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金沅心事重重,小声唤金}天:“大哥,你说我要跟着一块回去的时候军座真没说什么?”
金}天瞪了他一眼,觉得这小子跟天津那帮人混久了,虽没学坏,可终究沾染了点绿林好汉似的江湖气。
“别再这样喊了,以后人前人后都叫我副官长,省得你当着人面改不过来口。”
金沅乖乖点头应了,金}天才又说:“他没说什么,你不要想太多。说起来还是你不听我的话,非要跟着回――”
金沅唉了一声打断金}天,满脸烦恼地倒在卧铺上。
过了一会金}天看了看表,约摸着餐车里该做好午饭了,便要起身去看看有什么,想先端两份送去唐瑞雪那。金沅像条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两人在餐车要了一壶花茶、两份套饭、一盘切好的果盘,一人一托盘搬运去了军长和太太所在的包厢。
陆清昶本是上半身仰在卧铺上,下半身两条长腿拖在地上的,听见有人拉包厢门猛一挺身坐了起来,见是副官长及他的小跟班后又倒了下去。
唐瑞雪先拉开了小桌板让二人放置下饭菜,又去推了陆清昶一把,“快起来吃饭!”
车窗上的遮光帘没有拉,外头沿途正是和风习习,太阳洒进来将唐瑞雪整个人笼罩在了光里。
陆清昶暖洋洋地看着她,忽然很灿烂的笑了。
在他人生中真处于孩提的时代他都没有跟谁赖赖唧唧地说过话,因为没有父母至亲,处处都是危险,他不得不抛弃童年即刻成人。
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她。
看着挺苗条的一个人,却有着相当的分量,满满当当地占了他整颗心。为了弥补过去年月孤零零的自己,他自作主张的要她身兼多职,既是他的爱人知己,也是他的朋友亲人。
此刻是个温暖舒适的午后,周遭一切都安然合心,让他感到了强烈的幸福。时光忽然倒退了,他年轻了十多岁几乎到了幼小的程度,心安理得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去:“你拉我起来。”
唐瑞雪瞪了他一眼,可眼底没有怒意:“我倒不知道你几时得了软骨病?”
陆清昶不说话,伸着手看她笑。
唐瑞雪握住他的手把他拽了起来,“多大的人了,还要耍赖皮。”
金}天一边倒茶一边侧目观看,末了看出了一身恶寒,心想陆清昶人高马大的还要哼哼唧唧地撒娇,真是不要个脸皮。她也是个忍耐力惊人的奇人,居然能受得了!偷着狠剜了陆清昶一眼后他就移开了目光,要告辞自去吃饭。
这时陆清昶忽然注意到了金沅,随即开了腔:“这小子前两年瞧着跟豆芽菜似的,没想到能长成个大个子。”
金沅一听提及自己,也没答出什么话来,只局促地笑了笑。
金}天附和道:“是,他去年就赶上我高了。”
陆清昶斜了金沅一眼:“好小子,以后还跑不跑了?”
金沅红着脸低了头:“军座,我...我以后一定不跑了,那什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计较,以后我跟着您一定鞠躬尽瘁。”
“我能跟你小孩计较吗?别站着了,跟你的副官长吃饭去吧。”
金}天金沅离去后不久,又有人敲了包厢的门。
陆清昶放下筷子,“进。”
刚才陆清昶才说金沅是小孩,这会儿来了个名副其实的小孩。
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慢慢拉开了门,看着也就是四五岁的光景,她左顾右盼的张望了一番,咬着手指头说道:“姑姑和妈妈不在这儿呀?”
唐瑞雪上前两步在小姑娘面前蹲下了:“小妹妹,你和家里人走散了吗?”
“妈跟姑姑说话,我自己玩,找不到她们了。”
“还记不记得是几号车厢?”想了一下唐瑞雪又换了个容易理解的问法,“还记不记得你是从哪个方向走过来的?左边还是右边?”
