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她心中终是松了口气,连回去时的步子都轻快了些,还未至院内,便听见几声马儿的蹄鸣。
她忙小跑几步,目光落在院中立着的枣红马驹上。
小红正被季牵在手中,天边的晚暮更是为它渡上一层浓郁的色彩,迎着秋风远远望去,似是翻起了赤浪。
“小红?”她惊喜唤道。
它本正在舔舐季手中的草饼,闻言抬首朝她望去,晃了晃尾巴。
“你怎么把它牵到这儿来了?”
“孤怕你再无端大度,随手把它赠与旁人,便命宋池牵了回来,今后就养在东宫的内马厩吧。”
她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忙道:“怎么能算无端大度呢?若非我今日以此做饵,也不会钓出那日藏书阁中意图陷害我之人。”
“哦?查出来了?”他漫不经心道。
“那名叫墨画的女使,不是已经在宋大人手里头了?藏书阁一事中,她先用火石设计害我,见贺大人出手相帮,便谣传他与我在藏书阁私会,反将此事告知了张二小姐。张二小姐便利用思虞对九安哥哥的仰慕之情,特地来为难我。”
季听完了她的推论,却没接她的话茬,只上下扫她一眼,没头没脑道:“去换身骑装来。”
“做什么?”
“孤与你出宫遛一遛。”
她抬眼看了看渐晚的天色:“现在?”
“对,现在。”
她虽有些狐疑,却一听可以出宫,便仍依他所言换了衣裳,打马同去,一路跟着他,自热闹街市行至逐渐荒无人烟之处。
末了,停在了一处略显阴森的大门前。
他先行下马,而后朝她递出手来。
她望着那手犹豫着,却见他回过头,唇角似噙着缕轻蔑的笑:“怕了?”
“谁怕了!”
她被他一激,扶着他的手跳下马,正要去摘头上的斗笠,却被他按下了。
“带着吧,莫要给里面的人吓哭才是。”
里面的人?
她满腹疑问地随他走进去。
仅是一门之隔,便飘来一股腐烂霉臭的气息,与自深处透来的寒风一起扑向她。
细细听着,似有呜咽惨叫之声。
她不禁皱了皱眉,隐隐约约猜到了这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应是他动刑问讯之地。
一路上皆是刑房,她听见其间的挣扎叫喊,伴随着铁链铮鸣之音,再看向眼前人从容淡然的背影时,不禁有些害怕。
她只觉得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带着她走至一间刑房处止了脚步,命引路的暗卫开了锁,挥了挥手,将他打发走。
门前只有他们二人,她却止步不愿往前,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他望着她眸中的警惕,眼底划过一道讶然。
“对你?在这儿?”他嗤笑道,“你很想么?”
“不,不想,我要回去了。”
她转身便沿来时的路往外走,一颗心跳得极快,险些要自嗓子里蹦出来,可下一瞬,她却被他一把抓住,打横抱起,便往那间刑室走去。
原先带着的白纱斗笠啪地落在了地上,沾染了些许浓稠的血色。
眼见就要被他给抱进去,她眼底当即涌出泪花,紧闭着双眼,死死掐着他的手臂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去,我不去……”
男子目光中含着讥诮,自她面上巡视一番,见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想笑。
他将她放于椅上,她却猛地收紧了小臂,揽着他的脖颈不愿松开。
“别这样对我……别这样对我……我下次不送人了,你送的什么我都不送人了,你带我回去罢。”
面前的男子轻笑出了声,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
她在椅子上瑟缩成一团,浑身颤栗着,空气中糜烂腐朽的气息不断往她鼻腔里钻,恐惧彻底渗透在她的心里。
她忽听见几声铁链碰撞之音。
他是要来锁她的么?
她眼前模糊一片,泪水汹涌得更厉害了些。
耳旁忽地响起一声“哗啦”水声,紧接着,一声女子的凄厉惨叫顿时穿透云霄,她本就恐惧到了极点,一时间也跟着叫出了声响。
季立在两厢喧闹之间,颇有些无奈,旋即揽过了她,揉了揉她的长发。
良久,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并未被束缚,也并未淋透,这才止了尖叫,缓缓睁开眼来。
刑房内竟吊着一个女子!
女子似是受了刑,一身鞭伤,衣衫褴褛,血早已干透在衣裙上,险些看不出原先的底色。
她细细看了半晌,这才发现此人便是墨画!
她抽噎着抬首,看向季,却见他正凝着眼前的宫人,威压无形之间蔓延在这间不大的刑室内,那双幽深的眸宛若无波的夜海,叫她后背发寒。
“把你今日招认之事,再同太子妃细说一遍。”
女子孱弱的身躯被铁锁倒吊在半空之中,双唇抖得说不出一句话,看上去痛苦不堪。
“你方才,你方才给她浇的什么?”
