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这出旖旎生香的好戏。
反正是他唤自己来的。
他端坐着,翻开一纸奏折,余光却落在持盈身上。
不同白日,如今她的发髻松松绾就,仅簪了根玉钗,平白添了丝闲适。
是,闲适。
他与旁的女子共处一室,她非但不生气,不嫉妒,反倒吹着茶盏里的那几片明前龙井,把它们当作小鱼逗玩。
书房内的气氛渐渐微妙起来。
张芸芝见他对自己视若无睹,待那热茶放凉,佯装不慎被足下的桌脚一绊,而后往他身上倒去。
“哎呀!”
正吹着水玩的持盈终于等着了精彩瞬间,忙搁了手中茶盏,单手托着下巴往两人处望去,瞧得高兴,甚至还晃了晃垂在椅子边的脚。
只见张芸芝的一盏茶水倒在了季的胸前,洇开一片茶渍。
她忙自腰间抽出熏了香的帕子,眼中盈起一汪稍显惊惧的泪,替他小心擦拭。
“太子妃总盯着人家看,臣女一时紧张,臣女知错……”
言下之意,是要自己出去么?
持盈伸了个懒腰,悠悠站起身来。
“抱歉啊……一不小心搅扰了殿下的好事,那臣妾便先走了。”
他抿着唇,一把拨开张芸芝贴过来的身子,脸色有些发白。
“回来!”
一声怒斥,吓得张芸芝当即跪在了他面前,外衫不慎滑落了一半,露出单薄的肩颈。
“殿下……”
她的声息弱得几乎听不见。
持盈止了脚步,若无其事地站在殿内。
他嫌弃地瞧了一眼身上的茶渍,冷声问道:“是谁允你到孤的书房来?”
张芸芝咬了咬唇道:“是……是太子妃。”
席散时,拂云搀着太子妃,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张小姐请留步。”
太子妃先前放了狠话,她忐忑了一整个席面,没曾想席散了,她却又笑着来寻她。
莫不是她查不出缘由,想求她通融一番?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野心,她只是想嫁入东宫,哪怕是侍妾也是好的。
她等着持盈的下文,若她全了她的梦想,她也可以不追究此事。
谁料持盈道:“我见了那蝴蝶,你是用了心的,殿下身边确实缺一个体己人,张妹妹,不妨你今夜去殿下书房外候着吧。他若有意,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等,你,你没有旁的条件吗?”
她唤住持盈。
“条件?”她错愕一瞬,“殿下纳人,自然是以殿下喜好为上,我能有什么条件?只是那花的幕后黑手,我定是要查的,不仅是为我自个儿洗冤,更是为妹妹正名。”
说罢,她转身走了。
她那时便有些悔。
众人都说太子与太子妃的情分不一般,若她早知如此轻易,倒也不必折腾。
听完张芸芝的一番话,季冷冷地凝着她,一字一句道:“太子妃,你没什么好解释的吗?”
谁料下一瞬,持盈却以手掩唇,满目不可置信。
“殿下,这不是您的意思吗?”
张芸芝讶然抬头,望着眼前她思慕已久的男子,可那男子的目光,却半分都没落在她身上。
只见太子妃眼中泪光闪闪,当即跪下道:“您席间替我解围,事后问我讨要谢礼,难道不是想要张妹妹入宫侍候么?臣妾都依您的意思,献上这份大礼,您为何还要责我?”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道:“滚出去。”
“好,臣妾这便滚……”
说完,持盈拔腿便走。
他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腕子,回头对跪着的张芸芝道:“把你的衣裳穿好,滚出去。”
她身子一抖,双肩轻颤,哀求般地唤道:“殿下……”
这一声又怯又酥,任哪个知道怜香惜玉的男子都会心软。
然而,季却沉了声音。
“别再让孤说第二遍。”
张芸芝垂了眸,面色十分难堪。
她颤抖着拨上外衫,略显狼狈地跑了出去。
“殿下的威风可耍够了?”
她凝着环在她腕子上的修长手指,淡淡道。
“那你可演够了?”
殿门“砰”地一声自内关上,他把她拉至身前,眼底翻涌着怒火。
“你今日究竟什么意思?”
他怒视着她的眼睛,却仍是无波无澜。
“殿下不是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之事吗?我也是。”
她垂着眸道。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我若不把她带回东宫,岂非真的坐实了我善妒焚花之名?”
“所以你便把你的夫君推给旁的女子吗?”他的呼吸急促了些,“难道孤是秦楼里的小倌,由得你让来让去?”
