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旦应了她的比试,旁人便也可只求一试,一轮又一轮下去,她总有懈怠疲累之时。
她如今背负的是叶家的门楣,又担着太子妃的名号,若是输了,不仅令将门蒙羞,还落得个六艺不精之名,小红还要输与她们。
届时,岂非名声与马儿皆失?
“妹妹这般喜欢小红,不如我干脆送你罢。”
她往一旁侧步,抬了抬手。
思虞一瞬错愕:“你……你还真送我?”
“怎会有假?”她温声细语道,“不过是一匹小马驹,妹妹喜欢,我赠与你便是。”
“那……一言为定,你不许反悔,也不许去皇兄处告我的状!”
“一言为定。”
季思虞看着她的模样,一时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软弱的小女娘罢了,她说东,她便不敢往西。
得了许可,便兴致冲冲地去马厩牵马。
却又是一道清脆疑问,自那些官家小姐中传来。
“张二姐姐,太子妃不愿与公主相较,究竟是谦让……还是畏惧?”
她猛地回头望去。
见问话的是一位碧衫姑娘,而她口中的张二姐姐,正是方才与思虞对视的那位紫衣小姐。
她看起来颇为沉稳,应是不会答她了。
果然,还未待她回答,季思虞得了马,刚自马厩牵出来,脸色一白,开口道:“你胡说什么!自然是一家人之间的礼让了!”
其实,真正有些畏惧的人,是她。
她没什么把握真的能赢持盈。
虽说赢不了太子妃,也是寻常事,她的小姐妹们也答应了赢得彩头便反手送她。
可既然不用比便能拿到,她何故于要丢脸输一回?
她生怕持盈反悔,不愿相赠。
见公主如此反驳,她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行人便浩浩汤汤地策马离去,独留下空站在马厩里的几人。
“太子妃,这……这怎么能给了他人呢?”
宋池没曾想居然还能被人截了胡,只觉得一时无颜再见殿下。
她悠悠抬眸。
“宋大人,你觉得殿下不知今日二公主在此吗?他的眼线遍布宫城呢。”
他就是觉得季思虞太久不找她的事,特地把自己诓骗出门,好让她与她再起一次争执。
可他要自己与思虞不合做什么呢?
她咬着唇想了想,霎时灵光一闪。
她俩不和,他便又能寻个由头,来博她好感了罢!
真是无耻之尤,害她空欢喜。
“拂云,咱们回去吧。”
拂云扶着她,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远处忽然喧闹一片。
“不好了,公主跌下马了!”
不远处,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围着思虞,而小红却颠颠地跑回了马厩,又蹭了蹭她的手。
她摸着手心里油光水滑的鬃毛,不禁去想――
倒真是一匹有傲气的马儿。
只是,经何许人调教呢?
难倒是真与自己有缘不成?
*
书房之内白烟袅袅,一派冷淡雅致的模样,再无那夜的暧昧与禁忌。
宋池正同殿下回禀今日马场的见闻。
“您有所不知,那马儿神一般地,摔了二公主,便往太子妃处又奔了回来,若非臣亲眼所见,也是万万不敢信的!”
“有什么不敢信。驯马时,孤便让马夫常带着甜梨香囊,它聪明有灵性,闻久了,自然认得真正的主子。”
“竟是如此……”宋池恍然大悟,“难怪二公主自太子妃手中接过马儿吃的草饼时,它便也乖乖吃了,走远却又把她摔下马来。”
“她摔得严重吗?”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二公主这回可是要吃个大苦头了。”
“那太子妃呢,她没同你说什么?”
“唔……说倒是说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殿下对宫城的一举一动皆了如指掌,怎会不知今日公主带着众官家小姐一同在此’,殿下,您不会是真的故意让二公主与她为难吧……”
他确是如此。
思虞一向众星捧月,他特推动了这一场冲突,不过是为了让持盈好好看清官眷内宅中的暗潮。
他特地让宋池陪她一同去,便是为了有解决不了的矛盾,便来请他。
谁料她竟四两拨千斤,致使走至了如今的局面。
“是。”他直截了当答道,“思虞一早便看上了北燕送来的马种,向孤求了许久,孤前些日子便放了消息,说要你今日带太子妃去相看马驹。依她往日那张扬跋扈的脾气,定是要亲自去的。只是孤没想到……”
“没想到何事?”
“孤没想到她居然这般沉得住气。”他握着狼毫沉思,“你别瞧她素日里乖顺,实则是个倔强的性子,九安赠她一根簪,她便同孤闹了许久的脾气,如今是孤所赠的一匹投她所好的马儿……”
他说着说着,自己反倒拧起了眉头。
“你方才说什么?她二话不说,便把这马让了出去,是吗?”
