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本就弱不禁风,如今又拖着她,行走更是吃力。
“今日我腿脚受了伤,走路不便,妹妹不会怪我吧?”持盈故意说得可怜巴巴。
贺秋咬着牙支撑:“怎么会?照顾公主是臣女应该做的。”
她瞧着贺秋额上缓缓渗出些薄汗,心下明了,她的瘦弱并非是装的。
她用衣袖替贺秋沾去汗水,看似随意地问道:“妹妹如此清瘦,可今日我去拔那银针时,却见它插得极深,敢问妹妹是如何做到的?”
贺秋顿了一顿,并没有告诉她的意思。
持盈回首瞧了瞧远远跟在她们身后的宋池,附耳小声道:“妹妹若是总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下次我再见九安哥哥时,便替妹妹说些什么。”
贺秋持伞的手一抖,惊恐地看着季持盈,恰逢空中一道银索闪过,照得她的笑容都诡异起来。
“你……”
她笑意更甚:“说还是不说,全看妹妹了。”
“你无耻!”
贺秋这下更笃信她不是什么好人,但碍于身后神出鬼没的宋池与今日勃然大怒的哥哥,她并不敢做什么。
更何况,她若是将这事儿捅出去,日后怕是与贺九安连兄妹都没得做!
贺秋咬咬牙,抬起季持盈倚靠的那只手,挽起袖子,露出一只精巧的圆筒。
“这是……何物?”
雨下得更大了些,两人的声音没在雨中,饶是耳力再好的人,五步之外也听不清楚。
“袖箭。”
贺秋轻声道,紧紧抿着唇,小脸满是不忿。
“单发一只。喏,这个活片,专司开闭,只消对准,稍稍一拨,便可发出去。”
“解下来,我瞧瞧。”
“仅那一根银针,施完便没了!”她气鼓鼓地解下来。
持盈放在手中掂量一番。
“很轻,倒是颇适合女子防身用……是你做的?”
她见贺秋又闭了嘴,不打算回答,便轻飘飘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寻常会武的男子哪有功夫折腾这玩意儿?苦练暗器便是了。定是喜欢机巧之术且不能习武之人,才会研制这样的东西。你很厉害,贺秋。”
经此一事,她终于明白贺袅袅在陛下面前执意揽下罪责之故。
明着是为贺府着想,实际上,是为了保住她这个精通机关巧术的妹妹,贺秋。
贺家嫡系的年轻男子,都是斗鸡遛鸟的庸碌之辈,却皆在工部领了职位。
不曾想,真正能与工部搭上边的,会是贺秋。
明明由贺袅袅与贺秋撑起这偌大氏族的将来,却只能三缄其口,甚至日后待她们嫁了人,都不能在族谱留名。
持盈有些感慨,但依然没忘了自己的目的。
“最后一件事,你应了我,我便绝口不提方才那……”
“你赶紧说。”贺秋不耐烦地打断她。
“要么把它送我,要么把图纸送我。”
这可是个好东西,说不定日后可以拿来对付周辞。
“你拿去罢!”
“多谢妹妹。”她盈盈一笑。
贺秋越想越气:“季持盈,你真惹人讨厌!你这样的人,别想嫁给哥哥!”
“我可没想嫁给你哥,你哥不学无术,我不喜欢,我喜欢的是你堂兄,贺九安。”
她见贺秋越发地气,更觉得好玩。
“你,你,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怎么会?我可是公主,合该嫁这世间最好的男儿。”
“他那样好的人,就该有一个温柔贤良知书达礼的女子相配!我不配,你也不配,二公主也不配!”
“喜欢一个人,不必如此卑微,你若自己都看轻自己,他自然不会将你放在眼中。”
持盈一改嬉笑,蓦地认真同她说了这样的话。
“好了,前面就是我的营帐,妹妹自个儿打伞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贺秋愣在原地,望着她踉踉跄跄往帐中跑的背影,琢磨着她最后留给自己的那句话,心头忽地浮上些愧疚。
她今日……好似做错了。
*
持盈褪了衣衫,整个人泡在浴桶里出神,仍回想着贺秋最后冲她喊的话。
她不明白,明明这样优秀的女娘,为何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思慕之人。
纵使她上一世痴恋季,也从未生出“她不配”的念头。
她只觉得他很好,她也很好。
到最后去北燕和亲,她仍觉得他不喜欢自己,是他没眼光。
可不知怎地,她总觉得这一世的季,似乎变了许多,待她不似上一世冷淡疏离,尤其是上巳江宴之后……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拂云入了帐子,端来一盒雕刻雅致的药膏。
“公主,这是贺公子拖奴婢递给您的。”
她淡淡一笑。
“搁那儿吧。”
营帐外,季望着贺九安在持盈帐前正欲离去的身影,暗暗攥紧了手中的药盒。
第19章 春花秋月(七)
季心中百转千回。
她收了贺九安的药,是不是意味着,她并不怪他今日护着贺秋?
