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不能是她,也不会是她。
或许自己早该放弃,另择良人,也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宫中之人早已事先划分好了场地,为确保安全,女子猎场处大多是兔子、野鸡、飞禽、鹿这样的温驯动物,因此便不以狩猎难度定胜负,而是以数量赢夺彩头。
随着宫人一声令下,猎场开放,众人齐齐策马,两只箭矢同时破空而去,射向同一只山鸡。
正是季思虞和贺袅袅。
两支箭一前一后插入鸡身,末了,只听贺袅袅的泠泠嗓音道了句:“承让。”
“没曾想贺小姐竟这般厉害。”持盈感叹道。
她从前为避免麻烦,纵然会骑射,也从不参与狩猎,只一味推脱,好与拂云在大营周围玩耍,再去男子猎场处等着季,自然不知袅袅在其间的表现。
贺秋道:“是啊,长姐的骑射颇为出色,已连夺五年头筹。”
既如此,她想取胜,便更不能掉以轻心了。
她忙挽弓放箭,射了草旁的一双野兔。
“一箭双雕?公主姐姐竟也这般厉害!”贺秋在一旁喝彩。
“秋妹妹,时间紧迫,等今日狩猎结束,届时,再请你到我营帐中一叙!”
持盈一打马,不与季思虞和贺袅袅争抢前方猎物,而是另辟蹊径,搜罗着两侧的漏网之鱼。
不知不觉间,她猎得的猎物愈来愈多,已有赶超季贺两人之势,可狩猎时间还有大半!
前方正是两条岔路。
季持盈弯弓,正对准树后的一头黄鹿。
剑破虚空,黄鹿应声而倒。
而此时身后忽地传来“当啷”一声,是箭矢碰撞之音!
下一瞬,只听“噗”地一声,箭矢入肉,她身下的骏马受惊吃痛,直直撞碎了事先设下的拦网,载着她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
第14章 春花秋月(二)
她身子朝后猛地一仰,险些跌落下马,所幸紧紧拽着缰绳,才没被甩飞出去。
可马儿被缰绳死死绷着,本就惊惧,更添紧张,丝毫没有停下之意,载着她不管不顾地闷头狂奔。
越过灌木丛时,肆意生长的枝桠在她身上狠狠划出数道印子。
她该怎么办?
持盈压低身子,整个人贴在马背上,思索着能让自己安然无恙的法子。
她不会武,跳马是万万不能的。方才试图勒马,显然也不能解决问题。为今之计,唯有安抚这马儿,等它平静下来,再丢下些随身物件,好让之后来寻她之人知晓她所在的方向!
她一面牢牢抱着马身,一面不再持续扯着缰绳,而改用双手一张一弛,试图唤回它的理智。
终于,马儿的意识清醒些许,不再喘着粗气,步子慢了下来。
持盈抬头观察四周,却见已至密林深处,不知东西。
分明是白天,日光却被高大的林木尽数遮蔽,平白生出一阵阴寒之气。此间空无一人,也不见动物的影踪,似乎一切都笼在阴翳之中。
不知怎地,她蓦地生出一背冷汗。
她勒马转身,打算原路折返,却见马儿不肯动了,只直直地竖着一双耳朵。
先前太过惊险,如今得以稍静片刻,她这才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她强忍着被灌木划伤的痛楚,去检查血腥味的来源,这才发现马儿的尾巴附近没入了一枚似发簪粗细的银针。
为何会有银针?
马儿受惊之前,她分明是听见了两支箭矢的碰撞之音。本以为是谁临时起意,或者无意,才惊了她的马,可如今看来,这银针的主人必定是早做筹谋,故意为之,想置她于死地!
可惜容不得她细想,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要紧事。
她拽着针尾,试图将它拔下来,再给马儿做一个简单包扎,谁知刚一用力,马儿忽地扬起前蹄,长哀一声。下一瞬,一只巨蟒便突袭过来,猛地将马牢牢禁锢缠绕起来!
她反应极快,猛地跳开,躲至一颗高大的树后暂时遮蔽,望着眼前的一幕,双手捂住嘴,拼力让自己别发出声响。
她只能听见马身上的骨头一寸一寸碎裂而发出的“咯吱咯吱”,直至马儿彻底断气,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将它整只没入口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心惊,头皮一阵儿又一阵儿地发麻,浑身止不住地打颤,四肢都变得冰凉无比。
她望着地上盘桓着的刚刚饱腹一顿的巨蟒,不寒而栗。
她的腿本就受了伤,如今又失了马,若仅靠她自己摸索着走回去,怕是还未出这林子,便该命丧黄泉了。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下却好似踩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足踝猛地刺痛。
她惊叫出声,却只见一条绿尾O@没入了杂草之中,而自己的足踝上,却赫然落着两颗血印,已经浸红了她的白袜。
应是条小蛇。
谁料因这一声惊叫,她再抬头时,那巨蟒已然将脑袋离地半丈,朝她吐了吐蛇信。
*
这边,季与贺九安得知持盈生了意外,当即舍了比赛,分头去寻。
季沿着她丢下的那些随身小物找来这片无人涉足的密林时,却再没了线索。
正当他心急如焚之际,却听远处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惊叫。他当即打马,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入眼竟是一人一蟒对峙之景。
蟒蛇骨硬而皮厚,不是箭矢轻易可伤。
他当即弯弓,朝巨蟒的双眼射出一箭,箭法精准,一箭穿其双目。
他射中了它的要害,巨蟒吃痛,没再理对它暂无威胁的持盈,而是一尾朝季所在的地方扫了过来。
季借马鞍跳至树上,马儿被巨蟒侧摔在地,并未拦下那尾巴的冲劲,竟由着它直直朝那棵树扫去,巨力之下,树竟拦腰折断,重重砸在地上!
