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军驻扎到顺德后得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时光,一直安稳到了十一月才开始有伪军开始在四周冒头挑衅,双方很小规模地交锋了几次,未波及顺德城内。
这给城中百姓带来了一种错觉――日本人打不到家乡来,有数万大兵在这儿守着,顺德人不会做亡国奴。
在此较为放心的心态影响下,大伙儿照常生活着,并欢欢喜喜地腌咸菜晒干菜为过冬做准备。更有一些老百姓,在得知某小地主将自己的一所小院借给守军做指挥部,且指挥部中还住了一位司令太太后;便时常把自家做的吃食往这儿送,叫唐瑞雪在多次道谢推辞无果后,不得不命人白天也把院门关起来。
顺德百姓们不晓得日本人几月间做缩头乌龟状,是为了等入冬后粮食短缺、气候恶劣时攻城,要的就是措手不及一举拿下。现在派伪军二鬼子部队打头阵,日军一个师殿后,正杀气腾腾的缩小包围圈清扫顺德外围的其他中国军队,其意显而易见――荡平周遭后直取顺德!
这些境况百姓们不知道,陆清昶却是知道的;他不愿坐以待毙,要先下手为强。
十一月下旬,第十九军有了动作。
陆清昶采用避实就虚的战术,命梅卿那个师毫无征兆地开拨杀向离顺德几十里处由日伪军驻扎的任县。
任县城里的二鬼子们都是纸老虎,正懒洋洋地在城内猫冬;根本没想到抗日队伍会反攻,一时就有些傻眼,只能慌不择路地向外发电求援。日方派了一支番号很奇怪的队伍前来支援,叫什么特战警备军。
陆清昶盼的就是增援,沿途四周他早部署好了主力队伍等着伏击援军。
在敌方援军将到未到时,他与李云峰各带了队伍配合着左右包抄,在任县城外他们俘虏了一小队从城里溜出来的逃兵,获取敌方口令后趁机攻入任县。一时间任县城内的日伪军作鸟兽散,任县暂时收复的同时第十九军缴获了不少武器弹药,粮草也得到了补充。
陆清昶从夏天至今,第一次觉得胸口间喘的气息略略通畅了些。
但没有气顺太久,因为很快他得知那队援军的最高指挥官竟是颜旭笙。在陆清昶渐渐忘记,或者说尽量不去想起这个人的时候,他出现了。
李云峰听到侦察兵带回的这话后,就率先叹道:“真他妈冤家路窄!说不定他那队伍里还有当年咱们的人。”
陆清昶忽然伸手揉了揉自己左腿,然后不咸不淡的开口道:“好,混得不错,走的时候几百个人,现在成一个军了。”
腿没什么,当年那把小手枪射出了一处贯穿伤,经了这些年早长好了。可是陆清昶受刺激般忽然感到了腿疼,真疼啊,好像子弹一直钻在肉里,还生出了利齿,一刻不停地啃咬他的血肉似的!
疼痛通心透骨,无药可医。只有颜旭笙死了,或者自己死了,才能不疼。
这时一位林团长说道:“军座别担心,这支队伍叫名是军,但压根儿不是军的规模。好像里面还混着一批什么新京警察学校的警校生,衣服都不统一,有人穿军服有人穿警校制服,杂牌得很。”
林团长不是从热河出来的,他身边坐的江博文团长却是知道细情的,垂在桌子下的手就悄悄搡了他一把。
林团长不明所以,又开口提议道:“军座,咱们是不是该趁早制定出来作战计划?”
陆清昶说:“是,去个人把参谋处的喊来开会。”
然后他说给自己听似的小声嘀咕,“这回我杀了他。”
第53章 白茫茫
金}天在一个干冷的冬日午后由任县回到了顺德城。
唐瑞雪本正在房内炕上百无聊赖地嗑瓜子,忽听得副官长来了便想出去迎一迎,但副官长动作很快,直接就推门进了来。
按理说金}天此举属于没规矩,但唐瑞雪并不计较,很欣喜地问他:“小金,路上冷不冷?那边都还好吧?”
金}天知道她心急,但还是故意先慢吞吞地回答了她对自己客套:“冷是冷,但穿得厚,倒不怎么进风,所以也就冷在头脸上了。任县那儿也都还好。”
然后他才从皮袄内兜中掏出了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来,“军座给你的信。”
唐瑞雪伸手接过来,连连点头:“好,好,你快去吃点热的暖和暖和吧。”
“不急,我路上吃了,现在还不觉得饿...”
金}天在唐瑞雪低头读信时东一句西一句的说闲话:“你不要嗑太多瓜子,这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火。天天睡火炕,屋子里本就干燥...”