这样的场面持盈从未见过,一时如坠冰窟,手脚寒凉的似刚握了冬雪,又深深掐进了他的臂膀里。
“盐水。”他神色淡淡,“她昏过去了,得让她醒过来,否则死了呢?你有什么想问的,便亲自问吧。”
她心里虽后怕,但想起墨画对自己所行之事,却也寒心。
“你可是张二小姐,张芸芝的人?”
良久,那女子才颤着出声。
“不,不是,奴婢不是……奴婢的兄长在张家得脸,是有人,有人给了奴婢二十两银,托奴婢通过兄长,去给张家小姐递个信。奴婢不知那信上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奴婢真的是冤枉的呀。”
“让你送信那人长什么模样?”
“奴婢不知。”
“不知?”
“是有一日,有一日,奴婢晨起,便见小桌上放着些散碎银子,下面压着张字条,言奴婢子时后去院墙处,还会有更多的银两。”
“到了子时,奴婢依约前去,却发现院墙有一块砖石正在松动打颤,不一会儿,便,便伸入一只手来。”
“那手丢下一包银两,便将砖石堵了上去。奴婢打开一瞧,却见是一封信件,二十两银,和一张新的字条。说要奴婢把信通过兄长,转交给张二小姐,再将一应字条全部焚毁,若不照做,便,便会杀了奴婢。”
“奴婢怕,奴婢实在是怕!那人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奴婢桌上留银子,自然也能趁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奴婢!奴婢只得依言行事!殿下,奴婢是有苦衷的啊……求您饶奴婢一命吧!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持盈听着,心下思量,张二小姐得知贺九安与她在藏书阁一事,应当就是那封书信。
“那人的手你可看清了?可有何特征?”
“自黑夜里一晃而过,不曾见有什么特征,只知道是一个男子的手……”
不过,如此一来,那被拂云寻到的火石,应当也是栽赃于她的。
“你贪财起念,是为一罪,不忠不义,是为二罪,私相授受,是为三罪,条条件件,并无冤情,死不足惜。”季淡淡道,“除非……”
墨画听季松了口,忙拼命喊出声来讨饶:“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奴婢愿将功补过,今生今世好好伺候殿下与太子妃娘娘!”
“既要将功补过,怎么还能容你留在东宫,自是要去更有用的地方。”
他的手指一打一打地轻轻叩着桌面,持盈这才留意到,里侧放着无数只瓷瓶。
有些看着颇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对了!是季书房里的那间暗室!
她掐着他的手指下意识又紧了紧。
他的眸光扫过她的指尖,却没说什么,只对墨画接着道:“你不是说,你兄长在张家颇为得脸吗?不妨去求他,为你谋一份差事罢,也算不辜负了这粒毒药。”
他说着,自那些瓷瓶中挑出一瓶,轻轻撇开她的手,又揉了揉她的头顶。
他走至墨画身旁,望着她因惊恐而瞪圆的眼睛,铁链又发出碰撞铮鸣的声响。
而他掰开她的嘴,强行将那药喂了下去。
持盈眼睁睁看着一颗药丸被生生送进她的喉中,淹没了墨画抗拒的呜咽。
他面无表情地迫着她吞下,最后,那些呜咽变成了干呕,他却毫不在意,只牢牢抵着她的下颌,并不容她反吐出来。
持盈的心中猛地瑟缩一下。
黑夜里,他的手白得宛若皑皑的冰。
他看上去仍是矜贵端方,可阴风自墙缝中漏进来的瞬间,吹开他泼墨般的发,露出的却是一双她从未见过的眼睛。
狠戾,漠然,轻蔑,妖冶,含着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却仿佛是在欣赏足下的蝼蚁。
他仍掐在那人的脖颈之上,骨节修长而有力,仿佛下一瞬,便会将她的脖子扭断。
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儿?
是杀鸡儆猴的警告么?
警告她不得再悖逆于他?
还是旁的什么?
“这药每七日发作一次,需提前服下解药,才得以活命,在你伤好之前,你可以在此将养。可若待你入了张府以后,七日内递不出有用的消息,便拿不到解药,届时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
他的语气极冷,宛若地府修罗。
持盈的手此时无处可握,只得抱着自己的双膝,不禁有些后悔从前究竟为何要招惹他。
她根本惹不起他。
说罢,他走回她身边。
见她神色怔然,他放轻了语气道:“既问完了,咱们走罢。”
她不知是怎么随着他出去的,只知自己浑浑噩噩,宛若失了魂一般,直至牵了那匹小马驹,才想起自己的斗笠落了进去。
“我的斗笠……”
她下意识回身去找,却在手触及大门时登时缩了回去,仿佛触碰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罢了,不要了。难不成你要带着块沾了血的斗笠回宫吗?”
