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即跪在了地上,颤着声答道:“死人。”
“你知道便好。”他垂下了眼帘,“可孤并不想杀你。”
“不是孤怜惜你的这一条命,而是杀了你,她会伤心。”
“孤不愿见她伤心。”
可她若知道了真相,却帮着殿下骗公主,公主定然也会伤心的。
拂云第一次生出了违逆上意的念头。
她紧抿着唇,纵然身子已抖若筛糠,仍强撑着没有应太子殿下的话。
他微微咳了几声,似是将什么压了下去,见她不语,接着道:“咳咳……孤想,你也定不愿见她伤心罢。”
她跪直身子,虽恭顺地垂着眸,却仍是点了点头。
“孤与她,生了好些误会……也不得时机一一解开,她如今腹中怀着孩子,咳咳……”他终压不住,用干净的帕子捂了嘴,咳了一会儿,而后将带血的帕子放至一旁,“太医去看过了,说她胎气不稳,不宜动怒,也不宜悲伤。你日日跟着她,定知道她昨日难得笑一笑,如今你全盘托出,以她的性子……定是会伤心的。”
拂云斟酌着,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可她真的要与殿下一同瞒着公主吗……
罢了,等公主顺利诞下小殿下之后,她定然把真相告诉她。
“还有,若她问起王时的伤势,你只说是轻伤便可。”他淡淡嘱咐道,“莫让她忧思。”
她的目光落至那方带血的白帕,猩红落于雪白之上,看起来颇为吓人。
这怎么可能是小伤呢……
可她为了公主的康健,终是道:“是,奴婢知道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还有,她每日夜里需要服一味药,孤这些时日不便去看她,以后将她晚上的安胎药换至子时左右,去之前先来孤这里添上一味。务必……看着她好好喝下,明白了吗?”
“只要是对公主好的,奴婢都记得住!”
“好,你退下吧。”他摆摆手道。
她依旧垂着眉眼,起身走了出去,身后又传来他刻意压着的咳嗽声响。
*
到了换药的时辰,宋池入内,揭开了他的素衫。
素衫与血肉黏连在一起,他废了好些功夫,才彻底解了下来,露出一片血肉模糊。
他未喊一句疼,只是出了一头的额汗,沉声问道:“人都抓到了吗?”
“抓到了。”宋池没好气道,“殿下,这都过去三日了,您的伤丝毫不见好,您还惦记着那些刺客?太子妃机敏,那日定能躲得过去,您若是……若是没佯装王家公子,您护她一护,也就罢了,您会武,臣自不会这般担心。可您偏偏要装作不利于行,生生挨了这一道悬梁,您这是拿命去护着她……值得么?”
“自然值得。只要她好好的,孤做什么都值得。”
宋池翻了个白眼,手上上药的力道不禁重了些。
季强忍着痛,只是紧绷着的肌肉出卖了他。
“您还非要臣来上药,这宫中这么多女使,谁不比臣更细致些?”
“若你未来娘子受了伤,寻家中车夫为她上药,你肯还是不肯?”
“自然不肯……”
“那你就闭嘴,孤又没喊疼。”
宋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查问了吗?那些是什么人?”
他再次问道。
“臣那日放了暗哨,将人手分作两波,一波救火,一波抓人。那些人穿着京都百姓的布衣,又身在闹市,察觉我们抓捕,便弃箭纷纷往不同的方向奔逃,弟兄们追了许久,只抓到了四人,皆是死士,牙中嵌毒,两人当场咬碎服下,已然毙命,另两人暂分别关押在了刑室,看您是亲自审问,还是交于弟兄们。”
“旁的证据呢?”
宋池沉思片刻,自随身携带的锦囊之中摸出了箭头,双手递予他面前。
季接过,细细打量。
“色泽灰黑,质硬而脆,坚实耐火……”他摩挲着手中的箭头,“是为钨。”
“钨?”宋池挑了挑眉。
“这是北燕特有的一种稀有金属。”他笃声道,“你方才说什么?你说,那些放箭之人,穿得是京都百姓的布衣?”
“您的意思是……他们是燕人?佯装成京都百姓的模样,借您出宫之机,欲置您于死地?”
季坐起身来,换了件崭新的里衫。
“替孤更衣,孤要见一见北燕王爷。”
“什么?他们燕人刚欲行刺,您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召见?”
宋池讶异道,但在瞥见他不容置喙的眼风之时,仍是闭了嘴。
“他们昨日刺杀的不是孤,是阿盈,是王时,是鲁墨。”他眸色渐沉,“孤心中有疑虑,不能不问个清楚,也不能不警告他。”
“什么?”正殿内,周辞折扇一收,当即惊道,“京中竟然突现北燕刺客?”
