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接话,权当默认。
“你――”
“哎呀!”
她正要接着问下去,却听堂上传来一阵唏嘘。
她回眸望去,见张芸芝的那株地涌金莲却已然灰败,似是被人燃尽一般。
“怎会如此?”
张芸芝站起身来,满面惊慌,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落下两行泪来。
旋即她忙绕过食案,跪在太后娘娘身前:“娘娘恕罪!”
一直与她在一处的那世家女子愣了半晌,而后冲过来,指着持盈道:“是你毁了张姐姐的花?”
“不是我。”
持盈一愣,轻轻瞥了那女子一眼。
“赵小姐,莫在太子妃面前放肆。”
季冷声道。
原是英国公家的独女赵岚。
英国公亦是世代功勋,又是老来得女,自是千娇万宠般地长大,自然跋扈些。
“是她自己弄坏了,反嫁祸于我罢。”
她目光落向了跪在殿中的张芸芝,暗暗攥紧了手边的酒杯。
“你胡说!你以为她事事都如你这般轻易吗?想要什么便能有什么?你可知张姐姐废了多大的力气才弄来的这地涌金莲?她托了我父亲的人,在南疆寻了数月!你可知她有多重视太后的寿宴?她特地定了这衣裳,从头到脚,甚至连头发丝,都是为此次宴席准备好了的!”
持盈定定凝着殿中已经灰败了的花朵,什么也没说。
“你说话呀,你是不是故意的?那时你与张姐姐的花曾比较过,见她的花比你开得繁盛,所以才故意毁了她的贺礼,害她出丑!”
自上次马场一事,她便知道张芸芝并非善类。
今日持盈本以为,她那般招摇,是想先她一步展示出地涌金莲,而后毁了她的,她便再无处可哭,才见招拆招,特命拂云将自己的花示与人前,再看管好,没曾想,她竟是要毁了她自己的。
是苦肉计么?
不,不对,苦肉计也是要苦主来心疼的,今日高位在座者,与她并不相熟。
那么……
“赵妹妹,你莫说了!”
张芸芝唤住赵姑娘,分外哀婉地瞥了一眼她与季,最终扑至太后的食案前叩首,连挽好的发髻都散落两分,一派楚楚可怜。
“娘娘,娘娘!是臣女无能,拿废花当作献寿之礼,冒犯了神佛,冒犯了天家!”
好一个张芸芝。
就算方才赵姑娘攀咬她,尚且只是善妒之名,经张芸芝口中说出,变成了冒犯神佛与天家,搅扰了太后寿宴。
这可是死罪。
太后端坐在席上,有心替她圆,忙抬手令嬷嬷去扶:“瞧你说的,这不过是一场意外。你的孝心哀家可见,哀家不会罚你的,快起来吧。”
“不,芸芝实在愧对天家,不敢起身。”
她哭得梨花带雨。
“姑娘此话怎讲?还是快快起身罢。”
嬷嬷抬手去扶,她却抵死不愿起身,只道:“其实,其实与那花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只蝶。”
张芸芝怯怯地瞥了季一眼。
“臣女听闻殿下喜欢收集世间各种稀有漂亮的蝴蝶,特命人搜罗来,打算献与殿下,可今日未开宴前比花时,太子妃娘娘便已不愿落臣女下风,臣女怕若是再将这蝴蝶献与殿下,太子妃娘娘便更不喜臣女了。故而,故而便命侍女收好了蝴蝶,不敢再进献……可没想到,这花还是……呜呜……”
另一个婢女补充道:“是啊……席间太子妃娘娘的女使可没离开贺礼半步,谁知道做了什么……”
持盈微眯双目,会心一笑。
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总算厘清了来龙去脉。
自马场一事后,张芸芝自然也看出来她行事谨慎,却并无害人之心。
她不知自何处打听到了她欲在太后宴上赠地涌金莲,于是重金托本就驻守南境的英国公府找寻。
寻到后,小心养护着,待到太后寿宴时故意张扬,惹持盈疑心要害自己,先是与她一同展示,再派拂云严加看管。
可她醉翁之意却不在酒,本就无谓这地涌金莲究竟能否献与太后,而是想借名株突然焚毁一事,向季示好表忠,再贬她攀比善妒。
没意思得紧。她想。
不过,她要如何利用自己的谨慎布局呢?
自己明明从未碰过那花……
对了,花期。
如今已是冬季,地涌金莲已开至末期,怎会有初盛之景?
