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来,把脸仍埋在她的颈窝处,喘息很重。
唐瑞雪忽然强行把他扳向自己:“你哭了?”
外面天色见亮,屋里不点灯也有了光,陆清昶躲闪着别过脸去,“没有。”
过了许久陆清昶才小声说道:“颜旭笙死了,我叫人把他埋了。应该给他打一副薄皮棺材的,我忘了。”
唐瑞雪愣了一瞬,随后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哦...没有关系。”
第54章 隔岸
日军的两个兵团兵分两路扫清了河北一带所有的游击武装后并辔而行,奔赴任县的城门。他们所拥有的不止是勃勃野心,还有精良的装备,旭日旗遮天蔽日,口号声响彻华北平原。数万倭寇以急行军的速度飞快向前推进,翌日清晨就到达了第十九军的防线。
部署在任县西南方六十里处防线的一万兵力与日军短兵相接,血肉横飞于战壕之中,战争持续了一天一夜,死伤无数。江博文师长也在九二式重机枪的扫射下以身殉国,时年四十七岁。
陆清昶没有时间为谁的死亡而悲痛了,他身在城内已经闻到浓重的火药味混杂着血腥气飘来。
七天后的正午时分,唐瑞雪站在顺德城楼上放眼眺望,她看到了青瓦屋顶和白云朵朵,另有小路上马车驶过时腾起的黄土尘埃。任县再次成为失守的城池,战火将要烧到顺德,百姓们纷纷闭门不出,只有一些贩夫走卒还在沿街叫卖。沿途有些门会打开,有人出来购买商品然后再退回家中关门,整个流程都是匆匆的,带着不安。
唐瑞雪看不见四十里外的最后战场。
“太太,车备妥了,该走了。”说话的汉子有着黝黑的脸庞和粗壮的臂膀,是脸生的人。
唐瑞雪只知道他姓张,本地人,是梅卿信赖亲兵的同胞哥哥,也是一名真正的车夫,熟悉一切弯绕小路。
脸熟的金副官长以及其他副官处人等已经不在城中,死了太多人,副官处也要上战场了。
“好,张大哥,我这就下去。”
唐瑞雪坐着马车出了任县,于傍晚时分停在了张大哥家门前。
张家嫂子是个怯生生的质朴妇人,一听来的是小叔子上司的上司的太太,就要去把家里唯一的下蛋母鸡杀掉,唐瑞雪好说歹说才拦住了她。
在开饭时张家嫂子红了脸:“这...家里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唐瑞雪捧着一个枣花大馒头:“这已经很好了,嫂子,你做的这个馒头特别香。”
张家嫂子马上说:“你喜欢吃就好,那我明儿还做。”
张大哥对妻子解释道:“太太不在咱这住,吃了饭我就送太太上山去。”
万一城破,百姓或许可以关起门来躲避,日本人却不会放过一个随军眷属,更何况陆清昶已经成了日本人眼中负隅顽抗的毒瘤。擒家眷逼将降的事放在哪朝哪代都不稀奇,所以为了保险起见,陆清昶要唐瑞雪离开顺德。
最终目的地不是位于山脚下的村落,饭后唐瑞雪拿着张家嫂子用蒸笼布打包的馒头与她告别,随张大哥步行上山。
山是无名山,半山腰的寺庙却是有名字的,叫清泉寺。
清泉寺不是香火旺盛的大寺,只有十几个苦修的和尚,山路又弯绕难走一个不小心就会迷路,想来任何日寇的铁蹄都不会有兴趣踏上此地。
张大哥帮着唐瑞雪把行李提上来后就下山离去了,寺中方丈给唐瑞雪安排了一间禅房。
老方丈脑袋上有八个戒疤,眉毛都白了,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的;后来唐瑞雪才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武僧,每天清晨都练习站桩,会正统的少林拳法。
老方丈对唐瑞雪说放心住下去,你的丈夫在做护佑苍生的事,佛祖会保佑你的。
唐瑞雪在清泉寺每日随着僧人们闻鸡鸣声而起,看方丈带众僧晨练,然后帮忙一起生火打水做早饭。清泉寺出去向东数百米处有一泉眼,清泉汩汩,昼夜长流。她每天喝着山泉水煮成的茶,吃着以土豆豆腐为主的斋饭,用大量时间与僧人们一同听方丈讲经;时而感觉时光飞逝,时而感觉自己已于佛前长跪祈祷了一百年。
在第二十六天,清泉寺有客来。
金}天满身灰土,昔日的小白脸变得暗淡而肮脏,他累极了,跌跌撞撞地瘫坐在地上。
唐瑞雪立刻想伸手扶他,可忽然意识到如果一切顺遂金}天不会以这种形象出现;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滞留在半空中,她怀疑佛祖已经背弃自己。
还是一个僧人端来了茶水,金}天仰头饮尽后舔了舔仍然干燥的嘴唇,“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是来带你走的。顺德丢了,梅师长被俘,梅师长是知道你在这的,难保不会...”
