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特选了庸碌之人,担任太子太傅,为得便是将他养成一介废物,将来才好扶持他心爱之人的儿子,也就是他那如今已然残废的四弟季琼。
好在他已经熬了过来,甚至离那万人之上的龙椅,仅有一步之遥。
如今需要的,仅是耐心等待。
男子锦衣映清晖,月华流转,自阶上缓缓而下,随意一瞥,却瞥见了正匿在白玉石柱后搓手跺脚的少女。
她鼻尖红红,正对着手心哈气,一旁立着他先前差使走的宫人,灯笼在她足尖晕开一束暖黄。
“你怎么在这儿?”
持盈闻言抬首,见他衣衫齐整,并无狼狈之态,稍稍放下心来。
“我方才问起这位公公,陛下是否酒醉,他说,不曾。我想起你那时问我要不要同往养心殿,便知你定会遇上陛下。今夜宴席,你言语之间曾冒犯他,我怕……”
到底有外人在此,她截住话头,讪讪垂首,小声嘟囔:“你无事就好。方才我瞧着你与陛下映在门上的身影,当真是要吓死了。”
她自是不会知晓殿内交锋,可也能依稀从两人的影子之间推断出并非是一场愉悦的相处。
他眉心微动,目光扫向一旁宫人,宫人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臣实在是劝不动公主,便只得与她一同候在此处。”
持盈余光见宫人身子微微有些发颤,打圆场道:“是我一意孤行,皇兄莫要迁怒。”
季接过宫人手中的宫灯,微叹了口气:“罢了,孤亲自送公主回清凉殿,你继续值守吧。”
春寒料峭,露压新枝,月光似乎给宫道覆上一层冷霜,影子随着脚步缓缓挪动,宛若无声无言的陪伴者。
持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两人的沉寂:“先前有宫人在,我不好言说。我只是怕你受苦,才在外面等一等。”
说着,她转过身,不由分说地牵过季的衣袖,向上卷起,翻来覆去细细瞧了瞧。
他的小臂未添新伤,只有些许旧日痕迹。
他没抽回手,任凭她清浅的呼吸落在手臂上,只凝着她问:“你为何等孤?”
他似乎想再次听到她一如前世,笑着同他说:“我担心哥哥呀。”
她敛眸,放下他的衣袖。
“哦,没什么,习惯了。从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幼时的某日,她一如往常地打听季下落,得知他在养心殿。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尚没觉得养心殿是何等威严之地,便趁宫人不备,偷偷溜进了殿后,隔着一层窗纸,却听见了他细碎的闷哼。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特地屏气凝神,仔细听了许久,直到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季自其间走出。
持盈躲在石柱后细细观察,见他面上虽无异,额上却渗着薄汗,好似在隐忍着什么。
她匆匆跟上,直至路过昆明池,才绕过宫人,将他拉至一旁的假山之中。
她明显感觉到季的手臂瑟缩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地往身后放。
那时,她不由分说地扯过他的衣袖,卷了上去,却见宽大袖袍下掩着的是洁白如新的绷带,已隐隐渗出些红。
想来殿内的声音,是陛下在为他包扎吧?
可刚包扎好,便被她破坏了。
她倏然跳开,眸中浮上愧色:“是,是我又弄坏了你的伤口吗?对不起,哥哥。”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只匆匆掩袖,“不关你的事。”
她皱着一张小脸,嘱咐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太医署为你取些药。”
可等她拿着金创药来时,假山后早已没了他的影踪。
如此反复多次,她曾疑惑过他一向沉稳持重,为何总是频频受伤?
后来,才终于反应过来,也许陛下不是那个为他疗伤之人,而是亲手制造了这些刀痕。
那一次,她做了万全准备,将他拉进石山之中,拆了他的绷带,看着新添的划痕还在缓缓渗血,强行克制着心中恐惧为他上药,问道:“哥哥,陛下为何要如此待你?”
“你犯了错,贵妃娘娘不也会罚你吗?”他淡淡道,似乎习以为常。
“可娘娘只会让我跪一跪啊!”
“你是女儿家,自然同我不一样。”
“那你犯了什么错?”
“我……许是背《渊鉴》时错了几个字,也可能是写的文章不合父皇心意,还可能是前日贪玩,约了璇弟弟与琼弟弟去芳菲林……”
季绞尽脑汁想着因由。
小持盈嗔他一眼:“哪有人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便要受罚的啊?”
那时的他双唇紧抿,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想要逃离,却又舍不下她为他上药后的舒缓之意。
可后来,叶贵妃却因他罚了持盈。
“你整日插手凤仪殿与东宫之事,早晚惹火烧身!”