她抬起眼来,微微蹙起眉:“我有时候真的不懂殿下究竟想要什么。那日你同我说你有苦衷,有谋算,让我做一个懂事的太子妃,如今我按着你的意愿行事,你怎么又不乐意了呢?”
“你……”
他一时气急,撇过头咳了起来,手心微张时,窥见其间的一抹血迹。
他不动声色地合了手。
“好,纵然你今日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你……那你……”他指着那张待客椅,“你坐在这儿亲眼看着,心里就没有一点难受吗?”
殿内静默许久。
“殿下,久居宫中之人,还应当有心吗?”
她轻轻地问。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哂然一笑,起身往殿外走。
他抑住心中上涌的气血,往外追了出去,再次把她的手腕攥入掌中。
“阿盈,孤会放了叶贵妃。”
“又是需要时间,对么?”她回身望他,“你是知道的,她有时候虽然说话不大好听,可从没那么多坏心思,你为何要这样待她?”
她问出这句话时,似是想到了什么,“为了那日我与九安哥哥大婚时,花轿中的偷梁换柱,对吗?”
他沉默不语。
“罢了。”她冷冷一笑,“既然殿下把什么都算计进去了,不妨也把我的真心算计来便是,届时我如张小姐一般对你死心塌地,何故还要与我说这些。”
她轻轻挣开他。
“我自己身上尚且背着许多焦头烂额之事,便不同殿下浪费时间了,殿下早些歇息罢。”
他默默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回廊,走过锦鲤池,自廊下消失不见,对不知何时候在一旁的宋池道:“孤明日与鲁墨一同去见她。”
“殿下,可您的伤……”
他摆了摆手,“鲁墨不知今日发生了何事,纵然他精通工农,也难以梳理其中关窍。”
“是……”
他刚转身,却想起了什么,回首道:“张小姐是如何得知东宫暖池中有蝴蝶一事?还有之前藏书阁一案……宋池,你这差事是当得越发好了。”
“臣该死……”
“你等一等再死罢。”他抬指解下外袍,径直丢在地上,“把这衣裳送去焚毁罢,旁人碰脏了。”
“是……”
持盈回到寝殿,才发现腕上竟有些许血迹,她本以为是自己受了伤,可翻来覆去瞧了半晌,也不曾见到伤口。
难道是季的?
她凝眉细思片刻,想起他右手上的那道伤。
这么些时日过去了,难道还没好么?
罢了,担心他的人又不止她一个,她上赶着做什么?
明日还有要事要处理。
她用清水濯净血迹,躺在床上阖了眼睛。
*
翌日,赵岚果然早早入了宫,她着急忙慌地洗漱罢,便与她一同往贺府去,谁料刚传了帖,不一会儿,小厮便匆忙跑来。
“我们大小姐今儿病倒了。”
赵岚扬声道:“什么?病倒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女音。
“没关系,我姐姐已经托了我,陪你们一同做个见证。”
她们循声望去,见来人正是贺秋。
贺秋深深望了持盈一眼,各自走向各自的马,经过她时,小声道:“我带你去见一人,你跟着我罢。”
持盈疑惑望她,却见贺秋十分笃定。
可她今日约了鲁伯啊……
上路没走多久,她的疑心便消了。
只因贺秋带着她去的,与宋池塞给她鲁伯的地址,竟是同一个方向。
她想起贺秋赠她的袖箭。
也难怪,她那样的天赋,与鲁伯相识再正常不过。
可为何从未听鲁伯提起过呢?
贺袅袅昨日应承下这个差事,怕就是为了今日让贺秋代她出面帮自己。
她们又为何帮她呢?
三人来到一处山下,又废了小半日爬至山头,这才到了一处茅草搭的屋舍。
赵岚素来金尊玉贵,以手为扇,扇了扇自己的细汗,道:“你们所请之人,就住在这里?”
“是啊!”贺秋不屑地瞥她一眼,而后在院子里大喊道,“鲁老头子!鲁老头子!”
“小妮子,你真是越发无礼了!”鲁伯骂骂咧咧地自屋内出来,看见持盈时,行礼道,“见过太子妃。”
而后恰如其分地忽视了赵岚。
赵岚还未出声,贺秋便把那盒子放在了院内的桌上。
“鲁老头子,你快瞧一瞧,这花为何会如此?”
他捻起枝叶,揉了一揉,便碎成了灰,随风而去。
赵岚望着灰屑:“定是被人给烧了!”
鲁伯翻了个白眼道:“这又是哪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你瞧这花盆里的土,松软肥沃,怎会上被烧过的模样?若是烧过,黏性便会降低,土质也会结硬块。”
他说着,随手捧起其间的一g土,指了指屋里燃着的火盆。
“不服的话,你去烧一烧试试?”