小姑娘茫然地摇了摇头,啃着手好奇地看陆清昶。
唐瑞雪有些为难,心想这趟列车一共有四十多节车皮,虽说这小女孩的家人也是一等包厢的票,大大缩小了范围,可那也有十几节――还是得交给列车员处理。
陆清昶没和孩子打过交道,正一面往嘴里送饭一面饶有兴趣地看唐瑞雪和小姑娘有问有答,见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咽下嘴里的食物问唐瑞雪:“这孩子是不是饿了?”
小姑娘倒不大怕生,绕开唐瑞雪到陆清昶身边站了,她伸手一点陆清昶面前的套饭,像个小大人似的搭讪:“你吃的啥呀?”
陆清昶觉得好笑,这孩子还是个自来熟。
“我吃的米饭,狮子头,炒花菜。”
“你喂我呗,我吃肉丸子,我爱吃肉丸子。”
陆清昶故意逗她:“哦,你爱吃肉丸子啊――那你叫我什么?你得叫我一声叔叔我才喂你。”
唐瑞雪过来牵那小姑娘:“乖乖,咱们不吃他的剩饭。阿姨领你去餐车吃去,吃饱了再带你去找妈妈。”
小姑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想让叔叔抱我去。”
唐瑞雪没想到陆清昶还是个有孩子缘的:“行,那就让叔叔抱你去。”
陆清昶单手抱起了小姑娘,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并得知了小姑娘的乳名叫圆圆。
到了餐车,唐瑞雪去吧台叫了一杯热牛奶和儿童套餐,回到餐桌边时发现陆清昶还没有把圆圆放下,圆圆正坐在他腿上扯着他的耳朵和他说什么。
陆清昶被圆圆拽的偏了头,脸上还挺乐。他觉得这个小不点看着不比布娃娃大多少,却还能说会道的,很可爱。
一顿饭后陆清昶已经彻底被圆圆折服,及至通过列车员的喇叭,孩子的妈妈姑姑以及一个保姆赶过来了,他脸上的笑意还残留着一点儿。
圆圆挥舞着小手随她家人走出老远了,他才转过脸去结束目送。
过去唐瑞雪说短期内――其实也不短,三十之前不要孩子。陆清昶亦自觉年轻,不到想孩子的时候,还怕有了个小娃娃会吵吵嚷嚷的打扰他们二人世界。
如今他却变了思想,感觉有个小崽子也挺有意思的,小手小脚小脑袋,都是小而可爱的。
“你说咱们俩也是怪,之前怎么就都不喜欢孩子呢?”
唐瑞雪瞥他一眼:“不是不喜欢,是不想生。要孩子对男人女人来说就是两件全然不同的事,男人么,不用辛苦十月怀胎,孩子落地了不必起夜喂奶换尿片,孩子再大些淘气爱哭的时候也满可以打着养家糊口的旗号把麻烦事丢给妻子,回了家能抱起来哄两下就算好爸爸了。生孩子对男人来说这么轻而易举,自然个个都想当爹;我要是个男子,也乐意去做十个八个孩子的爹呀。”
陆清昶听她话风不阴不阳的不大对劲,就讪讪的笑了笑:“我就这么随口一说,现在不到时候,将来时机合适了再说。生儿育女是大事,咱家的大事全听你的,我哪敢跟你造反?”