唐瑞雪忽然噗嗤笑了一声,然后才忙里偷闲地抬了一下头,“啊,小金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我吃饭去了。”金}天受了冒犯闹脾气似的,咕哝了一句转头就走。
陆清昶没有包信封,仿佛是故意要给担任信使的副官长偷看,副官长也确实看了。
陆清昶毫无文学修养,写的信看起来仅仅是认识字的水平,通篇都是干得噎人的大白话;无非说自己在任县吃得饱穿得暖叫她在顺德多吃多喝别冻着罢了,末尾还画了许多鬼画符,叫金}天实在对他敬重不起来。
然而唐瑞雪笑的就是那些鬼画符。
陆清昶在半页纸处开始写一个叉画一个圈,一直重复直到填满整张信纸。
他不懂英文,但记住了唐瑞雪告诉他的在西方人的书写习惯中字母“X”代表吻,因为在英语里发音和亲吻类似;字母“O”代表拥抱,因为两个人拥抱时环绕在一起的手臂就像“O”一样,是一个圈。连起来就是“XOXO”,代表亲亲抱抱,述说情人间的思念与爱意。
于是他写了好多好多叉和圈,他要给她那么多的亲吻和拥抱,实在写不下了才罢休。
唐瑞雪拿出纸笔给他回信,一字未写先落下了一个叉一个圈,她一样在想念着他。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任县中陆清昶正端坐临时指挥部中上首,与部下众军官开会。
那支东拼西凑的警备军在赶来支援的途中屠戮了沿路四五个村庄,面对手无寸铁的村民,个个都暴戾恣睢,真正交战时却现了原形。
伪军就是伪军,没有正经受过训,又都是梦着高官厚禄来当二鬼子的,正经鬼子的军国主义洗脑不了他们。手中的枪械再好,也是一群把贪生怕死写在脑门上的货色,乍一占了下风就全琢磨要跑。
李云峰近几日一直在督战,真是疲惫极了,一边说话一边打了个哈欠:“军座,我看就这么得了呗。那支警备军基本被咱们打散了,颜旭笙身边现在至多也就剩个一两百人,跑就跑了吧!咱们也该歇歇啦。”
此言一出,座下许多人松了口气,因为都有无心恋战的意思,只是军座一根筋非要活捉颜旭笙,无人愿第一个唱反调。
陆清昶瞟着周遭众人:“都不想追了,对吗?”
梅卿看他气色不善便说:“我看军座的意思。”
“好,那梅卿跟我走,其余人自行休整吧。”
李云峰问:“往哪走啊?”
陆清昶低头看自己的手:“去营里点五百个人,转山去。”
别人有顾忌,李云峰却是什么都敢说的:“军座你要疯啊?颜旭笙都他娘的让赶山里去了,回去日本人说不定就得把他咔嚓了出气,压根儿用不着咱动手!知道你记恨他,可你身为这个...这个一军之长,得顾全大局不是?弟兄们要保存体力留着打日本人呢,你就别钻牛角尖啦。”
陆清昶也知道正规日军离他们并不远,应当保存实力备战,可是他心里扎了根刺非拔不可。他自知不大有理,就没说话径直向外走了。
梅卿对大皱眉头的李云峰苦笑了一下,随即迈步跟上。
陆清昶带人连搜了附近几座无名山,连串脚印都没搜到。
老天不开眼偏偏在这时候下起了雪,大伙儿全冻得嘴唇发紫,后来就连陆清昶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开始耸肩缩背了。他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喃喃的劝自己:“就这样吧,他有他的本事,算了,等过几天雪化了就回顺德一趟见瑞雪...”
劝到最后他翻身上马,对后方大声道:“不找了,回城!”
梅卿见状松了口气,也用冻木了的手扯着缰绳借力上马,又回头催促其他人:“都动作快点,别等雪下大了不好走!”
众人顶着风雪踏上回程,走到一片树林时陆清昶忽然感到一阵无端的别扭,琢磨了一会,他发现心里的不舒服来源于这片林子。
这片林子中的树木都是常青树,万物枯朽的季节,这里还有枝叶遮挡。
他对身旁的梅卿说,“再走快些。”
梅卿打了个喷嚏,正想回应他的时候,寂静林中忽然爆发了一声枪响。
陆清昶猛地一附身紧贴了马背:“趴下!有埋伏!”
因为一时不知冷枪是从哪打出来的,就有人躲到了树后端着枪四处张望,想寻找敌人还击。
但枪声又响了,借着老树粗壮树干隐蔽的人得到了一颗穿过脖颈的子弹――敌人在上方。
陆清昶一面策马疾驰不让敌人瞄准自己,一面对着高处树冠连连扣动扳机,然后就看到有人仰面朝天地栽了下来,栽到一半停了,倒吊在了半空中。
那人腰间有绳子,是被栓在树上的!
此等偷袭方式无疑是以命换命,陆清昶知道这是颜旭笙最后的敢死队。
又有人被扫射中枪掉下来,鲜血淋漓的滴落,湿润了树下的冷硬冻土。
陆清昶见那个新晋死鬼身上穿着警校的制服,看脸还很年轻,大睁着双目明显临死前极为惊惧,便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道:“都是中国人,打不过投降就是了!缴枪不杀!”
周围士兵也开始跟着军长一起大喊,“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于是枪声渐渐停了,接二连三的有武器从树上掉下来,然后就是下树的投降者。
颜旭笙见大势已去,不等人指认自己就从树上溜了下来。
陆清昶看见颜旭笙的第一眼想的是他见老了,两鬓明显添了白。老也正常,自己都是奔三十的人了,颜旭笙是汉奸,是叛徒,又不是神仙真人,凭什么不老?