他见状,忙趁机又是一箭,朝蟒蛇七寸而去。
“噗”地一声,只堪堪穿破皮肉,但已彻底激怒了巨蟒。
巨蟒尾巴甩得飞快,掀起一片落叶,持盈忙趴在地上,躲过致命一击。
她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若是她反应慢些,怕已经同那颗巨树一般下场了罢。
巨蟒瞬时接近刚刚落地的季,想将他一同卷起,继而绞杀,可季等待的,正是它贴近自己的时机。
他抽剑横于身前,在巨蟒袭来之时,一个闪身,而后借蛇尾猛力一踏,霎时飞身数丈,身姿灵活如龙,狠狠朝方才箭矢的七寸之位斩去!
剑刃没入蛇身中时,亦震得他虎口发麻。他眉头深锁,仍是聚内力于剑刃,硬撑着将蟒蛇生生斩作两半!
巨蟒轰然坠地,又震起一片枝叶。
枝叶落尽,持盈从自己臂弯里抬首,看见的,却是他剑尖儿着地,微微喘息的模样。
他的目光锁在自己身上,唇角渗出一行血,顺着一贯俊美的下颌滴落在了白衣之上。
不知为什么,持盈有些想哭。
她想过今日的来人,许是将军,许是侍卫,却独独没想过,来救自己的,竟会是他。
“皇兄。”她颤着声唤道。
季似是力竭,拖着剑尖儿朝她一步一步走来,长剑在厚厚落叶上划出一道红色的血痕。
那是巨蟒的血。
他行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而后将她自地上拎了起来。
“皇兄,你没事吧?”
她试图抬手去拂掉他唇边的血,却被他一个侧首躲了过去。
“为何要逞能?”
一贯清冷的声线里愠着怒火。
她收回手来,垂了头。
“我没有。”
“孤听猎场中的人说,你那时并不在既定路线上,而是想去射岔路上的一只鹿,马受了惊,这才冲出了围栏。你为何今次要如此争强好胜,置自己的性命安危于不顾?”
争强好胜……她在他心里,便是这样的人吗?
持盈仍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打量着身前娇小的女子,却看见她发丝凌乱,衣衫不整,裙摆更是残破不堪,丝丝红色血迹洇在衬裤上,白袜还有两只利齿咬出的伤口。
方才的巨蟒力大无穷,他以凡人之躯与之蛮力硬扛,致使内息紊乱。
他闭了闭目,抑住心间不断翻涌的气血,蹲下身来,小心抓住她的足踝。
她想往后躲,足踝却被他那双清瘦而有力的手牢牢抓着。“呲拉”一声裂帛之音,他竟扯下了她的袜子,柔美莹白的脚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这本是女子极为私密的领地,可他却不由分说地冒犯,一瞬间,羞耻、委屈、难过、痛苦……无数心绪一齐涌了上来,她用力挣扎道:“你放开!”
他置若罔闻。
“皇兄,你放开我!”
她特地唤了皇兄,好提醒两人之间的身份,绝不该行如此逾矩之举。
季只盯着伤处细细瞧了片刻,脑中那根始终绷紧的弦稍稍松泛了些。
“还好,不是毒蛇。”他抬眸,恰好撞进了她蕴着水汽的眸子,轻声问道,“疼不疼?”