“军座尚无恙,但我们的人已经打没了大半,剩余人被逼到了顺德往南八十里的山谷。”
唐瑞雪再不懂军事,也知道败退时被逼进山谷绝非好兆头。
她问:“是否有军队能过来支援?”
金}天点点头,“军座如今在的那个山谷,我也说不上来具体叫什么,但那儿和山东临清接壤,军座已经给驻扎临清县的守军发电求援了,他们会派人来掩护十九军突围。”
说着他抬起手想拍拍她的肩,但想起自己的手很脏,又不甚自然的放下。
“会没事的,我们去临清,在那里等军座。”
唐瑞雪嗯了一声,也重复道:“会没事的。”
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寺里过午不食,只有几个午餐时剩下的冷窝头了。
金}天就着茶水吃光了所有窝头,再站起来时就恢复了几分力气,夺过唐瑞雪身上的包袱自己挎上。
清泉寺前,唐瑞雪向方丈道别。
方丈说:“山路难走,施主小心。”
“方丈,或许日本人会找到这里...请你们也暂时离开躲避吧。”
方丈点了点头:“是到老衲下山入世的时候了。”
唐瑞雪怀着歉意鞠了一躬,“是我打破了佛门清静。”
方丈哈哈大笑:“我佛慈悲,必要时杀生戒亦可破,怎会因容留一人就乱了佛门清静?施主多虑了。”
后来日军并没有给清泉寺带来祸乱,梅卿被俘后在押送途中夺了枪,连开数枪击毙了四名看守后身中数弹身亡,宁死不降。清泉寺住持也确实带领众徒弟下了山,有村民说看到他们跟过路的抗日游击队走了。
下山后唐瑞雪才知道与金}天同来的还有金沅和徐宝来,在金}天前往清泉寺时另二人在准备路上所需的装扮。
几人换上从村民那买来的衣裤,唐瑞雪露出的手脸上还额外抹了一些锅灰。
金沅负责赶马车,其余三人挤在马车里。
唐瑞雪从门帘的缝隙中察觉外面的空气是沉重又静谧的,路上行人对比往日减半不止。在到达日本人设下的关卡时大家都很紧张,因为远远就望见来往路人均受到了盘诘搜查。
唐瑞雪头上蒙了一块印着粗笨大花的旧头巾,顺带着遮住了她小半张脸,但饶是如此还是禁不住细细查看。
金}天探出头去张望,片刻后缩进马车中松了口气:“没事,站岗的不是日本人,是几个伪军。”
金}天让金沅用一块手帕将两块大洋包好,塞进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奸手心,然后汉奸挥了挥手,马车就顺利通过了关卡。
唐瑞雪一行人先走陆路,又走水路,用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临清县。
驻守临清的军官叫刘广兴,对四人表现出了百分百的热情,不仅把他们迎到自己家中居住,还备下了一桌丰盛宴席给几人接风。然而被在问及为什么还不派兵往河北支援时他始终顾左右而言他。
后来唐瑞雪急了,直接问道:“刘师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您也急但走不了呢?”
