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她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微颤,却仍是没抬眼看他,又深深叩首。
听见这两个字,他微微顿住。
他许久未听她这般唤自己,也未想过她会在此情此景下这般唤自己,他以为她会生气地唤他的名字,或者疏离地唤他殿下。
他垂下目光,静静落在少女清丽的脸上。
这些时日,她似乎又消瘦了不少。
“持盈自幼便仰慕皇兄,知晓皇兄是帝王大才,文韬武略,无所不能。所行之事,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是我的错,我方才气急,险些在东宫斩杀使臣,若因我挑起两国战事,令万千臣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实是罪不可恕。”
“阿盈,你……”
他欲言又止,只觉得她今日格外地反常。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把你叫入殿中,是为了同你说清楚,你不必脱簪请罪,你也没有什么错。”
少女的眸光扑朔几分,轻轻摇了摇头。
“是我错了。年幼时我不懂事,总以为……最优秀的男儿,便是最适宜做夫君的男子,实则不然。”
“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渐冷。
“人总是会变的,皇兄。”她猛地抬起眸来,“幼时渴望的,未必是真的适合的,只有尝试过了,才知道到底适不适合,你我已尝试了许久,不是吗?”
“我不想听这些,你出去罢。”
他微微扶了扶额。
“皇兄明明可以有更合适的姑娘。”
她执拗地跪在殿里,一头的发钗尽数拆去,缎子般的乌发飘摇在他面前,旋即再次叩首。
“宫中尔虞我诈,我厌烦得紧,却碍于生存,不得不去应对。然,那日刑室,皇兄应当看出来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终究不是那个最工于心计之人。”
“皇兄懂权衡,明利弊,辨是非,自读书时策论便常得太傅夸赞,然我最喜欢看的却是话本子,纵然稍有聪明,却也大多用来自保,不是什么大智慧。”
“至于照料皇兄的生活起居,我更是一无是处。”她哂然一笑,“我既不会做珍馐美味,也不会留心皇兄是否脏了鞋面,甚至连煮茶焚香,都不若皇兄亲力亲为。能为皇兄生儿育女,处理后宫事务的贵族小姐遍地都是,还比我善讨皇兄欢心……皇兄实不必选我,来做你的妻子。”
他的面色更加苍白,定定看了她许久。
“你说的,是太子殿下该挑选的太子妃,不是季子卿所爱的妻子。”
“季子卿喜欢的,是那个拽着他爬山上树,用弹弓捉弄他的小姑娘;他喜欢那个为赠他生辰礼,一笔一笔细心雕刻木头小人的小姑娘;他喜欢生气时会哭会闹,会抬手打他,会见他受伤,纵然自己生着气,却仍来为他包扎的……那个心思简单,却又聪慧剔透的姑娘。”
“你不要同我讲这样绝情的话。”他颤着声道,语气几乎带着丝恳求,“你若真的动气,你怎么闹都可以,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才刚有了孩子,我们今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殿外的宋池把殿内的响动尽数囊括耳中。
殿下素来高傲冷淡,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
纵然他受了不公与委屈,也不曾对人这般低声下气过。
她扬唇逼自己笑了一下。
“皇兄说得对,这是皇兄喜欢的姑娘,却不该是太子殿下的皇妃。”
他这才蓦地反应过来她究竟是何意。
他并不能任性地做自己,他需要把自己塑在宸国太子的壳子里。
所以之于持盈,亦是同样的结果。
她需要因为他的妥协而妥协。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若皇兄只是皇兄,只是持盈从前小王仰望着的人,自然为了大局,做什么,怎样做,我都不会有怨言,正如我上一世嫁去北燕和亲一般。我曾经太傻了,居然奢望与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可若你成为持盈的夫君……敢问皇兄,世上有哪个女子,不想要夫君的偏爱与倚重,不想成为那个他万千妥协里的例外,而是想被一次一次地敷衍,一次一次地欺骗。”
她敛目垂容,跪在他面前,一如当年人前乖顺的小公主,唇角挂着盈盈的浅笑。
“可恨我只是自年初醒来,若是让我回到你我初识那日,或许你我……也不至于走到这般境地。”
“诞下这个孩子后,还望皇兄像当时赐我与九安哥哥的和离书那般,赐我一纸废妃诏书罢。”
男子的眸中一片墨色,他盯着她,只觉得有些虚晃的残影。
对视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垂了眸。
她用余光瞧着他,他视线未挪,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唇色苍白如纸。
他似是动了怒,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不可能。”
“还望皇兄三思。”
“你想都别想。宋池,把她带下去。”
他不能与她再耗着了。
他坐在主位之上,一动不敢动,自觉背后的血早已濡湿了靠椅。
宋池闻声而来,见他的面色实在不好,对持盈道:“太子妃,您先出去罢,您改日再与殿下好好谈一谈。”
“改日?若再改一日,皇兄是不是要再换一个说辞。”
季双手撑着额头,没有答她。
他只觉得她的话来自于渺远的虚幻。
他的喘息更重了些。
“太子妃,走罢……”宋池去搀扶她,“您今日心绪不稳,两个人再这般下去,又不知要吵到何时了。”
“你以为我想吗?”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凄然一笑,走路亦是有些飘忽,宛若失了魂的木偶。
他的脑海里回旋着她的话。
“正如我上一世嫁去北燕和亲一般。”
“我曾经太傻了,居然奢望与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可恨我只是自年初醒来,若是让我回到你我初识那日,或许你我……也不至于走到这般境地。”
她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等等。”他呢喃出声,旋即声音急切起来,“宋池,你带她回来!”
