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她一怔:“我还没说是什么……”
他弯了弯略显苍白的唇,似无奈,也似讥讽。
“你能说什么?无非便是让孤废弃你。”
她垂了眸。
“臣妾不这般说了。”
她自称什么?
臣妾?
她终于愿承认她是他的妻子了吗?
他直直望着她,还以为他方才出了幻觉。
“昨日之事,臣妾已细想过,是臣妾一时冲动。今日来,是想请求殿下,容臣妾出宫一趟,去探望那日与臣妾一同困在酒楼中人的伤势。”
直到她说出目的,他心中终是冷笑一声。
果然,她对他的服软,从来都是为了旁人。
“孤已派人问过了,他们无碍。”
“他们救了臣妾,总要亲自去一趟才得宜。”
她始终敛着眸,为他重新缠上纱布。
“他们再如何待你好,总是孤的臣子,于你而言,也是外男。你的夫君如今也受了伤,也不曾见你如此关心,不妨先照顾好孤,再去惦念旁人吧。”
“不是已经为殿下包扎了吗。”
“仅仅包扎便够了吗?伤的是右手,孤饮茶,用膳,批奏,研墨,做什么不需要它?”
“知道了。”
她温声应下。
照顾好他,他便会许她出宫。
他看着她乖顺模样,没由来地有些气。
他不想见她这般。
他想她去闹他,哭一哭也无妨,而不是把所有事情都憋在心中,只留给他一个温柔的假象。
他倚着榻,赌气道:“孤要更衣。”
她起身去柜子里为他挑了身衣袍,恰是他素日里最喜欢的素淡颜色。
“孤近日喜欢穿深色。”
她没说什么,只盯了盯手中的衣衫,而后折返回柜子,为他选了件深色衣袍,正欲为他穿衣,他却自她手中接了过去。
他不能让她离自己太近。
后背的血腥气连草药都盖不大住。
他强忍着痛,自己穿上衣衫,宫人恰送了膳来,他见有一道她喜欢的松茸鸡丝羹,便道:“你用膳了吗?”
她总觉得这屋子里的药味难闻,摇了摇头。
“没胃口,臣妾服侍殿下用膳便是。”
“坐下一同吃一些。”他淡淡道。
她仍立着不动。
他顿了顿,道:“你乖乖吃饭,吃了,孤便允你所求。”
她依言坐下,默默用了一整碗羹。
“殿下如今可以告知我该去何处看他们二人了吗?”
“孤不知。”他冷着脸道,“孤若去见,也是传信去那个地方。”
他该如何说?
鲁伯本就住在那里,其间的机巧也大多出自他手,他不过是借“王时”之名与她平等相处着。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他该如何答她?
她却没说什么,只一福身道:“多谢殿下。”
而后便缓步自屋内往外走去。
“回来后来为孤侍候笔墨。”
他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知道了。”
她刚一出门,再压不住胃里一阵一阵往上反的恶心,扶着廊下的栏杆便吐了一地。
他寝殿内何来如此之大的草药味?
冲得她难受。
那鸡丝松茸羹素来是她喜欢的,偏生今儿吃起来颇为腻口。
一苦一油,她只觉得心都要被这两股交织的感觉给糊住了。
宋池忙来扶她,为她递了一盏清水:“太子妃你……”
她接过,漱了漱口,“我无事,你给我备车罢。”
季自是听见了外间的动静,出来一瞧,却见方才吃下去的汤羹悉数吐了出来。
“吩咐下去,自太子妃生产以前,不得再以鸡肉为食材。”
他目及远处。
今日他去不了,她只能见到鲁伯,想见王时的心思,怕是要落空了。
*
鲁伯在酒楼失火一案中伤了腿,她来的时候,见他如今正坐在自制的轮椅上,给另一块田浇水。
她解下披风,交于拂云手中,快步走了过去。
“鲁伯,不是都说春种秋收吗?怎么要入冬了,您却在这里播种?”
“你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娘,怎会懂冬种油菜籽,春收黄金油?四季皆有可播种之物,否则这地岂非闲置了?”
她拿过一旁的花浇,帮他一同浇水,笑着道:“是是是,只是庄子里的地一望无际,不像您,坐在这轮椅上,每处园子逛上一圈,也不过一柱香。”
“哈哈哈哈!”鲁伯笑出声来往,“你定以为我种菜只是消磨时光罢?非也非也。我在这一亩三分地之间,不是为种地,而是为探究。”
“探究?”
“咱们宸国地广民多,若是土地仅用两季,便是由两季之种,养一年之家,你说对不对?”
