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她小腿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眸中闪过些微不可见的疼惜。
抬眼望她时,疼惜被迅速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强装的平静,但眼角眉梢却仍是泛着些悲伤。
“那时你是不是也很无助,也很疼?”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着她的伤处周围的肌肤,她躲无可躲,只得硬受着,可除却疼痛以外,还带来一阵异样的酥麻,令她死死咬着唇瓣,生怕自己被他察觉身子的颤栗。
“皇兄不是来救我了吗?如今已经无大碍了。”
她自口中挤出这几个字。
“可惜孤来迟了。持盈,你怪不怪孤?”
他沉浸在昔日的记忆难以自拔,而她却活在当下,想着完全不属于她与他的未来。
一两滴水自天上滴落下来,渐渐三滴四滴连成一片。
暮色四合,在一片昏暗中,他微微仰起脸,却泛着点点湿意。
持盈一时恍惚,竟分不清那是落雨,还是他的眼泪。
她释然一笑:“为什么会怪皇兄呢?你能拼死救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她抬起手,在掌心接了些落雨。
“下雨了。皇兄,如今你我都失了坐骑,咱们要怎么回大营?”
回大营。
这三个字将季唤回了现实,他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忙垂首拿出另一张干净的白帕,替她简单包扎好伤口,而后站起身来,朝天空放了只鸣镝。
持盈低头去看系在伤口上的那方帕子,白白净净,唯有一角绣了朵迎春,正是上巳江边那方。
看来他不仅捡了回去,还洗干净,又贴身带着。
他不是讨厌自己,一向避之不及的吗?
她有些琢磨不透,抬眼去看他,却见他把手放在了玉带上,正欲宽衣。
“你,你,你做什么?这虽,虽是在宫外,可,可纵然我从前对你,对你……可我,我也不是任人轻贱的!”
她脸颊莫名染了片红云,话也说不伶俐,而后自己越说越恼,抬袖遮了眼,把头转到一边去。
“你还不快穿上?”
“你自己能站起来吗?”
他虽在问她,可她还是听见了衣料生风之声。
“你,你穿上衣服,我再同你说话!”
话音刚落,她便听见一声轻笑。
“季持盈,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从袖子里抬眼去看,却见他仅着里衣站在原处,双手撑着外袍为她遮雨,手里握着那根玉带。
见她偷看,顺势扬了扬眉,漫不经心道:“雨下得急,他们见鸣镝赶到此处尚需时间,孤怕你淋出病来。”
原是她想歪了。
她有些窘迫,猛地把手臂放下来,一不小心又砸在了石头上,磕得呲牙咧嘴,而后撑着石块,站起身来。
若是她抬眼,定能瞧见他眼神清亮,溢出星点笑意,唇角微微上扬,散发着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缱绻。
她躲闪着他的目光,指了指不远处的山崖。
“皇,皇兄,那儿有块嵌进去的巨石,恰能容下两人,咱们去那里暂避一避吧。”
他循着她的指尖看去。
“好。”
他撑着外袍为她遮雨,低头看她小步小步地挪。山石不整,她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他本想伸手去捞,她却先他一步,扶上了他的腰。
他愕然一瞬,仍为她遮蔽着雨,由着她抱着自己,站稳了身形。
她本欲继续往那块巨石处挪动,刚迈出一步,却见季杵在一旁,愣愣地瞧着她。
隔着山间雾气和衣外雨声,瞧得她越发羞赧,环在他腰上的那双手臂迅速抽离,她将手背在身后,绞了绞,“对不起,我一时没站稳……”
“若是走不稳,便扶着吧。”
“嗯?你说什么?”
持盈有些意外,生怕是自己的幻觉,下意识就问出了口。
他今日似乎颇有耐性,又特地重复了一遍:“扶着吧。”
她攥了攥手心,缓缓抬手,却没再如方才一般大胆,只是小心牵住了他的衣袍。
“多谢皇兄。”
他随着她的步伐小心走着,两人似乎比那夜他自养心殿送她回清凉殿还要亲密些。
他的外袍笼在她头顶,身上的月麟香气好似将她围罩起来,宛如微醺后的又一杯浓酒,令她想顺水推舟,酩酊醉一场。
她忽地觉得身体里什么东西重重地跳了一瞬,余震蔓延至她的心尖儿,砸得她有些疼,而后温热的血液随之上涌,在脑海里化成不可宣之于口的甜蜜。
她似乎许久未这般纯粹地由着自己爱恨了。
但也只有此夜。
过了此夜,他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株高岭之花,而她仍是要为自己打算的皇室公主。
他与她在那块石前站定,望着寂寥的远处,忽地感受到紧紧扯着自己衣裳的那只手轻轻放了下来。
“皇兄,你说……他们何时能找到我们?”
“你……很想回去吗?”