从前自己心中的种种疑虑忽然被一根透明的丝线串起。
难怪她忽然性情大变,不再追着他胡闹,反去东宫前给九安递了情信。
难怪她想趁着夜色逃出宫去。
难怪她不愿和亲。
难怪她想杀了周辞。
难怪她今日听见他与周辞的密谈,动了这样大的气。
她从前定是对他失望透顶,今生才会想要离他远远的。
竟是如此。
怎会如此?
他心念大动,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他强撑着自案前的暗箱里摸出一个瓷瓶,生吞下其中一颗。
宋池只想赶快送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快些回来为殿下上药,纵然听见他的话,也不曾带她驻足。
再回来时,宋池见他已然倚在案上,面前放着一瓶护心丹,殿内的茶盏先前被他砸了出去,如今看来,殿下是生生咬碎吞下的。
“殿下,那药极苦,您……”
玄黑的案上有些湿,他下意识抹去,却只见抹出了一片猩红的血。
第55章 大梦初醒(一)
持盈魂不守舍地回了寝殿, 直至殿门闭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才如梦初醒。
她双膝一软,倚靠着房门缓缓坐在地上, 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行径真是天真。
她今日若真的在东宫殿前杀了周辞, 确是泄了自己的一时之恨, 可之后呢?
他若是死在这里,北燕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绝佳的时机。
既然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都敢贸然潜入宸国京都, 刺杀皇族。
若是远在北燕的大皇子,现下得了一个如此合情合理的借口, 怕不是会即刻出兵。
有些人, 比她更想周辞当即死去罢。
她真的要遂了这些人的愿吗?
更何况, 那时他若是真的死在自己的刀下, 她会快活吗?
她不会。
她还没看着他身败名裂,还没看着他荣华尽失, 还没看着他在刚刚获得梦寐以求的东西时, 又骤然失去一切的痛苦,怎么就能轻而易举, 取了他的性命呢?
她还是太不沉稳了。
心中名为倔强的小芽忽然冒出了枝叶。
与其指望旁人, 不如改变自己。
如若她从不把季当作.爱人, 只把他当因利聚合的同盟,他便是天下最适合她的伙伴。
他纵横捭阖,他冷血无情。
所以, 她也该摒弃私情, 抽掉软肋, 变得和他一样。
只是这样的她,便不会再是他口中所希望的模样。
那么, 先前他与她那个无解的闭环,也就豁然开朗了――
情爱一事,于她和他而言,本就不该放在至关重要的地位。
他们都有各自要做的事。
她垂下眸子,双腿蜷得有些发麻,虽是想得透彻,可心中仍是有些难受。
人性本就贪婪。
从前她知之无望,所以只求能日日见他。
后来当真日日可见,她想要的,却变得更多。
若他待她始终冷淡,倒也罢了,却偏生给予过她片刻的欢愉。
待她尝过一些甜头以后,他却要她清醒,要她认清他终究不能成为她理想之中的夫君。
他可真是残忍啊。
可只要想到他不能只成为她一人的季子卿,便足矣让她敛尽这些头脑一热的情意。
此后,她只需尊他敬他,无需再爱他。
拂云得知她与殿下在正殿闹得难堪,以为她定要一个人在殿中伤心许久,忙带着安胎药匆匆赶来。
进殿却发现她正独自倚着房门闭目养神,容色平静。
拂云担忧地轻拍了拍公主的肩膀,待她睁开眼睛,却见她眸中先是茫然了一瞬,而后渐渐归于从容。
见拂云端着药碗,持盈顺手接过,仰首一饮而尽,复递还至她手中。
“喝完了。”
一丝不剩。
拂云望着她,又瞧了瞧手中的空碗,难掩眸中的惊讶。
“怎么了?”她率先发问,“这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奴婢只是好奇,您为何今日忽然这般主动喝药。”
见她果真无事,拂云舒了口气,松快道。
“养好身子比什么都要紧。”她扶着拂云,自微寒的地面上站起身来,“总不能辜负了旁人留我一命的好意。”
她觉得公主这句话里含着数层深意,却不知究竟意指何人。
“他怎么样了?”她淡淡问道。
“殿下吗?殿下已经回去歇息了。”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
翌日,她难得起了个大早,赶在季未上朝之前去寻他,谁料本该他出门上朝的时辰,殿门却紧闭着,外间也无人值守。
她犹豫一番,上前叩了叩门。
“何人?”