从前他怎样斥责,她都照单全收,可如今这关怀一问,原本坚强无比的一颗心墙霎时被击穿了一个缺口,所有的委屈瞬间倾泻下来,鼻尖一酸,悉数化为滚烫的泪水,簌簌而落,恰落在季仰看她的脸上。
她觉得有些丢人,撇过头去,用衣袖胡乱擦着,可越想控制,却越是止不住一般地往外汹涌。
他并没责怪她,而是起身把她打横抱起,往不远处的山上走去。
“想哭,便哭个尽兴吧。”
持盈抬眸望,却只看见了他的下颌,而他目视前方,一路踩着枯枝树叶,抱着她悠悠地走。
她抬手挂上了他的脖子,他只是微微一顿,却没有多说什么。
“皇兄,我没有。”
他微抿着唇,只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没有争强好胜,是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神色微讶地看向怀中人,却见她眸中流露出些恨意。
她鲜少去恨一个人。
“孤知道,不是有两箭相撞,惊了你的马吗?一支是季思虞的,另一支,是贺袅袅。皇后娘娘盘问两人时,季思虞说,她是想同你抢那头鹿,而贺袅袅说,她想阻止季思虞。”
“并非如此。”她摇了摇头,“我的马受惊,是因为那时有人趁乱打进去了一枚暗器。”
她自袖中取出拔下来的那枚银针,晃在季面前。
他垂眸凝了那银针良久。
“这是南陲小国进贡来的乌银,硬度数银种中最高,颇适合制首饰,亦颇适合制暗器。”
她再次收进袖里。
“是贡银?可得之人岂非寥寥无几?”
他回想一瞬,如数家珍。
“贡银虽不多,却也没那么珍贵。陛下仅赏赐过后宫嫔位以上的妃子,与前朝二品以上朝臣。今日在猎场的女眷,十位中有二三都能接触此物。”
“皇兄细想一想,若是不常得陛下恩赏之人,偶得天家赏赐,怎会不制成首饰摆件,反倒制成暗器?只有皇兄这般的人物,才会觉得它并不珍贵吧。可朝中之人,又会有几家有这样的恩赏呢?”
季知道她心中已有猜测,可他却偏偏话锋一转。
“这些都是后话,如今你的伤更为紧要。”
第15章 春花秋月(三)
持盈干脆噤了声。
他在回避。
他心中应已有猜测这银针究竟同谁相关,可他偏偏不愿与她继续这个话题。
经他方才的一番引导,她心底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只是他不想再谈起,便罢了。
其实很简单,那时季思虞抢鹿还是射她未可知,贺袅袅大抵是真心帮她挡了那一箭。
只是另有一人,趁乱朝她发出了这枚银针,好做成她是因贺袅袅与季思虞两人之争才出了意外的假象。
好一招借刀杀人。
可她自问平日里与人和善,从不得罪什么人,上一世也并无人想要来害她,这一回,会是谁呢?
怀中人久无动静,季偷偷垂眸一瞥,见她凝眉沉思,黑睫掩在眼瞳之上,翕动如蝶。许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眼帘倏然掀起,一双小鹿般的杏眸便撞破了他暗自观察半晌的目光。
他也没局促心虚,只是大大方方地将她放在了一块山石上安坐。
“到了。”
他自是知道她从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否则,上一世也不会在他的屡次疏远下仍不肯罢休。
他今次点到为止,只因这些事情,经她自己一番琢磨,要比他直接点出透彻得多。
暮色渐晚,持盈见季撇下她,独自往山上行去,想要起身跟上。
可刚走两步,小腿上细密的伤却疼得更厉害了,惹出一头冷汗。
她不得已,只能又坐了回去,望了望足下,已有些看不清来时的路,抬眼看天,却又渺远广阔。
她身侧无人,只能听见远处的泠泠水音。
自山上吹来一阵晚风,几声鸟鸣,她莫名觉得有些萧瑟凄凉,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边上下搓着手臂,一边唤道:“皇兄?”
无人回应她。
她左顾右盼,除却自己,竟再无一丝活物的影踪。
不知怎地,季将她一人丢在这里,居然比先前一人面对那巨蟒时更害怕些,一颗心跳得极快,寒意止不住地往外冒。
见状,她便又大声了些:“皇兄!你在哪里啊?干嘛留我一个人?天都要黑了……”
“孤只是去洗一洗帕子,你喊什么?”
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山石后转了弯,继而带着些微不耐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
见到他,她悬着的心即刻落了落,驱散了些她的寒冷。
他走至自己身旁,依旧不管不问地掀起她的裤脚,沾了水的帕子轻轻覆了上去。
“嘶……”她没忍住,惊呼出声。
他头也未抬,只用帕子细细擦拭着她伤口上沾染的草屑灰尘。
“被伤成这般,不见你怕,遇见巨蟒,也不见你怕,怎地孤将你安置在此处去寻水源,你倒怕成这个样子?”
“我……嘶……我不怕死,也不怕疼,但我怕黑,也怕鬼。若是死,最好也要我死在青天白日,到处是人的时候。”
听她这般说,季心口一疼,便失了手上的轻重。
上一世她死在北燕,可不就是青天白日,皇城下满是百姓的时候?
她的伤口被水沾得生疼,下意识想要往后躲,却被他的大手紧紧攥住了脚踝。
“皇兄,你弄疼我了。”
季如今握着她的足踝,才发现她柔弱得过分,只消他一只手掌,她便动弹不得。
她一介弱女子,曾经是如何闯出宫中重围,立在城墙上,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