“去就去。”赵岚接过土便往屋里走,刚至屋内,便唤了一声,“呀,怎么此间还坐着一人?”
持盈猛地站起身来。
是王时吗?
若是他,为何不出来见她?
他既不愿出,她也不好冒进,只得敛下心性,候在外面。
赵岚烧了半晌,终于讪讪出了门。
“确实不是被烧了。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鲁叔嗅了嗅花的灰屑,恍然道:“是药剂。”
“药剂?”三人异口同声。
“我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有一种药剂,可以暂时抑制花鸟鱼虫的温感,这样,即便是在严寒冬日里,它们感受到的却似在春夏,如此便不耽误它们生机勃勃。可也有一个弊端。”
“是什么?”赵岚好奇道。
“若是天气转热,它们便会自内而外地枯烧成灰。”
“我明白了。”持盈道,“它们在冬日里便以为是春夏,若是回温,寻常人觉得和暖之时,它们能感受到的只会更热,便似架在火上烤。故而会迅速干枯衰败,土壤却不会呈焚化过得模样。”
鲁伯颔首:“是这个理。”
“太后年纪大了,受不得寒,寿宴之上炭火定燃得很足,宛若置身春日。”
持盈接着分析。
“张芸芝她先把花示与人前显摆,是因为她用了这法子,令地涌金莲开得正盛,好与我作比。她一早便知它带入宴席不久便会内焚,若有了先前的人证,便可栽赃于我,说我妒忌她,毁了她的花,以此再引出昨夜讨好殿下的那出戏……”
“原是如此。”贺秋附和道。
“不对啊!”赵岚提出异议,“若是如此,蝴蝶也是只在和暖处生长的,那昨夜那只蝴蝶,又怎会在席间安然无恙呢?对了,你不是带来了吗?它可还活着?”
“带是带来了。”持盈有些迟疑,“它确是还活着。”
她拿出那只琉璃匣子,只见蝴蝶仍在翩飞。
几人的推理暂时走入了死局。
却忽然听见一道稍显轻快的轻音。
“其实很简单。”
她抬首,见王时推着新的轮椅缓缓走了出来。
阳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面容上,仿佛与她隔得很远。
“打开匣子便可。”
“那不就将这只蝶放走了吗?”赵岚问道。
他行至她身边,打开了那匣子,却在蝴蝶将飞之前,一把把它捉在了掌中,动作极快。
想来他是会武的。持盈想。
“你们随我来吧。”
几人一同进了屋内。
屋内燃着足足的炭,似是有人极怕受寒。
他捧着那只蝶静静地等,不一会儿,那蝶的蝶翼便在他手中渐渐烧成了灰。
持盈有些不忍看。
他将蝴蝶的残余连同蝶翼的灰一起丢进了炭盆里。
“那为何昨日它没有自燃?”赵岚问。
他朝外扬了扬下巴。
“因为那匣子。”
“不就是普通的琉璃匣子吗?”
“非也,是冰玉。不论置身何处,触及皆似寒冰,故而把它装在那匣子里,可以隔绝殿内的炭火之气。”
“可诸位口中的那位姑娘,既然明知此法,还特地把花装在寻常盒中,怕是早已想好了要蓄意害人,其心可诛。”
冰玉……
她想起东宫暖池中的一方书案,与那个水声不止的夜晚,神色蓦地有些慌乱。
她不知为何,总有些羞于在王时面前想起与季的爱与恨。
“我去摸一摸。”贺秋好奇道。
“我也去。”赵岚紧随其后。
屋内独留她与王时。
他不曾再看她,只是把自己挪到了炭盆边上烤火。
“今日我只找了鲁伯,你怎么会来?”
她按捺不住,终于问出了声。
可还未等她回答,只听“噼啪”一声响,门前的一根柱子突然崩断,茅草与作支撑的木头便朝他们压了过来。
“糟了。”
这可是茅草房!
在踹熄火盆与逃跑之间,她抬脚选择了前者。
不过十步之余的距离,或许她能跑出去,可王时不利于行,若是茅草盖在炭盆里,烧了整座山,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千钧一发间,她蹲下.身子,护住自己的肚子,可预想中的倾塌并未砸在她头上。
她眼前漆黑一片,却依然能感觉到身后有个温暖坚实的身躯护住了她。
是王时吗?
她微微有些恍然。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抬手去摸索,黑暗中,却被一人包住了手。
“不要乱动。”
他又救了她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