她在清凉殿里跪了整整一日。
他本以为她不会再来,谁知她屡教不改,仍会在他被传唤去养心殿之后,躲在昆明池旁的假山后面,等着他路过此处,只是处事更加谨慎了些。
持盈的这一声“从前”,似乎触及了他的软肋。
这二字在他心中往外拼命拉扯着隐秘旧事,直到后来长大,看透朝堂的暗潮汹涌,他才明白,为君臣,为父子,哪需犯下什么真正的过错?
他言你错,即便你做得再出色,亦是你之过。
幼时的他显然不懂这些,只能寄希望于努力将万事做得尽善尽美,下回,便能少挨些苦楚了吧?
“持盈,孤已行冠礼。”
他眸深如墨,回首望着她。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孤苦无依的皇子,如今他有拥护的朝臣,有武艺傍身,有与之抗衡的力量,他能保护自己,亦有法子成全她。
可她似乎误会了他言下之意,深吸一口气,道:“持盈明白。男女有别,下次……不会了。”
季哂然一笑,没再解释,只是不禁去想,她竟还会为他忧心。
清辉映水,他垂下眸子,身旁便是她灵秀侧颜,鬓边簪一朵清丽棠梨,夜风徐来,乌发压鬓,梨花将要垂垂落矣。
“你的簪花快要掉了。”他出言提醒。
如今仅有他们两人行在青石板路上,他与她的距离近得触手可及,却连抬手为她扶正簪花都是逾矩。
她闻言抬手去扶那株棠梨,他却问道:“白日里似乎未见你簪了花。”
她垂首一笑:“晚宴将尽时九安哥哥赠的,先前遇见皇兄便已簪着了,许是皇兄不曾留意。”
他默了默,眼神微漾,先前心中因她泛起的波澜被这句话压去了些。
“确是不曾。”他自嘲道。
他伴着她行至清凉殿前驻足。
“回去吧。”
“多谢皇兄相送。”
比起从前,她显得客气疏离,微微一福身,便转身往殿内行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唤了一声。
“持盈。”
她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
“皇兄还有何吩咐?”
“你当真想嫁与九安?”
他远远望着她,手持宫灯,静候着她的回答。
第13章 春花秋月(一)
她怔然一瞬,前世所受的苦如走马灯般在心头略过,再抬眸时,只剩笑眼澄澈。
“当真。”
一弯浅月,几点残星,他立在潇潇竹影旁,提着孤灯一盏,显得疏离而遥远。
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候着她的下一步举动,在心里做了个疯狂的决定――
无论她是朝自己走来,亦或是转身去往宫墙的另一边,他都会成全她心中所愿。
月下,她冲着远处的那只单薄影子欠了欠身,转身推开殿门。
迈进去之前,她其实很想再次回望。
这是她与他难得静谧安宁的独处时光,若是被这一道红墙隔开,此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手紧紧握着门环,指甲嵌进掌心,刺痛着她的神思,似是无言的提醒。
季持盈,你要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唇,只微微侧首,余光却见他仍立在原地等候,一动未动。
她心一横,“吱呀”一声,推开了面前高大的宫门。
季望着那抹清丽的身影没入宫门之中,再没了大雪纷飞中的一步三回头,也没了从前纠缠着他时的依依不舍,就如上一世她踏上远嫁北燕的车舆一般坚定决绝。
他知道,他在奢求她回头。
他在奢求她再次奔向他。
他在奢求她能如上一世一般问他,“哥哥,你喜不喜欢阿盈?”
可他偏偏是世上最不该有这个奢求之人。
持盈走后,他不知在清凉殿外又站了多久,直至灯中烛火尽熄,仅剩凉薄的月色。
这样也好。他想。
*
“公主,春猎将至,尚服局送来几身劲装,供公主挑选!”
持盈正坐在书案后握着笔出神,见拂云来,忙搁在笔架上,平添几缕愁绪,叹道:“这么快便要到春猎了啊……”
算算日子,上一世,自春猎回宫后,便是北燕使团入京。她的安生日子还没过够,怎么就又快遇见周辞那厮了?
“什么快啊?从前公主最盼着春猎秋狩了!咱们平日只能呆在宫里,每逢此时,才能到外面去玩一玩呢!”拂云显然不知她在愁什么,放下尚服局送来的衣裳,跑到她身边附耳取笑,“公主不是最喜欢看太子殿下骑射了吗?兴许今年,还有比他更为出色的公子呢!”
持盈面上一热:“胡说什么?谁愿意看他了?”
拂云无辜眨眼:“就是公主啊,若是您能把眼睛拿下来,怕是要贴在殿下身上呢!可惜……殿下再出色,也只是公主的兄长。不过,咱们公主日后定会寻一个比殿下还要出众的男子!”