“是,是啊……”
宋池忽地觉得周遭的空气降了温。
季把笔重重往砚台上一搁,“她人呢?”
“太子妃回来后,便,便命拂云自库房里随意挑了些摆件,带着去探望二公主了……”
他紧抿着唇,眉眼间带着丝愠色,一字一句道:“她真是大度得很。”
宋池不敢再言语。
他有些怀念从前只有一位主子的日子,如今一天跟了两人,一个比一个的心思难猜,他这差事,可真是越发难做了。
拂云抱着礼,跟在持盈后面。
“您真是心善,竟还要去看二公主,她今日若是不想抢小红,也不会生出这样的祸端。”
“我也不是全然为了探望她。只是觉得……她真是难得天真。”
她垂首笑了笑。
“奴婢听着……怎么觉得不像是什么好话呢?倒像是在说二公主愚蠢。”
“怎么不是好话啦?”她回身嗔她一眼,“思虞姐姐生在皇家,却能有这般跋扈的性子,只能说明一事。”
“何事?”拂云好奇抬首。
“她被养得极好。”持盈有些感慨,“她没经历过什么风浪,也没吃过什么亏欠,只是专横一些,却也不存什么杀人的阴毒心思,只有被家人当宝贝一般护着,才能始终保持着这般娇蛮的性子,活到如今。”
说着,她的眸子黯了黯。
“就如同贵妃娘娘一般顺风顺水。这样的日子,可真令人羡慕。”
“公主,您别这般想,您今后也定会有知心之人,疼您护您的。”
她想起昨夜与季最后说的话,心仿佛被一只大掌狠狠拧了一下,酸涩当即自五脏六腑蔓延开来,面上却是哂然一笑。
“此生怕是不会有了,不若期盼来世吧。”
“瞧您说的……”
说话间,两人便至殿外,还未等通传,却听张贤妃在殿内责骂。
“你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你皇兄的马驹你也敢觊觎,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忘了他前段时间把你关在这儿,哪也不许你去的时候了吗?”
“母妃……皇兄哪有你说的那般吓人……他只是严厉一些,又不是夜叉……他都能给她,又为何不能给我……”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从前你尚可以闹着他一碗水端平,甚至多偏宠你一些,可如今能一样吗?那是陛下册封的太子妃!你如今同她手里抢东西,日后是不是要同她抢殿下!你真是要反了天了!”
“母妃你别乱说,她与皇兄好歹因着并无血亲之故,才能名正言顺,我可是他的亲妹妹,怎能同她那般没有傲骨之人一样,与自己唤了十多年的兄长,做出那般丢脸之事――”
拂云见里间越说越离谱,当即打断通传道:“太子妃到!”
屋内霎时噤了声。
片刻,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贤娘娘。”她弯了弯眼睛。
贤妃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神情,见并瞧不出什么,便讪讪地将她请进屋来。
“殿下请坐,本宫去备些糕点。”
“不必了。”她示意拂云将礼放下,而后对她道,“外面风大,你可看好殿门,别让凉风再吹坏了公主的身子。”
拂云会意,忙关了殿门,守在屋外,清了一干宫人。
“你,你来做什么?”
思虞有些心虚,望床榻里钻了钻。
“我自是来瞧一瞧我那个被当刀子使的二姐姐啊。”
她坐于椅上,冲贤妃和思虞明媚一笑。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思量着,二姐姐似乎许久没再找我的事儿了,对不对?”
贤妃闻言,狠狠剜了女儿一眼,而后赔着笑脸,略显局促。
“那为何今日,又偏生了来滋事的心思呢?妹妹想,应当不全是一匹马驹之故。这马虽然难得,去殿下那处磨一磨总还是有的,二姐姐真不必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到我头上来。”
“我想了一路,寻不出缘由,直到我想起了一件事。”
持盈收敛了唇边的笑意。
“二姐姐定然知道,前些时日下了大雨,我曾往藏书阁去,与贺大人偶遇。”
提及贺九安,季思虞脸蓦地一红,宛若见了鬼一般看着她:“你,你,你……你怎知道我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这我不能告诉你。”
她巧妙地掩了个谎。
她这般说,思虞往后看她那帮闺中好友,定然不会再这般傻乎乎地全然信任,一言一行之间,也该多加斟酌些,免得再被人当刀使。
思及此处,她故意清了清嗓子,无比郑重道:“但我知道今日马场一事,是谁同姐姐出谋划策。我还知道这人同告知二姐姐小贺大人一事那人,乃是同一人。”
季思虞猛地一捶床:“混蛋,我们之中竟出了个叛徒!”