季冷睨他一眼,将那箭头扔至他足边。
“王爷,再装下去,便没趣了。”
今日太阳正好,持盈喝了药,便打算往院中走一走,晒一晒日头,特命拂云莫要跟着。
她走至正殿前,却见殿门紧闭,仅宋池一人守在外面,忽觉一反常态,势必有妖,正好她数日不曾见过季,鬼使神差地想去瞧一瞧。
他那日火海派人救了他们,不妨去谢恩罢。
她走至宋池身旁,问道:“殿下可在里面?”
宋池不知她与周辞之间的恩怨纠葛,只想替季搏一搏在她心中的好感,于是应道:“是,殿下正与北燕王爷在里面,正是查问太子妃遇刺一事。”
“我能听一听吗?”
宋池斟酌片刻,念及殿下连鲁墨所造的器械都不曾瞒着她,这些更是皮毛,连那匹小红,都是北燕进贡的马驹呢!
于是大手一挥:“太子妃自个儿注意身子,小心些便是。”
她立在门前,细细听着其间的动静。
周辞把那箭头自地上捡起,捏在指中,前后打量一番,道:“钨金箭?臣入京时,虽带了钨金,可早已悉数献给了殿下,以示诚意。怎地殿下如今反倒来怀疑小王?殿下不妨一想,你我可早做了协定,你帮我取得王座,小王在位之时,北燕则永供钨金,如今我大业未成,又怎么会派死士潜入京城,行不轨之事?”
早做协定?
她在外头听着,不禁攥紧手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
季端详着周辞面容上的每一处细微表情,良久,道:“孤自然知道这些死士不是你派的。你若是有如此精锐之士,怕也不会这般举步维艰,反倒跋山涉水地来求孤,早在北燕朝堂自成一派了。”
她心中暗想:他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周辞曾经的艰难,她是知晓的。
他出身卑微,非嫡非长,北燕皇帝却又多子,对他几乎视而不见,兄弟便更是不愿亲近了。
他若早有这个钱财来豢养死士,购置钨金箭矢,又何必来磨季同北燕开互市,好从中揽名揽财?
她接着在外头细听。
“哈哈。”周辞朗笑两声,“殿下知我。”
“是啊。”季眉目冷清,“孤今日特唤你来此,便是知这死士虽不是你所指派,可宫中的消息,却是你递了回去的。王爷,孤说得可对?”
周辞摸了摸鼻尖。
“小王怎地听不懂呢?还请殿下明示。”
他凝着他装傻的模样,也懒得再与他废话。
“若非北燕使团,孤实难想得通,究竟是谁会通知北燕,孤的车舆样貌;若非住在宸宫之人,又是谁会知晓孤的车驾何时出了宫,谁会知晓车舆之中并非是孤,而是太子妃;若非不用早朝之人,又是谁会遣人跟着车驾,以待闹市放箭杀人。”
说话间,季抬了抬下巴,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严。
“你自然不会杀你的盟友,可你,也难掩挑拨之心。”
“你只消派人暗示你的大皇兄,那日孤的车舆出了宫,潜藏在京都的北燕死士自会下意识以为,太子车驾中的人定是孤。”
“可你知道,孤昨日在车舆离宫后仍上了朝,所以其间坐着的,定是孤心中重要的人。若那些死士将她杀了,孤自会与北燕太子结下血仇,届时,孤更是只能帮你。”
周辞有些心虚,一把开了扇子,轻摇生风。
“你我已立盟约,我何故再画蛇添足?”
“因为你怕孤反悔。毁了与你之约,去寻你的皇兄联手,让你再无翻身的可能。”
“倒也不尽然。”
事已至此,周辞只好坦然承认一部分。
“只是小王来宸前,皇兄胁迫配合他做事罢了,若是不与他通风报信,便杀了小王的生母。小王自然舍不得殿下死,也舍不得母妃死,迫不得已,才设下此计。”
季嗤笑一声,“你是何时发现太子妃的?”
周辞敛了笑容,难得正色:“那回小王在东宫后的桃林中遇见她,她不曾梳妆,小王便疑心她就住在附近。若是住得远,要绕上数个寝殿,难免会碰见什么人,好歹是一国公主,又怎会失了仪容呢?”
“后来,小王听了些风言风语,言殿下金屋藏娇。可殿下大婚后,金屋藏娇一事,却又销声匿迹了。仔细想一想……”他意味深长一笑,“不难猜。若换作小王,碰上了喜欢的女子,也是要不择手段的。”
“所以你便给她下情蛊?”他的声音渐冷,“情蛊何解?”
