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远远看着,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是啊,他也知道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他单独找她,可有什么事?
她抿抿唇,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一路躲在树后,就这样随着两人到了溪边。
她蹲在离得最近的灌木丛旁,屏息静气地听那二人月下谈天。
“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何偏要认?”
“殿下又不在场,怎知不是袅袅的错处?”
“孤命宋池去查看了五公主马驹所撞破的那些围栏,固定它的绳索有被人事先割断的痕迹。”
“这又怎么能说明与臣女无关呢?”
季冷笑一声,言语间当即覆上寒意:“你可并没有布置这一切的时间。”
第17章 春花秋月(五)
“昨夜你并未出府,燃烛写字直至三更,而后睡下。卯时,起身梳妆,后随贺丞相一同而来,始终与各家小姐呆在一处,直至开始狩猎,从未单独行动过,或者吩咐什么人为你办事。孤这般说,够清楚吗?”
他怎么事无巨细都一清二楚?
他竟这般关注她吗?
那他那日为何不愿娶她为太子妃?
难道……他早已对贺袅袅情根深种,知道她思慕他人,刻意成全?
持盈撇撇嘴,透过树丛的缝隙默默瞧着,只觉得季与平时不大一样,整个人散发着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更确信了自己方才的猜想。
毕竟人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与平日不一样。
她不忿地翻了个白眼,敲敲自己有些酸痛的小腿,继续蹲守。
一旁贺袅袅却难得有了些情绪起伏,她双唇紧抿,美目圆睁:“殿下居然监视臣女?”
季背过身去,冷哼道:“朝中重臣,无一不在孤的眼中。说吧,你为何要独揽罪责?”
贺袅袅垂首,凄然一笑:“这不正是殿下想要的吗?殿下心属他人,不愿娶袅袅为妻,袅袅亦有心爱之人,不愿嫁与殿下。如此一来,臣女背着毒妇之名,再不能成为太子妃了。”
什么?
心属他人?
难道她方才想错了?
持盈有些迷糊,微微睁大了眸子。
细微落叶响动随之传入季耳中,他只当没听见,冷笑道:“区区庶妹而已,值得吗?”
庶妹……
持盈攥了攥衣裙。
这银针……居然是贺秋的?
可是她为何要对自己怀有敌意?
“区区庶妹?殿下可知,今日若袅袅不认下这罪责,一旦被陛下查出,她会如何?”
“藐视皇权,自当死罪。纵然看在贺府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贺袅袅莞尔:“五公主与殿下只有兄妹之名,殿下尚且如此袒护,更何况秋儿是臣女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此事若是闹大,便不单单是秋儿死或不死的问题,更关乎贺家的颜面。我独自揽下,陛下会看在父亲与娘娘的面子上封锁消息,将此事的影响降至最低。于贺府,于娘娘,乃至于殿下您,都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毕竟您如今还不能没有贺府的助力,臣女声名稍稍受损无碍,若是贺府倾覆,殿下要拿什么,与已诞下皇嗣的叶氏抗衡?”
季瑾?
那个吃饭还要她喂的小弟弟,有什么可怕的。
持盈越听,眉头蹙得越紧。
贺袅袅此人,仅凭一根银针,居然能观局至此。
那她心属三皇子,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另有谋算?
季淡淡道:“你说了这样多的好处,那五公主的好处是什么?她平白遭此劫难,为何要为你口中的大局隐忍?”
这话说到了持盈心坎里。
她为何要为他们的所谓好处隐忍?
她又没落得什么好处!
贺袅袅亦不惧对望:“五公主不是素来喜欢缠着殿下吗?想来定不愿见殿下为难。”
“你多虑了,孤从不为难。”他回眸朝持盈躲藏的灌木看来,“若是居于万人之上,还要步履维艰,小心转圜,连亲近之人都护不住,这声殿下,不听也罢。”
这话,他是说给贺袅袅,亦是说给上一世的自己。
他转身往持盈处走来,持盈见状,正欲起身溜走,刚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眼前一阵阵地昏黑。
她随手扶着一旁人的小臂站稳,小声道了声“多谢”,拔腿欲跑,却被那人伸手给拎了回来。
“谢什么?应当的。”
清冷的音色里夹杂着笑意,持盈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当即止了步子,一阵羞恼自后背蔓延而起。
若有地缝,她当真要钻了去!
可惜没有,她只得回头望着怔在原地的贺袅袅与身旁神色懒懒的季,赔笑道:“那个……我只是偶然路过,路过。”
这话任谁一听都知道不真,贺袅袅知晓方才所言悉数被她听了去,自知有些对不住她,苍白着一张脸,福身道:“臣女告退。”
持盈望着她匆匆离去,溪边只剩她与季。
“皇,皇兄,若无事,我便也回去了。”
“有事。”
“啊?”