今日听闻她在猎场出了事,他当即便舍了比赛,策马去救,回来后,又第一时间派宋池去查个清楚,知道陛下会忌惮贺氏,那他就私下把罪魁祸首捉来由她处置……
他明明做了这样多的事,他明明做得比九安多得多。
他的心好似忽地被那银针扎得千疮百孔,升起一股令人烦躁的醋意,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同宋池道:“拿些酒来。”
“殿下,您从不私下饮酒,今日这是……”
“少废话,去拿。”
这边,沐浴完的季持盈随意披着寝衣,一袭青丝松松挽就,托着下巴把玩贺九安送来的那盒药膏。
拂云入帐,依她先前的吩咐晾好季的那方锦帕,见她仍挂着些许水珠的小腿,小心翼翼道:“公主,奴婢替您上药吧。”
“不必,都是些皮外伤。折腾到如今,夜已深了,明日你还得唤我起床呢,早些去睡吧,我自己来就是。”
拂云知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也没坚持,悄然退下。
她指尖一打一打地在药盒上落着拍子,喃喃道:“贺九安……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从与他递了那封情信到如今,已平白给自己添了两个情敌。
一个是本就不待见她的季思虞,另一个,便是今日的贺秋。她们皆心属贺九安,因此,她也给自己添了上一世没有的麻烦。
贺九安比之季,才可比肩,貌不逊色。若把季比作冬日松梅,傲雪凌霜,那贺九安便是和煦春风,温润如玉。
有旁人喜欢他,她一点不意外。
也因着他平日里的为人,他不会如季般冷情。她毕竟没出什么大事,他稍稍袒护贺秋,也是理所应当。
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又事关他家全族,今夜,她偏偏又参透了贺家密辛,知晓了贺秋之于贺家的重要性。
可他再理所应当,她自己为何不生气呢?
他可是自己挑选的夫君,日后若是为了家人舍弃她,她怎么会不生气呢?
持盈有些困惑,竟忘了给自己上药,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夜色融融,万籁俱寂。
季对月独酌半晌,鬼使神差地起身,再次来到了持盈帐外。
他本以为折腾了这一整日,她会沉沉睡去,不料独独见她营帐内透出些昏黄的暖光。
还没睡?
许是佳酿作祟,他踱步至持盈的帐前。值守的人正要通报,他示意他们噤声,又指了指四周全然黑去的营帐。
他怕惊扰了早已歇息的其他人等,只压低了声线道:“她既没睡,孤进去瞧瞧。”
掀起帘子的修长指节带进来一缕清风,吹起了持盈扶在案上的发。
他刚入帐内,便瞧见她仅仅披了一袭藕色纱衣,随意枕在小臂上。
他怔在原地,心跳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加快。
她居然已睡着了。
理智告诉他,此时应当转身出帐,可微醺的醉意却只想由着他随自己的心意。
他挣扎许久,在瞥见那方已被她洗净晾干的帕子时,当即定下。
他缓缓往她身旁行去。
夜里风凉,她这般睡着,明早该不适了。
他只把她抱回榻上便走。
可待他走近,却发觉少女应是出浴不久,粉黛未施,一头乌发似云般铺散,发梢仍氤氲着水汽,散落在肩头,衬得衣衫泄露出的肌肤更加莹白。
他呼吸一紧,忙撇开目光,帮她理好滑落的寝衣。指尖触及发梢之时,只觉得带着些令他清醒的冰凉,激得他彻底散去了本就不多的醉意。
他万分清醒,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即使熟睡着,眉眼间也笼着一层薄薄的困惑,烛火柔柔地笼着她,宛若镀上一层光晕,美得像是那弯方才一直伴着他的明月。
看似近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即。
季眸色黯了黯,正欲弯身将她打横抱起,却瞥见她手指搭着一盒药膏。
这药膏盒子古朴雅致,看上去颇为刺眼,想来定是九安送的。
他去寻自己那盒,想以此替换,却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意气用事,把它丢进了外面的草丛里,再寻不得。
他心下不由有些后悔,低头一瞧,却见她寝衣自然落叉之下,正露着纤细柔美的小腿,清晰可见的伤口却并无一丝上过药的痕迹。
他微微蹙紧眉心。
怎能这般不顾念自己的伤处呢?