周辞摇摇头。
“小王无解。”
下一瞬,他的足边便散落了一地青玉茶盏的碎片。
茶水溅上了周辞的袍角,他却颇为坦然。
“殿下莫急,小王无解,旁人却未必无解啊。小王不才,麾下也有那么一二可用之人,其中一位,便是修习南疆蛊毒的巫师,只不过他身在北燕,一时半会儿……确是来不了的。”
“啊,还有,小王若是不能安然回去,他亦不能来。但若事成,小王定不会为难太子妃。”
周辞说得悠悠,其间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殿下如今待皇兄的怒意,应当已然大于小王了罢?小王只是给太子妃下了蛊,而皇兄却是险些要了她的性命呢。”
“更何况……殿下不是下回来了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小王这里可也不大好受呢。”
说着,他朝季揖礼道:“从前小王有眼无珠,竟没看穿她是殿下的女人,多有冒犯。还望殿下莫要计较,别因区区一个女子……伤了你我和气,也伤了江山大计。”
季凝着他足边的碎片。
“没有下一次,若再有下一次,孤一定杀了你。”
周辞望着碎玉,自是明白他不惧玉石俱焚之意,只躬身行了拜礼。
殿外的持盈脸色惨白。
区区一个女子。
是啊,她只是区区一个女子。
她还记得那夜情蛊发作,她痛苦难耐,季曾许诺她会杀了周辞。
如今周辞已坦然承认,若是今日他还能安然无恙出了这正殿,那皇兄昔日对自己的许诺,又算什么?
算一时的权衡妥协吗?
宋池见她唇色变得苍白,神情有些悲恸,身形晃了一晃,险些跌下台阶,忙抬手扶了一把。
“太子妃,您……”
她兀自甩开他,正欲转身离开,却见周辞正晃着扇子自殿内走了出来。
见她在此,还特地礼道:“见过太子妃。”
她浑身发冷,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只一时气急攻心,抽了宋池腰上别的刀,双手紧握,便朝他劈去。
可谁料这刀没劈在他身上,反倒被季握在了掌心。
血珠顺着刀柄蜿蜒着往地下落去。
与那时她身后落下的血珠不一样。
一个冷,一个暖。
“他是使臣。”他定定凝着她,提醒道。
他数日不曾见她,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告诉她,周辞是使臣,她不能杀他。
真是可笑。
她嗤笑一声,旋即落下泪来。
周辞见二人剑拔弩张,竟施施然告退了。
待他走后,她陡然松了手,转身往回跌跌撞撞地走,季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丢在地上,旋即抬手去牵她。
她却反身用力一推,试图让他莫要靠近自己。
“你别碰我。”
她双目被泪浸得通红,眸底尽是抗拒。
他没料想她会推她,一时不备,后背狠狠抵在廊下雕花的柱上。
今日他怕周辞瞧出破绽,特选了件玄色的衣袍,他能察觉到背后刚上了药的伤再次皮开肉绽,鲜血再次浸透了里衣,渐渐攀死在他的背上,可乍一看却看不出什么,只觉得衣色渐深。
他轻轻倒抽了口冷气,仍起身追过去牵她,不由分说地把她扯进了正殿之内,铁青着脸叮嘱宋池道:“别再让任何人留在外面!”
正殿内杳无一人。
她凝着地上的青玉碎片,只觉得这些碎屑仿佛扎入了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他为什么要骗她?
他明明早就决定与周辞结盟,为何要在她面前装作恨她?
他骗她也罢,她可以亲自动手,可他为何还要替周辞挡下这一刀?
他都不曾替她挡过刀。
利刃划过肌肤的滋味,她不是没有尝试过。
那时的他又在哪儿呢?
在坐拥千里江山,隔岸观虎斗罢。
他见她独自一人立在殿中哭得心碎,便知她将他与周辞先前那番话悉数听了去,他今日唤周辞来,本就是为了敲打警告,谁料她平日连寝殿的门都不出,今日偏偏会主动来寻他。
他后背的伤口宛若又被架在火上炙烤,手心的那道刀痕更是割肉见骨,他强忍着疼,一时说不出话,冷汗自身上冒出来,与血肉搅在一起,更是如千万根针齐齐扎下去。
她哭够了,抬袖抹了抹泪,自自己的袖中拿出帕子,走至他身前。
她只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血色尽失,却任凭那只手往下滴着血,便抽噎着,替他做了简易包扎。
他的心软了软。
“阿盈……”
他自口中说出的话分外轻哑,本想与她解释,她却置若罔闻,回身跪下,行了叩首大礼,抬手去拔自己发间的钗环。
“是我一意孤行,还望殿下莫要为难宋大人。我伤了殿下,还望殿下处置我罢。”
“你听孤同你讲。”他低低喘息一声,微蹙着眉道,“你定不明白,宸国繁荣昌盛,孤为何非要同周辞做这个交易,是吗?”
她不说话,仍是抬手去拆自己的发髻,纵然她的手上沾了他的血,她也视若无睹。
“可你也读过史书,自然知道繁茂只是一时,若无长远打算,终有耗尽的一日。如今借着繁盛,尚能以互市换三座驻军重镇,换得良兵好马,届时,便可建立宸国自己的攻防之线,千秋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