顿了顿,他忍不住了似的,又不死心地补上一句:“以后咱们养个那样的小姑娘就行了,咱们的女儿应该是像你,肯定不能是个欠揍的孩子。不对,我看刚才那圆圆的娘也就是个普通女人,哪点也不如你高明,她都能生出来那样的闺女,你生的肯定更招人疼。”
说着他就开始想象将来他那个陆家大小姐会生得如何可爱明媚,大了又会长成如何前途无量德才兼备的一位大美人。到时候自己大概就是个小老头了,也许会老得弯腰驼背,比现在矮上几寸。不过没关系,要是有不识好歹的臭小子胆敢欺负她,他还是有自信徒手揍扁几个的。
唐瑞雪冷眼旁观陆清昶傻笑,心想这人是要疯。
好在火车很快开到了北平,下车后的陆清昶就恢复了原样。
往后几个月里一切都是春和景明,唯有张小峰在三月某天跑来陆家,说自己暂时休学了,希望婶婶能给他安排个教书的工作做一阵子。
对于那休学的缘故张小峰却是始终闭口不谈,唐瑞雪见状也不再多问了,直接给他安排了副校长的职位。本来的副校长的母亲确诊了癌症,请辞回家陪伴老人去了,唐瑞雪便想让张小峰能顶几时算几时,以后慢慢留意招人。
又过了一些日子,时间进入六月末,有一宣传部人员来拜访唐瑞雪。那人戴着一副眼镜,瞧着是个文明先生的模样,说起话来也是文明而婉转的,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后才说真实来意――据可靠消息确定,育英中学的新任副校长一直在为请愿释放爱国七君子做活动,当然,他们也查明这与育英内其他师生无关。
那人把话说的极其客气,只说副校长年纪还轻,一时血气方刚也是有的,不到逮捕他的地步,但也要略略给些惩罚。希望唐校长这边配合,悄悄地把这人开了也就罢了。
唐瑞雪和气地送走了那人,心中有些讶异,没想到张小峰那样一个寡言青年竟是个闷声做大事的。她不想开除张小峰,又怕长久下去会招来一些比今日眼镜先生更麻烦的人物。张小峰没有把自己在做的事透露给她或陆清昶,大约还是不完全信任叔叔婶婶;这也是好事,张小峰要是毫无心计的轻信旁人她才要担忧呢。
唐瑞雪并没有来得及花很多时间心思去烦恼如何保护张小峰,因为不久后日军就对着宛平县城开了炮。
第52章 参商相见
廿六年九月中旬,平津皆沦陷,保定也差不多眼看着要失,唐瑞雪已随军队撤出北平退至顺德一带。
因为唐瑞雪无论如何不愿听从陆清昶的安排南下避战,所以一直是跟在军队后方。她没有亲眼看到前线的血染沙场,饶是如此,多年后回忆此段经历时仍会气噎喉堵。
那是一路打一路退的且战且败,沿途失地,不胜其数。
九月十六日傍晚,唐瑞雪乘着一辆马车行至了顺德县城东门。此城是华北历史上一座有名的古城,不止历史悠久,城门亦是古色古香年久失修;只见那老城墙乌蒙蒙的,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墙下站着两个军服同样肮脏破旧的兵,瞧着几乎要和墙体融在一起。
两个士兵认出赶马车的乃是他们梅师长身边的亲信副官,赶忙迎上前去――如今的陆军被编作了新编第十九军,下辖三个师。
唐瑞雪掀开了布帘子:“军长已经进城了么,还是在城外驻营地?”
“太太,梅师长嘱咐我们在这儿迎您的时候军长还在营地,现在估计该回来了。”
唐瑞雪点了点头:“那劳你们带路吧。”
城中的临时指挥部兼住处是一座小院落,马车尘土飞扬地刹在院门前时,陆清昶正和李云峰并排坐在门槛上。李云峰在抽烟,陆清昶则拿了半截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
见唐瑞雪到了,他站起来把树枝一扔:“不是说上午就出发吗,怎么这样晚?”
马车狭小,唐瑞雪姿势别扭的试着把一条腿往地上探,“小路太坑坑洼洼了,马纵是能跑快我也受不了那个颠。”
陆清昶伸手把唐瑞雪抱了下来,觉得她瘦了。
“好,到了就好。”
李云峰也扔了烟头起身:“太太路上吃什么了没?我瞧着这城里有几家小饭馆,多少应该也能办出来几样菜。”
唐瑞雪一边掸着身上尘土一边说道:“不用麻烦,炊事班吃什么给我盛一碗就行了。”
李云峰嘿嘿笑了:“那哪成啊,这两天炊事班皮痒痒,天天伙食跟他娘的猪饲料差不多,你吃那个军座该心疼了。”
陆清昶的确是心疼,也气她倔得像头驴非要跟着来受罪受累,但嘴上并不表露出来,“云峰别胡说,炊事班这几天也是因为背着锅碗瓢盆急行军走累了,做饭时才应付了点。”
李云峰藏了一点私心,想趁军长太太开小灶的时候自己跟着蹭两口好饭,于是极力劝道:“今晚开饭开得早,这回估计已经不剩什么了,我看还是上饭馆炒两个荤菜吧!”