谈及此事,持盈的声音淡下来,踱步到那几身衣裳旁,细细挑选着,似有感慨,“婚嫁之事,哪有这么容易称心如意啊。”
“奴婢可不管,公主日后必定是有福之人!若是公主不信,奴婢还可以把自己的福气通通赠予公主呢!”
她抬眼瞧着拂云的笑颜。
拂云是她入宫后,叶贵妃怕她一人无聊,特地从宫里选来同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两人一同长大,比季思虞与她更像一对姐妹。
上一世,她远嫁北燕,不愿让拂云随她背井离乡,特将她留了在宫中。
可拂云过得并不好。
她后来在北燕时,听说叶贵妃触怒龙颜,牵连到了拂云,将她赶出了宫,再也没了消息。
不过想想便知,人人都喜欢拜高踩低,被赶出宫中的女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好则潦倒一生,不好的,甚至都活不长久。
能对她说出这样话的姑娘,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定把她带在身边,生死相依。
想到这儿,她顺着拂云的话问道:“若是我嫁与旁人,你愿意留在宫中,还是随我一同去夫家?”
“自然是跟着公主!公主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好,一言为定。”
她没同上一世一般回绝,指尖落在一袭黄白相间的劲装上。
这配色倒甚似平日里季的衣袍。
她本想拿起来,却一抬手,放在了一旁的红衣上,“就这件吧。”
上巳宴后,季整日忙进忙出,筹备春猎事宜,连带着贺九安也不见人影,细细想来,她已经十几日没同他说上话了。
这回春猎,除却皇室子女,还会有世家大族及其公子小姐。
于她而言,这可不单单是一次游玩,更是一次接触贺府旁人的机会。
倘若她真的能嫁与贺九安,也能对她日后面对的人有个初步了解。
宸国尚武,骑射成风。
凡是参与春猎的女子,大多是世家大族重点培养的人选,骑马射箭自是不在话下,她们都想夺个彩头,好为自己博名声。
不用多想,便知道今日定会有贺家嫡女,贺袅袅。
持盈跟着老师学习骑射时,素来颇为用心,只是为了哄季思虞开心,每每比试,总要故意放水,略逊她一筹。
如今她可没心思惯着她。
今次她要做的,便是争得魁首,既让贺九安刮目相看,又要让贺袅袅心服口服,不至于日后相轻。
持盈一袭红衣,勒着缰绳骑于马上。
不远处,一黑一白两道俊逸身影一同并肩策马而来,惹得不少世家小姐频频回顾,可两人不甚在意,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持盈身上。
贺九安望着她的红衣。
衣袂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和着身后宛若碧波的草浪,宛若一幅出自名家的生动画作。
季却勒马垂眸,只盯着马儿被打理的油光发亮的鬃毛。
他那日特地嘱托尚服局给她送去一身劲装,为免她生疑,还另选了几套遮掩,没曾想,她还是选了旁的。
身旁的贺九安加速打马而去,勒马于持盈身前,揖礼道:“公主妹妹,许久不见。”他的目光落至她马头一侧放着的箭筒上,“从前竟没听人提起过你会骑射。”
她谦逊一笑:“我的骑射不精,怎敢在人前丢脸?”
“知道丢脸还来?”季思虞的声音冷不丁地冒出来,“若只是箭术不精,丢脸事小,刀箭无眼,伤了你的性命,便是一桩大坏事了!”
持盈也不生气,悠悠道:“那烦请二姐姐多多看顾妹妹。”
“哼。”季思虞瞪了她一眼,打马而去。
“猎场万分凶险,公主若是不善骑射,不如同我一般,骑马跟随于大部队后方,混一混便是。”
持盈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人如其声,宛若春日落花,带着一丝柔婉,让人不禁想要怜惜庇护,免其受风霜雨雪之扰。
“这位是……”
“这是臣的堂妹,贺丞相次女,贺秋。”
持盈听着贺九安的介绍,心下了然。
贺丞相的一房妾室生有一双龙凤,女儿唤贺秋,男儿唤贺风,与嫡女贺袅袅之名取自同一句诗,袅袅兮秋风。
“多谢你提醒。”持盈礼貌一笑,转身同贺九安道,“九安哥哥,男子女子的猎场本不在一处,如今狩猎快要开始,我便与秋妹妹一同去吧。”
说着,她瞥了远远驻足的季一眼。
“你与皇兄也早些去,咱们午后再见!”
她与贺秋一齐往林场策马而去,远远见贺袅袅一身冷白劲装,端坐于马上,周身散发着清冷矜贵之感。
她脑中浮现起季今日的打扮,后知后觉两人竟莫名相配。
她暗自垂眸。
上一世自己眼中只有季,如今放宽眼界,才发现比起她来,贺袅袅与季才更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纵然贺袅袅心系季璇,也会有旁的女子来与皇兄对影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