷带,看着就算不滑稽可笑,也得是一副惨相。因为昨晚一把钢刀兜头对他劈下,他有惊无险地一闪,刀尖擦过了耳朵。伤口不好缝,医生只能为他包扎一下,为了包得牢固将绷带绕到了脑袋上。
金}天本以为再见她的时候会有千言万语,但如今却仅是一幕只有一个角色出场的默片罢了。满心的快乐和悲伤无从开口,这场长达五年的悲喜剧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黄家的暖气生得足,室温如春,金}天的一颗心却骤然冻成了冰天雪地,冷得他只好露出苦笑。
第49章 所谓抉择
唐瑞雪一进客厅就先问候了黄胜男一番,二人曾当街撕头发,如今时过境迁见了面倒也一团和气。
陆清昶看了金}天一眼,第一句话也是先对黄胜男说的:“黄小姐,我之前一直是耽搁在江宁,昨日回到北平才听内子说了...唉,请节哀吧。”
黄胜男笑得很得体:“多谢陆军长陆太太挂怀,现在想来人的岁数大抵是天定的,万事皆逃不过一个生死有命。”
唐瑞雪和陆清昶此番来天津本意是奔丧吊唁,然而黄胜男办起事来有着雷霆的速度,黄钰清既已经下葬,便也无甚丧可奔了。
一番客套过后唐瑞雪腾出空来转向了金}天:“小金这是怎么了?”
金}天一直等着她和自己说话,然而还没来得及回答,话头先被黄胜男抢了过去,“他呀,耳朵差点叫那帮狗杂种削掉半个!不过他运气好,总算没成个一只耳。”
此言一出,金}天注意到唐瑞雪明显是露出了讶异神情,陆清昶也小幅度的挑了下眉毛。
金}天有些窘,恨不得伸手捂上黄胜男的嘴:“破了点皮...没事。”
这时外面颠颠的跑来一个伙计,到黄胜男跟前弯下腰来耳语了一串。
黄胜男随即起身:“陆军长陆太太,实在对不住,我这边有事要失陪一下。”
陆清昶道:“无妨,黄小姐先忙。中午就让小金带我们找家馆子吧,小金也不是生人,正好趁此叙叙旧。”
黄胜男根本没想留这对夫妇吃饭,也无意让金}天去招待他们。一来她现在离不得金}天,二来她对于金}天怎么到她爸爸身边的虽然不知内情,但也晓得金}天是受了贬,并不认为陆清昶与金}天有什么旧可叙。可陆清昶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直接驳回,只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这自然是好,只是...呃,外面的饭馆人多眼杂,昨天晚上}天才在小白楼那边遭了偷袭...”
陆清昶笑了一声:“坐我的汽车,难道老部下的安全我还保证不了么?”
黄胜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说道:“嗨呀,瞧我这脑子,忙糊涂了。有陆军长在那我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天,你可一定替我把陆军长陆太太陪好了。”
金}天轻声应了,随后四人一道出门上车。
黄胜男自去巡捕房捞人,余下三人则往法租界的国民饭店去了。
待到跟随侍者进入包间后,金}天先替唐瑞雪拉开了一把椅子,然后管住了自己的手,等侍者去给陆清昶拉椅子,极力要把昔日副官长伺候人的习惯抛到十万八千里去。
然而陆清昶没在意,自己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了。
金}天从侍者手中接过菜牌子推向对面那二人,“陆军长陆太太请看看想吃些什么,这边的粤菜倒做的不错,据说是很正宗。”
陆清昶从兜里摸出包香烟先自己叼了一根在嘴上,又把敞开的烟盒递向了金}天:“小金,往前数些日子你也是家里人,称呼上何必这样生疏?”
金}天手比心快,下意识地抽了一根夹在指间,嘴上却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不知说什么好。
唐瑞雪一边翻菜牌子一边转开了话题:“哟,这儿还有广东早茶呢,不过现在到中午了,不晓得水晶虾饺什么的还供不供应了?”
这话是好接的,金}天松了口气答道:“他们是全天供应的,太太点就是了。”
因为包间有着最低消费这一说,所以服务格外好,菜上得极快,不一会儿就摆了一桌子。席间三人谈着闲话,评价着菜色与葡萄酒的风味,直到吃了个半饱,唐瑞雪才搅着碗里的扇贝粥状似闲闲地问道:“小金,这两年你在天津的情况是怎样的?”
金}天怔了一下,垂头没有出声,只夹了一筷子海参丝送进嘴里无声地咀嚼着。
这两年的情况要说起来就太复杂冗长了,非要简述也不是不行,大抵可以归总为一句话。
他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搏命,换来了与她同坐一桌吃饭的资格。
见唐瑞雪很有耐心的等自己开口,他只好草草叙述了一二――黄钰清算比较看重他,但也很能使唤他;他积累了一些财富,也有那么几次差点死在码头场子的聚众斗殴中。
唐瑞雪静静听着,知道说起来平铺直叙,其实必定有许多艰险,她已经留意到金}天侧颈时领口处若隐若现的伸出了一道新伤。
陆清昶一直没说话,只将双臂抱在胸前静坐,这时忽然开口道:“你回来吧。”
仿佛是怕这句话没头没尾,思索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黄钰清死了,我那儿副官长的位置一直也是空着,你回来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