“是。”
“如果春秋一季,冬夏一季,分别分于两户,是不是便可够两户农户过活?若是他们勤劳,是不是这一年的收成,便能抵过去两年?”
她斟酌一番,“是哦……”
“土地不荒,粮食渐丰,逢天灾人祸时,便能有足够储备。农桑乃是百姓之本,你瞧着田间的水车,辕犁之类的,这可都是殿……惦念着百姓的公子首提的奇思妙想,老头子我只是依着他的话,试着实现。”
提及王时,她忽然有些感慨。
“他自己都这般了,居然还想着旁人。”
鲁伯见她感怀,安慰道:“你是不是想起那日大火?你的身份终究不同,他救你……是他应尽之责。”
她哂笑一声:“哪有什么应尽之责?这世上,人人皆只能活一回,都是一样的重要。”
“可每个人心中,却都有想为之而活的那个。”他的目光含着些怀缅,却不留痕迹地赞了她的话,“为自己而活,为天下而活,都是一种活法,没什么好指摘和比较的,随心方得自在嘛。”
她听着,似有了悟。
趁他不在,她试图自鲁伯的口中多了解一些。
“王公子的腿疾……”
鲁伯一怔,眼神有些躲闪:“哦……天生的。”
回宫的时候,她心中装着万千思绪,却陡然觉得自己有些渺小。
她好像把自己困在过去里了。
上天让她重活一次,可不是为了看她作茧自缚。
她每每往那无名处去一趟,心境总是会平和许多,因晨起时答应了去替季磨墨,便往他暂住的寝殿而去――
自她那日说不想见他,他便把原先的寝殿让给了她,自己寻了处离她颇远的僻静院子。
她立在一旁,为他研磨朱砂,二人并无多余的话,仅有火烧烛芯落下的噼啪声。
他见那砚台中的朱砂越发地浓,她却没有停手之意,便知她又走了神。
“皇祖母的生辰礼你可备好了?”
“备好了。”她低低应道,“前些日子托人自南边寻了一株地涌金莲,她老人家素来吃斋念佛,宫中又养了许多名株,她定会喜欢。我还跟着拂云学编了佛穗,届时一同赠与她。”
太后娘娘从前便是这座宫中偏疼她的人,她自然也待她上心。
烛火下,她眼下晕着淡淡乌青,一看便知近日睡得不安,他的目光落至她的面容上,神色顿了一顿。
“你回去罢,也别太过劳累。”
“哦,好……”
她并未推辞,反倒如获大赦,拔腿便往外走。
“阿盈。”
她走到门前,刚迈出去一步,便听他唤住了她。
“孤能与你一同回去吗?”
她回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似乎理了一整日的政务,面色颇为疲惫。
见她回身,男子掩了掩眸底的倦色,起身行至她身前,去牵她的手。
她未来得及闪躲,手已经被他轻轻包在了掌中。
他的指尖依旧带着细微的凉意,月光笼在她身上,称得她越发柔和。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仿佛是在同他讲:“您是太子殿下,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又能说什么呢?”
他终是垂了眼睫,松开手来。
“罢了,孤不扰你,你自己好生歇息罢。”
“多谢殿下。”
她唇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
她因着被贺皇后叫去帮忙筹备太后的寿宴,往后的日子便忙了起来,再不得空闲去无名处,便时常遣了宋池去给鲁伯送一封问安信,信中同问王时安,于是这叠信件便悉数落至了季的案上。
这日,宋池又递了信来。
季阅后,扶了扶额:“孤真不知道当初做了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唔……说起来,娘娘并无逾矩,她那日去见了鲁大人时,没见到您,她也不曾多说什么。日后这些问安,也都是送至鲁大人名下,从未生过与王公子私下联络的心,想来是把您和鲁大人……当作师长一般敬重的吧?”
“她人呢?”
“一早便去了太后宫中。”
今儿是太后寿宴,她特地起早前去陪太后说了许久的话,待太后疲累去更衣时,打算与拂云一同往宴上去。
一路上,却听有宫人议论,“你们见张家小姐带来的贺礼了吗?竟是地涌金莲呢!”
“是么?!这花可颇为罕见呢!自带清心之香,颜色也极为富贵,盛开时与佛像下的莲花一般无二呢!”
地涌金莲?
张芸芝竟也选了这花当贺礼?
持盈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详之感,隐约觉得她是冲她而来,忙拉着拂云加快了脚步,“咱们分开行事,你回东宫去拿咱们备下的贺礼,记得检查一番,确保万无一失,我先去寿宴上瞧一瞧。”
将午的日光极为耀眼,她还没到寿宴上时,便远远瞧见那株地涌金莲,外间围着一圈官家小姐赏玩赞叹。
她这是……打听到了她今日要赠太后的礼物,所以先发制人吗?