这时忽然从院内窜出来一个小勤务兵,他不晓得李师长的心思,只觉得自己是个眼里有活的伶俐人,欢欢喜喜的说道:“有饭有饭,俺听说太太今天到,饭一出锅就先留出来两碗了!”
唐瑞雪对小勤务兵笑了笑:“多谢你了。”
陆清昶也对李云峰摆手道:“不用,小兵们在前线卖命都没有肉吃,这个时候下馆子叫人看了不好。”
李云峰很失望地应了一声,当即讪讪的说要走,并在走时翻了那小勤务兵一记白眼。
小勤务兵不知哪里得罪了李师长,战战兢兢地也溜了。
这回只剩下陆清昶和唐瑞雪两个人了。
陆清昶给唐瑞雪打了一盆井水洗了手脸,然后陪着她吃饭。桌上摆了一碗炒南瓜秧子和一碗苞米饭,唐瑞雪并不挑剔,一口菜一口饭的吃得还挺香。
陆清昶当着人面说不搞特殊,背地掩人耳目地叫人去买了两张肉馅饼回来,此时就悄悄捧了出来。
“喏,吃这个吧。”
唐瑞雪打开油汪汪的纸包,见里面的馅饼也是油滋滋的,便送到嘴边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这可太腻了,我是吃不动,你吃了吧。”
陆清昶哄小孩似的说:“你看你都瘦了,县城里没有什么精细饮食,这就算好东西了。听话,把它吃了,要不给你热一下?”
唐瑞雪扭过头去,像完全看不得那两张饼似的,“不要,油腥味太重我闻了就想吐。”
陆清昶叹了口气,三口两口把馅饼处理掉了。
他说唐瑞雪瘦了,殊不知唐瑞雪也看他面孔也有了凹进去的趋势。如今第十九军孤军陷在此地,四周到处都是沦陷区,营里虽离断顿还远,但对吃饭一事也是精打细算能省则省。
饭后唐瑞雪本想打水洗洗头发,但考虑到房子里没有电灯,黑灯瞎火的怕冲洗不干净只得作罢。
陆清昶不要勤务兵动手,自己跪上了炕整理被褥,将床铺摆好后又去提来一壶热水,兑温了蹲下来为唐瑞雪脱鞋,要让她泡泡脚。
唐瑞雪坐在炕沿上用手指梳理长发,梳着梳着就笑了:“感觉头发都打绺了,又是油又是土的。”
陆清昶将水撩上她的脚面:“再忍一晚上,明早烧水给你洗洗...这儿怎么破了?”
唐瑞雪低头借着微弱烛火看了看,发现自己脚踝上果然有一处伤,“不知道,可能是上马车时蹭的?”
陆清昶说起话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傻了,疼也不知道了!”
“没注意到肯定就是不疼嘛。”
陆清昶不再理她,替她擦干双脚后就端着盆出去了,过了许久才回来手上拿了一瓶碘伏棉球。他虎着脸给她涂药,“汽油都要省着用,坐马车又慢又憋闷...早听我的你还用受这份罪?”
唐瑞雪有些无奈:“你又来了。”
陆清昶迟疑了一下,确实是忍不住老调重弹,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当初从北平撤退时她为了随军走放出了许多狠话,铁了心要跟着他往河北去――她向来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乍一以命相挟起来有着非凡的威力。
最后他决定不争论讲不出结果的话,闭嘴上炕搂着比两个月前骨感许多的唐瑞雪合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