陆清昶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开口问候:“又见面了。”
颜旭笙被人反钳了双手按在地上,他极力抬起头仰视了陆清昶,“子至,你没变样。”
“哦,可你老了不少。怎么,这四年在你那皇上跟前混的不得意?”
颜旭笙脸上挂了笑:“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给我个痛快吧。”
陆清昶脸上的表情狰狞起来,抬腿狠狠踹向颜旭笙的面门,“我给你个痛快?你带人屠了那么多村子,用西瓜刀把人钉在门板上等死!你也配得个痛快?”
颜旭笙的眼镜裂了,只有一只眼镜腿还摇摇欲坠的挂在耳朵上,陆清昶蹲下身去给他戴好眼镜,然后拍了拍他的脸。
“你不是说看曹阎王祸害人,怕得连死都不敢了吗?我告诉你,曹阎王会的我也会,你怕什么我给你什么,我活剐了你。”
接着他站起身一挥手:“带走!”
两个时辰后,俘虏们纷纷被关进了柴房或杂物间之类的空屋子里。
陆清昶站在那间关押颜旭笙的小屋前,手中夹着一根烟,脚下不停用靴底揉搓着一片干黄的草。
最后枯草被彻底踩倒了,他才叫人开门。
颜旭笙坦然自若,似乎早看透陆清昶在林中的凶声恶气不过恫疑虚喝。
陆清昶说:“你那些部下把你卖了个干净,这几年你是太作孽了,连日本人都看不惯你。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能变得这样彻底――你究竟是骗了我一次,还是一直在骗我?”
颜旭笙的眼神很和气,一如当年:“没有什么变不变,当年真希望你好,后来也无非是想替我完颜家出一口气。”
陆清昶想说那些无辜村民又没有杀死你的至亲,最后又觉得和他说不通,也没意思,就不说了。
思忖片刻,陆清昶问:“你到底叫什么?完颜旭笙?”
颜旭笙笑了:“将死之人还要留名么?”
陆清昶凝望着地面:“我想知道。”
“不说了,我叫什么不重要,我在你面前是老颜。”
陆清昶没有再说话,拔枪,将子弹上膛,正中咽喉,一气呵成。
陆清昶生命中的一个时代落幕了,颜旭笙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可到底曾经是一个特别的人;老颜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老颜说大丈夫喜怒不要形于色,老颜说子至你要多读书...老颜还说…他终于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推开门,只见雪停了,大雪封门一片。
守门的小兵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有点兴奋地提议:“军座,要不要把这汉奸吊在城门上?让老百姓们出出气,也瞧瞧咱抗日的功绩!”
陆清昶很疲惫的摇了摇头,“抗日不是抗给人看的,把他埋了吧。”
这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几个钟头,终于忍无可忍的翻身坐起,将床头衣服一件一件披挂整齐了,他穿上鞋子就往外走。
门房还亮着灯,是轮班值夜的副官,听见动静就出来查看。
“呀,军座,您这是...”
“我回顺德,你去给我牵一匹马来。”
那副官一惊:“这时候您回顺德?不然天明再走吧,这这这...那么黑的天,您要是摔了可怎么办啊?”
“没事,有马灯,你去吧。”
副官一面往马厩走一面心里犯着嘀咕,不知军座黑灯瞎火的不睡觉抽什么风。
陆清昶打马夜行六十里,到达顺德时夜色还未退去,好在城门已开了,有勤快的早餐铺袅袅的升起了炊烟。
陆清昶携着一身寒气进屋时唐瑞雪在迷糊间听到了动静,“谁?”
“别怕,是我。我回来了。”
屋里没有点灯,唐瑞雪看不到陆清昶连睫毛上都挂了霜。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才下过雪...路上车胎打不打滑?”
“没有开车,骑马。”
唐瑞雪吓了一跳,“啊?”
“我明天下午再回去。”
“瑞雪...”陆清昶轻声开口:“我赶回来就是想见你一面,你抱我一下吧。”
唐瑞雪听出他情绪不佳,忍着冷抱住了他,可真的太冷了,她觉得自己像抱住了一块冰坨子。于是哆嗦着掀开被子,“你先躺下…”
陆清昶很听话,让躺就躺。
唐瑞雪和他贴了贴脸,他皮肤向来好,触感是冰凉光滑的,只有下巴那里生出了几丝胡茬。
陆清昶张开双臂环住了贴紧他的柔软身体,唐瑞雪是温暖的,感染着他胳膊内的骨髓也变得滚烫。
唐瑞雪想躲,因为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有心问他几句,可是无处可逃。他太熟悉她了,轻而易举就能带动得她神思恍惚。她不出声,但断断续续的呼吸中已经沾上了灼热;索性不再细想,指尖顺着他的肩胛往下,一路滑梯似的行至了他微凹的腰窝。
越到最后唐瑞雪越觉得他有什么事,他不是索取无度的人,今天却有了没完没了的意思。她有些疼了,轻轻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