持盈干脆端起笑容,迎了上去。
“没想到咱们如此心有灵犀,我竟同姑娘所选的礼物一样。”
一位性子活跃的世家小姐回过头来:“太子妃妆安!太子妃也选了地涌金莲吗?怎么不一同拿来瞧一瞧?”
“我自太后宫中来,已命贴身女使去取了。”
“天下竟还有这样巧的事。”张芸芝回过身,望着她笑了笑,福身道,“那我的礼物定是比不过太子妃了。”
她亦笑着颔首回望。
张芸芝今日穿了身淡紫的广袖襦裙,以银线满绣藤萝,又特缀了小东珠作露珠,称得她素雅温婉,与一贯明媚清丽的她截然两种气质。
闲话间,拂云抱着她的贺礼走来,众人忙要比较一番。
“太子妃就让我们一饱眼福罢!”
拂云与她对视一眼,颔了颔首。
她特地命拂云快些去拿,便是怕她们会暗中动手脚,如今众人欲一观,正恰合了她的意。
看过了,便有了人证,若是她的礼被人损毁,便可以顺藤摸瓜地揪出凶手。
她的地涌金莲花盘足够大,颜色较之也更明艳,可唯一不足的是,她寻到的这株,较之张芸芝那株,开得稍稍过了些。
反观张芸芝那株,如今正开得正盛。
如今已是地涌金莲的花期之末,这花本就娇贵,也不知她府中有怎样的能工巧匠,居然能将已至花期末的花儿养的如此好。
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难分伯仲。
良久,宫人通报声传来:“太后娘娘到――皇后娘娘到――”
太后被众人拥簇而来,见持盈率众人行礼,忙去亲自搀扶。
“好孩子,不必多礼,儿那孩子还没来,你且随哀家坐罢。”
说罢,有看向其余官眷,“你们也坐罢。”
张芸芝望着她与太后,喃喃道:“太子妃可真招人喜欢,不仅殿下青眼,太后娘娘亦是欢喜。”
“妹妹年纪小,及笄之前未曾来赴过宫宴。”她身旁的娘子以袖掩唇,同她嚼舌根道:“她啊,自小虽叶贵妃入了宫,留在宫中教养数年,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些。”
身旁忽传来一声嗤笑:“究竟是近水楼台,还是蓄意勾引,咱们不清楚,殿下心中可最是清楚了。毕竟在她之前,太子妃人选可是属意贺小姐的……”
众人往贺袅袅处看去。
贺袅袅神色淡淡,起身道:“姑母,袅袅觉得今日菜色着实少了些。”
皇后望着面前食案上满满一桌的菜式,笑容凝在脸上:“为何突然如此说?”
“若非菜式太少,怎么各家姐妹不顾享受席间珍馐,不顾太后娘娘寿诞,反而喋喋不休旁人家事?”
她声音泠泠,颇有一番冷肃之气。
贺秋拖着下巴与她一唱一和。
“姐姐,你说的怎么同咱们家院子里磕葵花籽闲话的婆子一般?”
吃得不明所以的思虞抬起头来,有些茫然。
“足足十八道菜,居然也算少么?”
持盈坐在太后右手边,与那些小姐之间遥遥隔着数位命妇,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见贺袅袅端坐在那里,自成一派气度,心中不禁生出些赞叹。
贺袅袅这样的人,才真真适合活在宫中。
而她应该去和鲁伯他们逍遥自在。
席间气氛有些凝滞,这时,季恰姗姗来迟,众人又是一番请安,这才解了方才的尴尬。
酒过三巡,贺皇后问太后道:“母后,可要看一看大家为您准备的贺礼?”
“好好好!”她笑着抬一抬手,“便从儿他们的开始罢。”
待拂云再次打开盒中的地涌金莲,见它仍安然无恙,持盈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季留意到她的细微变化,蹙了蹙眉,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她垂眸凝着面前的餐盘,低低敷衍了过去。
太后见了这贺礼颇为高兴,一双眼睛都笑弯了,持盈唇边亦扬起笑,同太后道喜之后,忽地想起叶贵妃来。
若是贵妃在,她定要言及太后笑眼眯眯,才真像一尊慈悲的神佛。
是啊,叶贵妃呢?!
她这才恍然已经数月不曾见过她。
“季,叶娘娘呢?”
她的语气难得起了丝波澜,可他却不知该如何答她,只凝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叶娘娘素来关心陛下,她定不会理会季关于任何人不得接近养心殿的那道诏令。
如此想来,她应当是被一同关在了养心殿中?!
她一把拽着他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
“你把她与陛下关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