他握住她的足踝,轻轻抬高一些,寝衣自她的小腿轻轻滑落。
他以指尖蘸了些药膏,往她的伤口细细涂抹。药膏好似带着凉风,吹得他指尖隐隐约约地痒,宛如暧昧地挑逗。
可指尖虽凉,营帐却暖,再次暖起了他的醉意,似乎连着身子都一同烧了起来。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既怕自己惹疼了她,又怕自己的心彻底失控。
持盈睡着,忽觉得自己始终隐隐作痛的伤口一阵酥麻,痛意即刻被驱散许多。
她自这舒缓中朦胧睁开眼来,却见眼前是一模糊人影,正低眉垂首,为她上药。
再定睛一看,这低眉垂首之人不是旁人,居然是她那一贯冷傲的皇兄季!
他一贯冷白的脸颊染着些许红意,褪去几分清冷,却多了点温柔。
啧,果然是在做梦。
季他既不会如此低眉顺眼地为她上药,更不会脸红。只会在为她清理伤口之前先责她两句,再冷着脸不情不愿地照顾她。
她伏在案上未动,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只一昧瞧着他。
梦里有这样的皇兄,她很欢喜。
待季耐心上完药抬眸时,迎上的就是她懒洋洋的目光。
一贯灵动澄澈的眸子此刻因半梦半醒显得迷离飘渺,似一汪春水,当即狠狠搅乱了他的心。
他呼吸一滞,宛如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心虚地移开视线,正欲开口解释,却忽地听见持盈唤了句他许久不曾听见的那个称呼――
“哥哥。”
随之一同而至的,是她的指尖。
她单手撑着脑袋,斜倚在书案上,以指尖为笔,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
这一声“哥哥”,让他彻底沦陷,由着她胡闹,直至指尖游离至嘴唇时,他终按捺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垂眸轻声道:“阿盈,别闹。”
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手指上。
借着柔和的烛光,持盈端坐起身,细细看他。
男子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半点没有平日里的高高在上,低垂的长睫翕动如蝶,却盖不住眼下生出的淡淡胭色。
她笑意更浓。
在自己梦中,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倾身凑近,却闻见了他身上的淡淡酒香。
这下,她更确信了一件事。
她果真是在做梦。
季除非宴饮,从不饮酒。
她干脆肆无忌惮地一撅嘴,自他手中猛地抽出手来,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迫着他不许再躲闪目光,不耐嗔道:“要你管。”
季讶于她的举动,接着,便被迫窥见了她微微散乱的衣襟下的风光。
藕色寝衣半遮着她的丰盈,勾勒出窈窕身段,她却浑然不知,就这般同他娇嗔着。
他的小姑娘,居然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如此明艳不可方物的模样。
可她却心心念念嫁旁人。
他没有言语,直直地凝着她的容颜,即便克制着自己不往旁处瞧,幽深的墨瞳中依然燃起了欲念。
他眸色深深,连耳尖都潋滟着薄红,呼吸有些不稳,却仍是克制着自己,径直站起身来,弯身一把将她捞入怀中。
少女一声娇呼,却只得牢牢攥紧他的衣襟,由着他抱着自己,往布满层叠纱幔的床榻行去。
摆脱她,再掌控她。
于他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季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怀中的娇香软玉,只深吸一口气,好平复自己的心绪。
持盈窝在他的怀中,望着他喉结上下一滚,嘴一撇,委屈道:“我讨厌你。”
他微微睁开眸子。
“皇兄,我真的很讨厌你。你总是欺负我,不理我,还凶我。”
他怔怔然地瞧着她:“那你喜欢何人?”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不再言语。
季哂然一笑。
笑自己明明知道答案,却偏要固执地从她口中问出一个结果。
真是愚蠢。
愚不可及。
他将她放在榻上,为她小心盖好被褥,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之人小心扯住了衣袖。
“哥哥。”
她唤得极轻,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挠了一下他的心脏。
他没有回头,长睫微微发颤,只感受着那只手渐渐攀上他的腰,而后柔软便一齐贴了上来,像是一只黏人的狸奴。
他掰开她的手牢牢握着,不再由她胡来,转过身,却见她眸中噙着些委屈的薄雾。
酥酥软软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
“哥哥,你知不知道,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她望着他,期待着梦里的季会有怎样的举动,却见他眸底涌动着炽热与悲伤,而后攫取的欲望喷薄而出,倾身下来,却只化作了轻柔一吻,落在了她的额头。
“我知道。”
这吻轻得像一片尾羽,飘飘忽忽地落在了她的心上。
第20章 春花秋月(八)
春光伴枕,斜枝入窗。
阳光随着红杏一同入了屋,柔柔洒在少女纤细莹白的后颈上,衬得她肤如凝脂,越发剔透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