想,也不想。
持盈心想。
可还未等她开口,身旁的季却道:“阿盈,你还记得你刚入宫之时吗?你那时整日跟着孤,唤孤哥哥。”
她感受到季注视着她的视线,却不敢迎过去,只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自是记得,小时候不懂事,还望皇兄莫要怪罪。”
“可不知何时,你再也不曾唤孤哥哥,只是学着思虞,叫孤皇兄。”
他没挪开目光,仍凝着她,语气中带着些令她心悸的落寞。
她弯了弯唇角,心却莫名地揪紧,总觉得他的言语似一双大手,试图慢慢剥开她伪装的壳子,露出其间最真挚的情意来。
不行,她不会给旁人伤她的机会了。
她把目光放远,窥见了星点火光,而后那火光离得越发的近。
“如今你我都长大了,你又不是我亲哥哥,自然要学会避嫌。皇兄你瞧,他们来了。”
她往前快走了两步,试图逃离他的气息。
第16章 春花秋月(四)
今夜的皇兄有些怪。
持盈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可她清楚得很,若与他再这般呆下去,她怕她会再难捺心绪,重蹈覆辙。
外面的雨未停,季下意识想去拉她回来,却在攥紧的前一瞬止住了手,任由柔软的缎子从自己的掌心划过。
他望了望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和她踉踉跄跄下山的身影,平下思绪,几步赶上,再次为她撑好外袍,跟在她身后一同走着。
“哎呦!真是小祖宗!怎么就伤瘸了?”
山下的一双人影见两人同路而来,前者忙往前小跑几步,拽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顺道瞪她一眼。
“还好人活着,没至于死在这深山老林里!”
贺九安本在后面为贵妃撑着伞,见到她,便将纸伞递了过去,示意她与贵妃二人打着即可,而后独自淋雨,等着她们叙话。
乍一听见这道尖利嗓音,持盈没由来地鼻头一酸,两行泪便落了下来。
“
哎,你好端端的哭什么?行吧,本宫方才是有点凶……”
“不是。”她摇了摇头,“我只是开心。”
叶贵妃蹙着眉,担忧地抚了抚她的额头。
“也没烧起来啊,怎地开始说胡话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发生的一切竟如幻梦一般。
先是季舍命相救,又同她说了许多根本不似自他口中能说出的话,后来,她本以为会是贺九安带着皇家羽林来接她,谁料最先迎上来的,竟是叶贵妃。
上一世她年幼无知,只当叶贵妃嘴上不饶人,并不待见自己,可她重活一回,为人也不似从前那般浅薄,自然从桩桩件件的事情中窥见了她的刀子嘴豆腐心。
她是心疼她的。
叶贵妃骂归骂,可却没让她一昧学怎么讨好男人。她教给她的,都是为人处世之道,以至于她嫁去北燕后,能为整个王府撑起一片天地。
一旁贺九安递上一方锦帕。
“公主且擦一擦,夜晚风大,若是泪痕干在脸上,岂不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她凝着那方帕子,抬眸感激一笑,自他掌中拿起。
“多谢。”
季的目光在三人间流连,总觉得自己像个融不进的外人。
叶贵妃留意到他始终一言未发,转身道:“多谢殿下今日犯险相救阿盈。”
“叶娘娘不必多礼,自家妹妹,应当的。”
“都别在这儿站着了,本宫瞧着你也淋了不少雨,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叶贵妃揽着她,往候在下面的一队羽林营处走。
“母妃,您是如何跟来的?”
持盈看着她的满头华贵朱翠与流光溢彩的宫装,居然为她沾染了些泥泞雨珠。
“自然是骑马。”叶贵妃骄傲一笑,“将门的女儿,怎能不会策马?本宫听闻你今日亦得了不少猎物,可为何会跑到这样偏僻的林子?”
她垂下眸子:“若女儿说是被旁人陷害,母妃怎么想?”
叶贵妃有些诧异:“谁?竟如此大胆?”
她笑得浅淡:“女儿也不知道,不过,回去便知了。”
这边,季与贺九安一同上马。
“殿下的伤如何了?”贺九安问。
季淡淡瞥他一眼:“孤没受伤。”
他在马上欠身一笑:“殿下哄一哄公主也罢,也拿来骗臣,是当臣听不出你气息紊乱吗?容臣一猜,是那条被斩成两半的巨蟒所致?”
“嗯,不妨事。”
“臣已命他们将那条蟒抬回去了。如此巨兽,今日狩猎魁首非殿下莫属。想来公主那会儿应是怕极了吧,还好你去得及时。”
季回顾一番他寻到持盈时的场景。
“不,她并没有很怕。她没有惊慌,也没有逃跑。”
她立在原处,应对得很好,丝毫没给他添乱。
想到这儿,他抵着拳头,轻咳两声,道:“九安,今日之事并非意外。”
贺九安猛地侧首:“殿下说,是有人故意为之?”