听见“沾血”二字,她仿佛又置身于先前见到的画面和浓烈的血腥气息里,终没忍住,扶着门柱呕了出来。
他抚着她的后背,见她难受成这般模样,只得拼命压下心中的自责。
他不是寻常之人,自给不了她寻常人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
他身负百年基业与千里江山,龙椅之下血流千里,不知遮掩了多少枯骨,朝堂之上暗潮汹涌,不时是一场血雨腥风。
正是在这样的处境下,父不父,子不子,亲人之间满是算计,交游之下皆为假面。
她若不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女子,又该如何面对风雨飘摇的未来。
她本就是个聪慧的姑娘,他十分欢喜。
可他不得不用些残忍的方式,让她迅速自温室立于凛冬之中,再击溃寒风。
宛若蝴蝶的破茧新生。
他见她只是吐些酸水,便知她今日定没好好吃饭。
为让她莫在去想刑室之事,道:“如今你还笃定,她便是那害你之人吗?”
她无力地摇摇头。
“根据供词,可知一事,东宫内有一人暗藏,与那男子内外勾结。一人负责入她房内,一人负责给她信件与银两,敌在暗,我在明。我们不知那男子是谁,也不知那东宫暗藏的人是谁,纵然得了她口中的那封交于张二小姐的信件,定是那男子所写,实难对比字迹。”
见她说话利索了些,他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孤倒是可以确认一事。东宫附近布有暗桩,这男子却能寻到破绽之处避开,如此看来,他定十分熟知东宫警卫,且武艺不凡,才至无人察觉。可他们内外勾结,设下如此缜密的一个局,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你自木板上跌一跤吗?阿盈,你可要好好想一想。”
是啊,他们究竟所图何事呢?
仅仅是为了让她跌一跤吗……
纵然没有贺九安,她也至多不过在床上躺几个月。
对了,贺九安……
若是那人不仅仅是冲她而来,还冲着贺九安呢?
想看他失礼,看他僭越,再参他一本,届时他曾对自己说过与季的理想与抱负――
是不是便打了水漂呢?
事涉前朝,她竟有些看不透其中的迷雾。
“还能骑马吗?”他话刚问出口,便自顾自地替她答上,“别骑了,孤带你回去罢。”
他把小红的缰绳拴在追风一旁,将她抱上自己的马,策马回宫。
他刚将她抱下马来,却见她腿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再一瞧,已是满头冷汗。
他欲将她打横抱起,却觉得手上莫名有些湿润粘腻,垂眸一瞧,却见竟是血,再一看,她已然晕在了自己怀里。
一贯淡漠的眼底迅速泛起惊慌。
“太医,传太医,宋池,去把方太医给孤抓过来!”
方太医当真是被宋池拎小鸡一般拎过来的,将他放进寝殿,宋池忙赔礼:“方太医,多有得罪,实在是十万火急!”
太医一时还没明白状况,却瞥见殿下正守在床前,床上正仰面躺着一个单薄的人儿,心下便明了三分,赶忙上前,铺开给后妃诊脉时惯用的帕子。
“殿下且让一让。”
季凝着她毫无血色的唇与冒个不停的冷汗,担忧道:“她如何了?”
方太医斜睨他一眼,只摇头叹了叹气。
“待臣施针止血,再同殿下细细道来吧。”
他候在一旁,只觉得时间仿佛被拖得无限漫长,终于待方太医将针一根一根自她经脉上拔了下来,收入针囊之中。
方太医转身揖礼道:“太子妃不慎晕厥,出了些血,所幸救护及时,才得保母子平安呐。”
他本拧着的眉慢慢纾解,继而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须臾,方太医便见那点茫然变成了溢于言表的喜悦。
“你说什么?她……有了孤的孩子?”
“恭喜殿下,太子妃已有一个多月身孕。”
“赏!”他大袖一挥,对着空无一人被他支出去个干净的寝殿道,“都赏!”
“您先别着急赏……您也实在是太不小心了些,微臣探脉,发觉太子妃前些日子似有受过撞击的迹象,体内还有用了跌打药膏的痕迹。那药膏里可含有活血之物,稍有不慎,便是滑胎的下场……近日以来,又多忧多思,心神不宁,方才更似是受了惊吓,才至出了血。”
方太医难得敢对他吹胡子瞪眼。
“您若说您爱重她,可老臣行医几十年,实在是没见过这般惨淡的孕妇。如今太子妃她胎像不稳,平日里万望注意!否则轻则滑胎,重则难产,届时一尸两命,我看您上哪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