“你随孤来。”
他背着手,率先走出灌木丛。
持盈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方才孤与贺姑娘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想?”
他意有所指,说得正是今日的罪魁祸首。
持盈咬着唇静思片刻,而后鼓起勇气,抬头问道:“贺姑娘言语间提及你心属他人,所以才不愿娶她为太子妃,此言可真?”
季呼吸一滞,竟没料到她问得会是此事。
不过,她既在意他心属何人,何尝不是说明了她放不下自己。
他心情愉悦,慢条斯理道:“只是托辞。贺家权势太盛,若再有女儿为后,日后必会架空皇权。陛下不愿见孤娶她,孤也不愿如此。”
“哦……”
持盈挑挑眉,他这番话,她并不意外。
他本就是一个事事以大局为重的皇子。
正如今夜,他明明知晓真凶是谁,既没告诉她,亦没去营中告知陛下,而是待事情了结后,去问贺袅袅。
若非她跟在后面,全听了去,怕是还要多费一番周折,才能探清其中缘由。
她随着他走着,谁料越走越僻静,转身回望,只见离营帐已颇有一段距离。
“皇兄,这是要去哪儿?夜已深了,我怕母妃担心,不若明日再……”
“去见你的九安哥哥。”
他原本瞧着心情尚可,可念及最后四个字时,尾音拖得有些长,似是在轻飘飘地阴阳怪气。
持盈念起自己的亲事,改口应下。
“好吧。”
“怎么?他若见你,你便不觉得夜深人静了?”
“九安哥哥为人坦荡正直。”
她抬眸,见他眸中含着若有似无的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诮,最后,那点子笑意悉数散尽,又恢复了往日的高不可攀。
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不坦荡,不正直,不能让她放心与自己呆在一处?
持盈微微歪了歪头,只觉得原本和缓的氛围霎时又凝成了冰,一想这人本就喜怒无常,捉摸不透,便干脆闭了嘴,不再言语。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不愿与他深夜独处,是怕自己含着私心,不够坦荡。
季带着她走到一处略显破旧的木屋,“吱呀”一声推开门,入眼却见贺九安容色不佳,眸中满是惊怒,正盯着跪在堂中的女子,袖口露出的手指根根紧握,指节泛白,一如淋满霜雪的竹。
“这是……”她自季身后出声,先一步迈入堂中。
贺九安见她走得不稳,神色稍缓,忙扶着她挪至椅旁。
“家中妹妹不懂事,给公主添了麻烦。”
贺秋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怨怼地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持盈似乎察觉了些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她不喜欢贺九安待自己好。
找到症结,便好对症下药。
她抬眸望着两人道:“皇兄,九安哥哥,你们可否先出去,容我同贺姑娘聊一聊?”
季挑挑眉,正欲转身,却听贺九安道:“不必了。她犯下的错事,殿下与臣早已知晓,公主若有什么想说的,无需给她留情面。”
持盈定定地望他片刻,释然一笑,同地上的贺秋道:“我刚从陛下处来,今日一事,贺袅袅顶了你的罪过,所以,陛下不会责罚你。”
贺秋仍一言不发。
“我来时,皇兄曾言,女子猎场外的围栏遭人割断了绳子,那人可是你吗?”
半晌,贺秋道:“不是。”
持盈稍稍坐直了身子。
“你既趁乱发了这银针,定然知晓围栏遭人破坏一事,否则我这马儿出不去,岂不是让你白费功夫?你只消告诉我,围栏是谁所为,或者你是从何得知这消息,我便放了你,全当此事不曾发生。”
屋内一时静默,再无人出声。
许久,持盈笃定道:“既如此,那我大抵知道了。割断围栏一事,是贺府所为,那银针,也是贺府嘱咐你带着的,可对?”
“你怎么知道?”