关键定是出在这里。
只是她还不知道该如何作解。
张芸芝抽泣许久,终于抬起眼来,怯怯瞧了眼季,“殿下,那蝴蝶……”
言下之意再是清楚不过,便是问季那蝴蝶他收是不收。
殿中一片静寂,人人的目光皆聚于持盈与张家小姐身上,静候着太子殿下的定夺。
“孤不喜欢蝴蝶。”
他侧目看着持盈,期盼自她身上窥见一丝醋意,可却是没有。
她只静静坐在那里,好似他收与不收,都与她无甚干系。
“喜欢蝴蝶的,是她。”他凝着她,一字一句道,“你送她罢,她若开心,孤便也开心。”
张芸芝咬了咬唇,紧紧攥着裙摆,一时有些不甘。
可太子殿下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她怎能不送呢?
她命婢女把那琉璃盒子交于持盈手中。
蝴蝶在其间上下纷飞,不似在冬季。
不似在冬季……
她蓦地睁大了些双眼。
季靠着暖池养育这些蝴蝶,出了暖池,它们便存活不了。
那么她呢?
她是靠什么?
能令本不在冬日里生长的蝴蝶翩跹起舞,能令本不在冬日盛开的地涌金莲粲然绽放?
她想,答案就在这只蝶里。
张芸芝这般栽赃于她,他本等着她斥责张家小姐,或是为自己辩解,不料她什么也没说,反倒弯了弯唇,扬起一抹笑来。
“这蝴蝶羽翼的颜色,同张小姐今日的穿着打扮竟一模一样,真不愧是赵小姐口中所言为今日宴席特地定的衣裳。这蝴蝶我收下了,多谢姑娘美意。”
众人的目光顿时落在张芸芝的脊梁骨上,望得她后脊生寒。
她方才说过,这蝴蝶本来是用于赠殿下的,太子妃偏要点出她的衣着与蝴蝶一般无二,不是明言她意在殿下吗?
她面上有些挂不住,慌忙把话题又引到那花上。
“只是这株地涌金莲……”说着,她的眼泪便又汹涌了出来,“还望殿下为太后娘娘做主!”
她这话算是把季推至了风口浪尖,眉宇间划过一丝不耐。
“孤有几句话想问你。”
如今陛下病重,他若是不管此事,便是不遵孝道,他若是替她袒护遮掩,又会给她添个恃宠而骄的骂名。
他不能就此放过这件事,反倒需要在众人心中埋下疑虑的种子,日后才好生根发芽。
“你带入席间的花,是生是败?”
“自然是生,席前诸位小姐都看过的!”
“孤问的不是那时,是你展示完,收起来后,装在这盒子里没打开时,它是生,还是败?”
“自然是生!”张芸芝眸中划过一缕慌张。
“如此。”他低眸笑了一瞬,吩咐道,“取一方石墨来。”
须臾,一方石墨便自宫人手中恭敬递上。
他磨了些石墨粉,起身均匀撒在了那红纸包着的木盒上,显现出几块杂乱的指印来。
“宋池,把拂云与这姑娘的侍女带下去比对,瞧瞧是谁动过这盒子。”
说着,他亲自搀扶起了张芸芝。
许是她跪得久,起身时腿软了一软,若非他撑得住,怕是已栽入了他的怀中。
“张家小姐,你若不信服孤的手下,不妨一同跟着去瞧瞧。”
“是……”她底气有些不足,只垂眸道。
宋池与张芸芝一应人等应声而去。
殿中一片静寂,众人一个个却神采奕奕,等着看接下来的大戏。
片刻,宋池带着张芸芝回到殿内,向他回禀道:“殿下,上面并无拂云姑娘的指印。”
“既然张小姐先前说装进去时仍是开着的,太子妃的人又并未动过,自然与她无干。”
他淡淡道。
持盈这时站起身来:“张小姐,看来这花的焚毁,与我并无干系,或许是它自己为要栽赃旁人而感到羞愧,在盒中自焚了。”
“纵然如此,那也是旁人烧了我的花!”张芸芝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能这般胡说?”
赵岚忙扶住了张芸芝,对持盈道:“别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纵然不是你烧的,那也是在座之人里有心利用,想要挑拨你们二人的是非!”
“我自会查清楚。”持盈沉声道。
季的法子只是撇清了她,并没有揭发真正的幕后黑手,而这个结果,她不满意。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从来换不回旁人的将心比心,那便不能再任由旁人栽赃了去。
起码要给在座之人一个警告――
她没有这般好欺负。
“我自会去查证这地涌金莲是为何焚毁的,届时证据若是指向何人――”她转身凝着张芸芝,“我绝不轻饶。拂云,把地上那盒子捡起来。”
张芸芝避开了她的目光,脸色些微有些苍白。
“且慢!万一你自己暗中做了手脚呢?”赵岚道。
“姑娘不妨与我一起。”
“可以!不过,这盒子不能放你我任何一人处,因为我们都有可能包庇!”