自殿内传来那道熟悉声线,带着些许疏离。
她张了张口,自喉中滚出一个“我”来。
她本不想来扰他,可她想着如今她已无碍,却不知鲁伯与王公子伤势好得如何,终究是当时舍命相护的情分,她想下拜帖去探望一番,才特来寻他。
门内一阵OO@@的响动,似是穿衣服的动静,又似收拾瓷瓶的声音,不一会儿,他的话再次传入耳中。
“进。”
她犹豫一瞬,旋即推开了门。
屋内燃着他惯用的月麟香,却遮不住浓重的药味,细细嗅着,只觉得还带着一丝腥气。
她素来不喜欢闻这些苦药,下意识皱了皱眉,却见他仅着一袭素衫倚在榻上,面色略显苍白,竟是一副病态。
是被她气病了吗?
“殿下身体有恙?”
她去问立在一旁的宋池。
未等他回答,季却开了口。
“你为何不直接问孤?”
她默了默,行至他身前,福一福身。
“殿下今日不上朝了罢?”
她干干问道,目光落在他包了绷带的手掌上,眸中有些愧疚。
昨日两人刚争执一番,她着实不知此时要如何与他毫无芥蒂地说话,总觉得一言一行都格外刻意,却因着自己想要出宫去,不得不来见他。
“今日休朝,你来得正好,帮孤上药罢。”
他似也有些不自在,拙劣地寻着挽留她的借口。
他冲宋池抬了抬手,示意将药拿给她。
宋池以眼神询问着他,一时有些无语。
他明明已为殿下掌心的伤上了药,正欲涂那后背的伤口,太子妃便忽然来了。
来了也罢,如今瞧殿下的意思,便是先将后背的伤置之不理,命她为他再往掌心上一回药。
殿下眸色清明,不似玩笑。
他只得听其吩咐,留了药瓶,将偏殿独留给了两人。
持盈没有拒绝,坐在他床前,一层一层拆了他手上的纱布,露出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血早已止住了,凝成了一道暗红的血痂,是一道极粗的刀伤,乍一看,宛若掌心之中握了条蜈蚣。
她小心倒上药,用棉球一点一点涂开,虽未曾抬眸,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
他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阿盈,你昨日说……上一世?上一世你经历了什么?可以同孤说吗?”
她淡淡笑了笑:“哦,没什么,近日少眠多梦,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殿下不必替我忧虑。”
他听着她的话,心中顿时有些失落。
他就知道,昨日她没把话同他说开,待她的冲动劲儿过了,他再想听见实话,怕是难了。
“那你梦中……可有见孤?”
她轻轻瞥他一眼。
“梦见了,梦中的殿下一如今日。”
“或许孤与从前不同了呢?”
他眸中有几分迫切,迫切地想要她信他。
他几乎想把自己亦是重生一事与她全盘托出。
“不同?”她流露出几分几近天真的懵懂,“殿下是说……殿下其实通晓我的过去与未来,却仍要选择如此去做,实则是为了我好吗?”
“孤……”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终是无言以对。
他这才明白,她方才眸中的天真不是真的无知,而是一种无声的嘲弄。
他自以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却从未问过她,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似乎从来不会爱她。
两人之间静默下来。
待药上得差不多时,她犹豫许久,终于开口:“我想求殿下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