贺秋猛地抬起头来,瞳孔微缩。
她蹲下/身子,目光与她平齐:“既不是你割绳,你大可以撇清关系,哪有袒护不言之理?除非你和你姐一样,为着同一个目的――贺府。”
“容我想想……你的长姐贺袅袅,已连夺五年魁首,冬日时,太子殿下刚刚加冠,正逢选婚之年,贺府一心想将袅袅姑娘嫁入东宫,自然不会让她失了这次的第一,可如何万无一失呢?她箭术本就无双,除了能与她相争之人,便只能是她了。”
“这计划你们应当在府中商议过,被她否了,可你们还是背着她,暗中进行此事。你邀我随行,本没打算对我下手,却见我有赶超之势,便趁那个绝佳时机,对我打出了那枚银针。”
贺秋不语,似是全然默认。
季望着持盈,目光晦涩难明,刚想说什么,却见她把手指放在双唇之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自然,她只说了贺府的计划,却念在贺九安在场,没提及贺秋的私心。
第18章 春花秋月(六)
贺府命贺秋为长姐除去阻碍为真,她与贺袅袅一心为贺府也为真。
持盈之所以察觉出其间的细微不对,只因她是位公主。
她与季思虞,皆是国朝公主。
可嫁与世间万千男儿,却独独不可能嫁给太子。
纵使贺府欲除去贺袅袅的竞争对手,也该挑旁的世家女子下手。如素来善武的万家小姐和貌动京城的李家姑娘。
贺秋却将银针对准了自己。
无他,贺秋思慕贺九安,可偏偏贺九安是她此生都无缘之人。
上巳江宴,叶大将军的一本鸳鸯谱,自然也传入了贺秋耳中,后又亲眼所见贺九安待她不同,一时意气,便想着置自己于死地罢了。
“你们,你们怎么能想出如此恶毒的法子!”贺九安俨然没料到背后竟是这样的龌龊手段,“为了袅袅的一时虚名,竟可以罔顾人命吗?”
此时的他,已不单单是因伤及持盈而生气,更多是对于钟鸣鼎食书香世家背后的不择手段而痛心。
他一把拽起仍跪在地上的贺秋。
“你随我去见陛下!”
贺秋单薄瘦弱,被他这样一拽,险些跌在地上。她瑟缩着望了贺九安一眼,眸中满是委屈。
“不必了。”
持盈起身,出言阻止了这场闹剧。
“来龙去脉既已清楚,贺家自有家规家法,想来九安哥哥回府后定会对贺丞相如实相告,届时她自会受惩,不必再以这等小事劳烦陛下。”
她心中清楚,此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又能怎样?
陛下现下不敢动贺家,贺袅袅早已咬死是她亲手所为,正如方才她同季在溪边所言,这样是对他们最好的结局。
至于她……
她如今卖贺秋一个人情,又能拿捏她这个不为人知的把柄,日后慢慢算账,倒也不算亏欠。
“贺秋,你还不叩谢公主?”贺九安冷言冷语。
贺秋盯着眼前的女子,带着妒忌与不解,却碍于堂兄情面,不得不叩首拜谢。
“多谢公主宽宥。”
她无法忘记心悦之人与她谈笑风生时自己心中的酸涩,却也觉得她就此放过自己,着实显得太过大度。
这大度,可也是表现给哥哥瞧的吗?
一如她今日非要强出骑射风头一般。
总有一日,她定要揭穿她的娇柔表象,好让哥哥看看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窗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雨,持盈迎着贺秋眸中的妒火,却只是娇俏一笑,道:“天色已晚,若让旁人瞧见贺姑娘深夜同你们在一处,怕是有损清誉。不妨与我一同回营?”
季正有话想同贺九安单独讲,道:“也好。”
见她亲昵地挽着持伞的贺秋往外走,同一旁的宋池使了眼色。
“跟着,护好公主。”
宋池应是,跟着二人匆匆离去。
屋内仅余他与贺九安两人,连周遭的空气都紧张起来。
可季的声音却平静至极,甚至没有一丝高低起伏,眉宇间却带讥讽:“你可真是位好兄长,看似严厉责备,实则处处相护。还记得你回来时同孤说的话吗?你若当真想护着持盈,便应出了这屋子,由着她自己解决与贺秋的恩怨,而不是执意留在此处,又搬出陛下!”
贺九安有些不可置信:“殿下为何这般想?臣只是怕留她们两人在此,再平白闹出事端。”
“哦?是吗?”季挑了挑眉,“现下持盈拉着她回营,你怎不怕生事?不过是看持盈并无为难她之意,才让你放心些吧。”
贺九安默了一瞬:“贺秋到底是臣的堂妹,臣不能全然不顾她的死活。她有错是该受惩,殿下大可以将她交由陛下。直接命宋池带到这偏僻小屋中,臣实在是不放心。”
“呵,你怕什么?你难道怕持盈对她动刑吗?你不知道持盈是什么性子?更何况,谋害公主,真若动刑,又如何?今日她想怎么做,都理所应当!”
“你怕她伤害贺秋之时,就已经帮亲不帮理了。”季面色冷峻,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似在嘲弄贺九安,“你这般割舍不下氏族,要孤如何放心?”
如何放心将来与他联手整治朝堂?
如何放心……把持盈嫁与他?
一道霹雳划过,照着贺九安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的拳握了松,松了握,缓缓道:“殿下,臣与您的处境不同,臣也有臣的为难,万望您……体谅。”
*
持盈挽着贺秋淌着雨水慢慢地走,故意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