“那便放我这儿吧。”贺袅袅淡淡道。
众人的目光再次闪了闪。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还是三个与太子殿下各有牵扯的女人。
他们可当真期待此事的结局。
第56章 大梦初醒(二)
持盈望向贺袅袅, 眸中带着些许疑惑。
她此时横插一脚,是为了帮她吗?
不过她心中本就坦荡,干脆接下了贺袅袅的好意。
“好, 赵姑娘可有异议?”
赵岚单手叉腰, 大手一挥:“就这么办!”
筹备多日的寿宴经此一事反更添了几分热闹, 宴饮继续,众人私下里已是议论纷纷。
“你说说看,究竟是谁的过错?”
“我看也未必是太子妃吧?她都不曾碰过那盒子。”
“也许是用了什么旁的手段呢?”
“我觉得……也可能是张二小姐啊, 她可以借此机会,攀上太子殿下。”
“哪有姑娘会拿自己的名声做赌啊, 若是一朝失败, 京城里谁还敢娶她……”
……
持盈盯着眼前装着蝴蝶的琉璃匣子沉思。
季见持盈似胸有成竹, 问道:“瞧你如此镇定, 可是有了主意?”
她轻启红唇,吐出一人名字。
“鲁伯。”
“我那日去见他, 知他对植物生长分外熟悉, 我想去问问他。”她侧目望着他,“我知道那个地方是你们的隐秘所在, 并不打算带她们前去。所以, 殿下能把他约出来, 和我们一见吗?”
他定定望着她,单手撑着头。
“可以,但你如何谢我?”
又来。
她垂了眼帘:“殿下今夜便知。”
是要他回去与她同住吗?
季心里短暂地雀跃了一瞬。
*
是夜。
持盈坐在妆台前, 吩咐拂云为她卸去钗环, 还未来得及卸去发髻, 却听传来三声叩门之音。
“太子妃,殿下让我来请您。”
门外正是宋池的声音。
“请我?”
她微微迟疑一瞬, 自妆台随意插了根玉簪,便起身随他前去。
持盈路过季书房,远远望见书房内点着烛,灯火投落于窗子的明纸之上,映出一双影影绰绰的红袖添香之景。
她有些迟疑,放缓了脚步。
微风自小道吹来,裙摆随着走动泛起浮浪。
“他这不是挺好的嘛?何故传我来?”
她搓了搓手,道。
宋池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没有憋出话来,只微微叹了口气。
两人止步于门前。
“您请罢。”
“他……还要我进去?”她的眼皮稍显不安地跳了跳,“我看着他与旁人寻欢作乐,不大好吧?”
“进来。”
男子的嗓音颇为威严。
她抿抿唇,推开了房门。
屋内除了季,还有另一名女子,正是今日欲把自己比作蝴蝶,献与他的张芸芝。
案上仅点了一盏烛,称得她轻薄的紫纱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显得身段越发纤柔。
书案前,那人披着自宴席回来还未解下的披风,坐得端方持正。
又是一阵风袅袅袭来,吹动了她的裙摆。
持盈抿唇浅笑了笑:“殿下可喜欢?”
他瞧都没瞧身侧的女子,只蕴着薄怒,直直盯着她。
她亦不落下风地回望。
见太子妃来此,殿下的目光便锁在了她身上,张芸芝咬了咬唇,决心抛下颜面,扭动着柔若无骨的腰肢,往男子身旁靠去。
“殿下,茶凉了。”
她没绕到他的椅子后,而是径直探身去拿另一侧的茶盏,以半遮掩在襦裙中的雪白胸脯,隔断了季与持盈对峙的视线。
那女子的衣袖拂过之时,他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脂粉香。
不同于持盈惯用的清甜,这香以花香酒气调制,一闻便知她藏得什么心思。
他幽幽望着门前的女子,唇角故意噙起一抹温柔笑意,低低应了声好。
张芸芝见他终于待她和缓了些,以为定是自己先前的勾.引.起了效用。
她拿过茶盏,随着季一同望向她,露出一个做小伏低却又不失挑衅的笑容。
“妹妹愚笨,也只能做些端茶倒水的事情了。”
持盈错开季的视线,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季的待客椅上,抬眼看向张芸芝,笑着道:“正好,我一路走来,有些口渴,烦劳妹妹也给我倒一盏。”
张芸芝的笑容凝在唇边,但碍于太子殿下在场,纵然她不悦,也得装一装样子,于是谦卑恭敬地奉与她一盏,而后又回到了季的书案前。
持盈拿着茶盏,用盖子随意撇着浮沫,打量着眼前十五岁的姑娘。
她天生一副柔弱相,身量纤细,眉眼恹恹,不施粉黛便已然惹人怜惜,更遑论今夜特地精心打扮了呢?
张芸芝静静立在一旁,为季添香磨墨,她频频起身俯身,把少女美好的身段展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