刘广兴还是想打太极:“陆太太,您知道过去有句话叫后宫不得干政吧?现下皇帝没了后宫也没了,但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男人的事女人不懂,跟着瞎掺和就容易出事。就像您问我这话,有些军事上的部署,我说了您也不能懂哇!”
“你――”
刘广兴呲着牙一笑,伸手把餐桌转盘上的一道猪肘子往唐瑞雪面前转:“您还是甭问了,多吃点菜吧。”
金}天按下了转动的玻璃转盘,“刘师长,您既然不愿和我们军长太太解释,那和我这个副官长说说总可以吧?前去支援也是江宁政府的命令,难不成师长想违抗军令吗?”
刘广兴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你一个小小副官长有什么权利搬政府来压我?江宁政府难道姓金么?”
金}天丝毫不让:“我的确只是一个副官长,官卑职小比不得刘师长。所以刘师长应该比我更知道,战时抗命,按律当杀啊。”
刘广兴气得嘴都歪了,斜着眼瞪向金}天,“我几时说不去支援?我告诉你,我这人向来信扶乩,我的参谋长也是个会算的能人,他连占几次都是大凶,显示接连数日都不易出行,这是神指天意!至少得等到后天才是个不凶不吉的普通日子,皆时方能开拨动身。陆清昶虽是被困,但离弹尽粮绝还早着呢,不差我这两天。”
此时毕竟是寄人篱下,刘广兴既咬死口说要后天才能发兵前去,唐瑞雪也不好再彻底撕破脸。
“那就按刘师长说的来吧。”她举起酒杯,“我敬您一杯,先替子至谢过您。”
第55章 大雨滂沱(上)
刘广兴喝了唐瑞雪的酒,真到约定时间了却还是坐在家里无动于衷。
唐瑞雪作为刘宅的客人,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不好随意走动的礼数了,一路打听着走到了刘广兴昨夜睡觉的小院――刘广兴的糟糠之妻被他留在了老家,另在此地纳了三个姨太太,他不一定宿在哪位的院子里。
进院子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正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地搓洗衣服,见有人来她迟疑地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劳驾,我有重要的事要找刘师长。”
女孩站起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湿手:“那你等会儿,我得去看看师长起没起。”
唐瑞雪站在原地里等了一会,只等出了一个二姨太太。
二姨太穿了一件玫红色的倒大袖衫子,携着一股香风亮了相,“嗨呀,陆太太,难为你一早跑过来。可是真是不巧,我家那口子昨儿冻着了!这不,一早起来就发热呢,刚喝了药躺下,实在不能见人了。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的,等他好点了我告诉他。”
二姨太太连说带笑的,唐瑞雪心里更急了,想要回一个场面笑脸嘴角却如何也提不起来。
“二姨太太,我无非是问刘师长应允的今日发兵往河北支援的事。若刘师长病了,打个电话往营里去知会他们开拨也就是了,总指挥可以让其他人代劳,我想刘师长手下的干将一定是得力的。”
二姨太太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条手绢,此时就很夸张地一甩,“哎哟我的老天,陆太太,你说的这事我可不敢乱插话。这打仗发兵的国家大事哪轮得着咱们女人指挥呢?我们老爷一定会安排好的,你就安心等着,安心在这儿住着。你要是闲得慌了,下午我喊老三老四一块陪你打牌玩去。对啦,上老三院儿里玩,她那里有个老妈子特别会熬糖,滚出来的糖球又甜又脆还不粘牙,任谁吃了谁说好...”