“孤会命宋池去查一查猎场。还记得那日你在昆明池旁同孤说得话吗?”他从容道,“你说,纵使她并非真心心悦于你,日久天长,你二人总会有真心相对的时候。可若是你至亲之人伤她?你会如何自处?”
“殿下此言,指今日之事,是贺家之人所为?”
“只是孤的猜测,但,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
一行人回大营时已是深夜,可主帐内仍是灯火通明,来往宫人战战兢兢,无一人敢言语。
“陛下这是动了好大的怒。”叶贵妃小声嘱咐她,“你进去时小心说话。”
“是。”持盈乖顺应下。
可她心中明镜似的,陛下不是在意她的死活,而是在意她以“公主”之名,在猎场出了事。
若是她自己不慎,便是他教女无方,失了他的面子;若是旁人陷害,便是不将皇权放在眼里。
无论哪一种,都值得他勃然怒一场。
她暗暗握了握袖中的银针,随叶贵妃入了帐。
“陛下万安。”
她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
叶贵妃巧笑倩兮地迎上去:“陛下,臣妾把阿盈寻回来了,她与臣妾可吃了好大的苦头,你瞧,你赏臣妾的衣裳都弄脏了!定要严惩害阿盈的人才是!”
叶贵妃的热闹缓和了帐中的肃杀之气,宸帝缓了缓脸色,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是有人害她?”
“正是呢!”叶贵妃甩了甩手帕,对持盈道,“愣在那里干嘛?还不快把前因后果同陛下讲来?陛下英明神武,定会为你做主!”
持盈抬眼,这才发现季思虞与贺袅袅皆跪在帐中。
“回陛下,儿臣在猎场射鹿时,因全神贯注,又背对着诸位小姐,并看不真切,只得把自己知道之事如实相告。”
说着,她奉上那枚银针。
“今日的马儿都是驯马场调教多时的良驹,两箭相撞,并不足以惊着它。乃是因有人趁乱,将这枚银针打入了马尾一侧,致使它疼痛难忍,才狂奔出去。”
宸帝眯了眯眼睛:“拿上来,朕瞧瞧。”
一旁公公忙接过她手中的银针。
贺袅袅与季思虞好奇望来,持盈默默观察着两人。
季思虞漫不经心,不屑一顾,可贺袅袅只瞧了一眼,双唇却颤了颤。
难道是她?
听皇兄那时言,她明明是阻了这一箭之人啊!
案后,宸帝见了这银针,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是沉了下去。
谁知下一瞬,贺袅袅忽地叩首认罪:“陛下,是臣女所为。”
季思虞闻言,诧异地望她。
“贺袅袅,你没病吧?”
莫说季思虞,在场之人谁人不诧异?
先前她与二公主在帐中跪了许久,明显贺家小姐更占理些,怎地如今反倒推翻了自己先前所言,当庭认罪?
只看贺袅袅抬眸望着陛下与贵妃,一字一句道:“臣女蝉联五年魁首,今日见五公主有后起之势,一时糊涂,便借打掉二公主之箭时,顺道射出了这枚银针,妄图一箭双雕。陛下若要惩处,便惩处袅袅吧。”
持盈望着陛下的神色,见他手中把玩这这根银针,一时不语,当下心中便明了,他忌惮贺家,而贺袅袅,是整个贺家的掌上明珠。
她此行虽然凶险,可到底并无大碍,他并不能以此为借发作于贺袅袅,却又需要一个及时的台阶。
与其让旁人来递,不若她自己开口,还能落得点愧疚。
“陛下,持盈今日只是受了些小伤,想来贺家小姐也只是一时意气。陛下疼惜持盈,持盈知道,可莫要因持盈伤了君臣和气。”
宸帝脸色稍缓:“既然公主不愿追究,朕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你――”他指着贺袅袅,“你需得给公主好好赔礼致歉!五公主宽悯,赏。”
说完这些,他疲惫地挥挥手:“你们都退下吧,宣太医,好生为公主瞧一瞧。”
这件事被如此重拿轻放,任谁也想不到。
众人面面相觑,但仍是起身出了大帐。
持盈走得最晚,当身后帘子落下时,她听见里间一声“当啷”――
显然,那是银针被狠狠掷落之声。
她望着前面那道清绝身影,忍着痛快走几步,却与一男子异口同声唤道:“贺姑娘留步!”
她抬眸去望,却见那男子正是季,从帐外的树下缓缓而来。
贺袅袅一时陷入两难之中。
季见了持盈,只淡漠道:“这么晚了,皇妹还是要以养伤为重。贺姑娘,请。”
贺袅袅深深望了她一眼,随着季一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