第52章 误落尘网(五)
“虞儿, 你……”
贤妃见着她的反应,惊得说不出话来,只颤着一双手抖了半晌, 最后猛地跌落回身侧。
她一时熄了责骂思虞的心思, 转身同持盈赔笑道:“她不懂事, 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稍稍宽宥她些……”
她与二姐姐的情分么?
持盈未置可否,笑了笑。
“贤娘娘, 我今日来此,不是来兴师问罪。我想知道……那日她是怎么同二姐姐添油加醋的。”
思虞咬了咬唇, 默不作声。
贤妃急得去扯她, “孩子, 你快说啊, 难道她都害你跌下马了,你还要替她包庇吗?”
思虞被迫迎上她的目光, 终于开了口:“那日, 我们约着打马球,芸芝同我闲话时, 问我知不知晓宫中有人私下约见小贺大人。”
“我当时想着, 我看重他一事, 宫中几乎人尽皆知,你与他的婚事已然作废,竟, 竟还有人敢觊觎?便想问个清楚。”她说着, 耳尖渐渐泛上绯红, “谁料她见我不知,便不敢再说了。”
“你知道我的性子, 是断不能只听一半的,于是我追着她刨根问底,她这才颇为为难地告诉我,与小贺大人约在藏书阁私见的,正是太子妃。”
思虞越说越觉得难以启齿,撇过头去。
“旁人不知你与九安哥哥的内情,难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昔日你本就想嫁他,纵然被皇兄强拆了婚事,也未必能对他斩断情缘,私下约着见上一见,再合理不过了。只是,只是她说,听宫里传出的消息,你不仅与他在藏书阁见了面,还,还搂搂抱抱……”
言及至此,她猛地转过头来,“反正咱俩也把话说开了,你实话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持盈摇摇头。
“哼,我才不信呢!”思虞轻蔑一哼,“你当初,你当初蓄意接近他,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你不信我也罢,难道也不信贺大人吗?”
她把椅子往思虞跟前挪了挪。
“他一向是最知礼的人,知晓我如今的身份,又怎会同我搂搂抱抱?若他真是这样的小人,二姐姐岂非早就得逞了。”
思虞一怔:“说的也是……难道你们当真是误会?”
“只是偶遇而已。”她笃定道。
“那你为何大雨天要去藏书阁?”
“我本就在宫中,哪里去不得?你问我这话,倒不如好好想想,下了这么大的雨,告知你此事,且说得有板有眼的小姐妹,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是她入宫亲眼所见?若非她亲眼所见,这从宫中传出去的消息,又是何人传的?”
贤妃终于得空插上话:“是啊,虞儿,她在其中挑拨,为的便是让你迁怒于太子妃,去替她强出头,她好自其中渔翁得利啊!”
“得利?她能得什么利?”
思虞仍有些茫然。
“哎呀!就昨日马场一事!她要你去与太子妃比试,你赢了,便是打你皇兄的脸面,你输了,便是打你自己的脸面。而后你那些个姐妹,便可一一与太子妃相较。若真有一人胜了她,那良驹倒是其次,可那不明摆着向世人宣告,她比太子妃……更与殿下相配吗?”
“原是这样……难怪她后来故意问我,想不想出了这口气,她来给我想法子。”思虞沉吟道,“皇兄要赠你的小马驹,她知道我也喜欢,便说绝对能够替我抢过来,还能让你丢脸面。只是没想到……你竟会真的送与我,可惜那马儿与我无缘……”
持盈垂下眼帘,淡淡笑了笑:“好在贤娘娘是个明白人,话已至此,我也不必多说了,思虞姐姐好生养病吧,我先回去了。”
拂云陪着她往东宫走。
“奴婢在外头大致听明白了,可太子妃如何知道是何人的呢?”
“张芸芝,便是今日那紫衣姑娘。我依稀记得,有人唤她张二姐姐。贤妃娘娘也姓张,想来同张大人是亲戚。”
“那位紫衣姑娘?她看上去娴静沉稳,怎会是她?奴婢还以为,是那位碧衫姑娘呢!”
她耐心解释道:“以这人在背后挑拨的性子,便知她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置于明面上的人。昨日马场之上,有两处细节。一处是二公主来挑事前曾与那紫衣姑娘交换过眼神,一处便是她兴高采烈取马时的那句寻衅之语。那碧衫姑娘,大抵是得了她的暗示,来为她小姐妹强出头的。我昨日若是真与她们一个个比试,最后肯定会输在她手里。”
拂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那藏火石的,定也是她的人了?”
“你寻到火石了?”
“寻到了!那日公主交代过后,奴婢便时常探查,在一名叫墨画的女使床下搜到几颗火石,为防打草惊蛇,奴婢拿走了那火石,又告知了宋大人,此时她应已被宋大人给捉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