唐瑞雪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气,二姨太太是个有着王熙凤式热情的笑面虎,把她堵得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思虑片刻后她决心不再多费口舌,灵巧地绕过了二姨太太,推门直接闯进了厢房。
刘广兴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抽烟,抬手制止了试图阻拦的二姨太太,“陆太太,我记着我家厨子做饭也不爱放辣椒啊,怎么把您吃得火气那么大?急成这样?”
唐瑞雪隔着三步距离站定了,努力维持着最后体面:“刘师长也不用说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一句,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发兵去支援?此虽关系国事,但于我亦是家事;来日十九军若脱困,刘师长协助突围有功定然受表彰,此外,我私人这里也一定会重谢刘师长。”
刘广兴随手往地上弹了弹烟灰:“我不缺钱,陆太太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那么刘师长可否将心中所想明白说出来呢?您不说,我不是聪明人,猜不透的。”
刘广兴吸了口烟又瞄了瞄唐瑞雪,见她表情如常心里突然就很来气。他生平最不待见装模作样骄悍要强的女人,果真是陆清昶的老婆,和他一样讨厌!
“陆太太,这不是求人的态度。求人的人啊,没有站得那么直的。”
说完刘广兴把烟头摁灭在床头的烟灰缸里,饶有兴趣地望向唐瑞雪,如愿看到了她的变脸失色。
但她还是慢慢弯腰鞠了一躬,“还请刘师长敞开天窗说亮话,述明您出尔反尔的原因。”
刘广兴摇了摇头,按理说欺负女人没意思,可这个女人不是一般女人。如果不是她,陆清昶也早死在火海了,哪还有舅舅后面的倒霉事!
“不够哇。”
“难道你还想她给你跪下不成?她纵是跪了,你受得起吗――”金}天动作很快,像一道影子一样,谁也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扑了过来;右手持枪,抵着刘广兴的脑门,左手则掐着刘广兴的咽喉。
“你好大的胆子!你敢动我,咳...你以为你还能站着出去吗!”
“我贱命一条,刘师长和我较劲就没意思了。我们同行的其他两人已经离开,如果我和太太今天走不出贵府,说明刘师长如何藐视军令、拖延不为的电报立刻就会发往江宁。”
刘广兴被掐得红头胀脸的,“好,好。你松、松手,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金}天松手收枪,退后几步将唐瑞雪挡在了身后。
唐瑞雪并不要他挡,轻轻拨开了他,“刘师长,我们并无意冒犯,也请您好好说话。”
刘广兴重重咳嗽了一气儿,二姨太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拍打着他的后背。
一分多钟后刘广兴清了清嗓子,红着眼睛道:“没别的,我就是不想去救陆清昶,有仇!”
金}天道:“听闻刘师长是山东陆军讲武堂出身,毕业后也一直驻守山东一带。我们军座从未到过山东,未曾谋面的人如何就得罪了师长?”
刘广兴冷哼一声:“王承玄是我舅舅。”
话音落下,唐瑞雪开始发笑,原来是这样。
那年王承玄与陈奕合谋火烧张宅,陆清昶放他一马给今日埋下了祸端。
笑完了,她伸出食指一点刘广兴:“你舅舅是小人,你更加是。国难当头,身为军人即便是真有深仇大恨你也该尽弃前嫌以民为重。”
“何况你舅舅和陈奕毒杀张将军,不知悔改还要毁尸灭迹再害死起疑的人,即使上了军事法庭也是妥妥的死罪。陆清昶放他还放出仇来了?”
刘广兴满怀恶意地似笑非笑:“你不用对着我指指点点,什么国难不国难的轮不着你一个娘们喊口号,你又不上战场卖命!政府命我支援我不能不去,然心有余力不足。我县大营内炊事班混进了奸细下药,全军上下食物中毒,实在不能成行!只有我的卫队幸免于难,还可以行动。”说着他又转向金}天,“金副官长,就连本师长也还在病中呐。无兵可用,无将可指挥作战――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若实在等不到我师上下康复,你就自个儿领着我的卫队先往河北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