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与他的一番交心,是因为她真真正正把他当作了盟友。
正如那日鲁伯所忧,为何宸国繁盛,却还要担心农户能否养家糊口?
原因无他,只因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下的钱财怕都是聚于世家贵族之中,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结合着遇见周辞的那天,她恍然大悟,这也是他为何要如此去做的原因――
他想征战,所以国库不能没有银钱。
他实在是一个出色的国君,可并非一个好的夫君。
她受了贺皇后太多的阴诡谋算,是断然不会与她和睦相处。
他在选择保下自己母亲的时候,何尝不是选择放弃了她。
掺杂了太多杂质的爱,还是爱吗?
她不大懂。
但她知道,与其费尽心思纠结这些,她还是想要一份纯挚的感情。
她想起王时,又想起他先前为她梳妆时的明示暗示,心一横道:“皇兄,我――”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你与外男单独共处一室,是吗?”
“看来宋池还是与您说了。”
她自嘲一笑,静候着他的狂风暴雨。
谁料他久无动静,最后只轻轻道:“宸国国风开放,青天白日里并无男女大防。”
就这么轻易地一笔带过了?
“可……”
她犹豫一番,本想如实坦白,以免受着良心的煎熬,抬眸却对上了他略带怜惜的目光。
“你可知道你是何人?”
“我知道,对不起……我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妃,殿下还是废了我罢。”
她弯身叩首。
季沉默片刻,并没叫她起身,而是径直将她自伏跪着的姿势抱了起来,直直抱进了床榻里。
他将她放坐在床沿,而后站在她面前,捏着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你知道么?你本会是未来的皇后,世间女子都想要这个位置。”
持盈直直望进他的眼睛。
“你这一生,会遇见许多人。有人爱慕亲近,有人笑里藏刀,有人懦弱无能,有人处心积虑……可无论是哪一种,你都逃不开。你如今以为的好,再过几年,或许便不屑一顾了。所以,你该依着你今后想要的生活,去适应一些人,挑选一些人,再舍弃一些人。”
她似乎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少女。
她长得娇俏,却偏偏生了一双清澈倔强的眸子。
“你如今年纪尚小,孤给你机会,但,下不为例。”
纵然他是王时,可见她方才欲破釜沉舟地开口,他心中亦是不快。
她明明怕他,明知他知晓后定会动怒,她竟想不管不顾地坦白。
他可以陪着她游戏人间,却不能容她的心真正走向那个“王时”。
似乎是为了报复她些微游离的心,他垂首吻了下来,带着几分愠怒与些许霸道的占有欲,到最后,吮吸几乎变成了啮咬。
她唇角一痛,舌间顿时弥漫起一股血腥气。
她知道,他定是生气了。
但他似乎从不明白她。
她索性由着他发泄。
他把她的口脂与血迹一一舔舐干净,这才放过她,转身走了出去,又理直气壮地丢下一句话。
“孤今夜搬回来睡。”
想想她那日与他在书房中的话――
“若你有本事,不妨把我的心也算计去罢。”
而后事情便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可他还得多谢这个由头,才能让他自住了几个月的偏殿搬回寝殿。
季心中又气又想笑,甚至都有些欲哭无泪――
她纵然喜欢上旁人,也只会是另一个自己。
后来他终是没忍住,自唇角扯出一抹笑。
“殿下,怎么今日这般高兴啊?”
听见宋池的话,他蓦地冷了神色。
“你怎么不把她与王时单独相处一事告诉孤?”
“啊?”
宋池讶然,一脸惊异。
殿下他没事吧?
这也需要他来告诉吗?
他自己不是一清二楚吗?
“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宋池无奈,自怀中摸出那片金叶子。
“原只是金叶子,孤还以为是什么孤赠她的珠宝首饰,让你拿去当。”他将那片金叶子丢还给他,“嘴严一些,若是让她知晓……”
“殿下放心,臣绝对不说!”
是夜,持盈瞧着宫人大包小包地往寝殿送东西,觉得自己的安生日子就此到了头。
果然,夜里那有些陌生的怀抱又拥了上来,隔着寝衣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肚,却带着些小心翼翼。
“再有几个月,孤是不是要成为父亲了。”
她佯装睡去,却没有回答。
*
因着季又搬了回来,她本就睡不安稳,他早起上朝前便将她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将他送至门口,本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却瞥见院内躺着一个人。
而这一瞥,顿时吓得她后退两步。
季登时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怎么回事?”
他音色沉沉,带着遮不去的盛怒。
东宫死了一个宫人。
是割喉自刎而死,正死在她的寝殿前。
她只看了一眼,心下却是大骇。
同她上一世的死法一模一样。
原来自刎而死,竟是这般的惨烈。
正是隆冬,她仅着一袭里衣,单单薄薄地躺在地上,脖颈处淌的血竟凝成了暗红色的冰。
她知道,她是冤死的。
昨日她处置了张芸芝,今日她便自刎于她的殿前。
宋池自她的床榻上翻出了与墨画提供的信件一模一样的字迹,一切看起来都是一场万分合理的畏罪自杀,而她却清楚地知道,真正与张芸芝来往的那个人,还藏匿在东宫之间。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错了,若是她昨日没处死张芸芝,那人也不会被震慑到拿旁人来抵罪。
这宫人她是有印象的,负责往浣衣局送衣物,干活颇为勤快,好几次都冒雨前去。
她忽地抓住了季的衣袖。
他垂眸望过来,见她颇为用力,以至于连指节都在泛着白。
“你怎么了?”他眸中有一瞬惊慌,旋即反应过来,忙唤道,“太医,传太医!”
少女在他身旁颤抖地越发厉害,而后腿一软,便往地上倒去,他慌忙把她抱回床榻,吩咐暗卫将那宫人的尸首带下去,请仵作来验。
她静静躺在床上,已是一头冷汗,不知何时便晕了过去。
宋池早已轻车熟路,领着方太医来得很快,只是今日他手里还有拎着另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方归云。
“殿下,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哎呀,你放开我!”
蓝衣少年皱着眉挣开。
“娘娘寝殿,不得喧闹!”方太医斥道。
“爹,就你声音大!”
宋池见季沉了脸色,忙邀功似地把方归云推至他面前。
“殿下,方归云他南疆一行,求得了情蛊的解药。”
方太医已去为持盈把脉安胎,季骤然得知这消息,始终紧锁的眉宇舒展开来。
“果真?”
方归云打哈哈道:“你别听他胡说……”
“宋池不会胡说。”他凝眉道,“是解药珍贵难寻吗?难怪你冬至时便已归京,却迟迟不入宫。”
“不是……”
“那你便说。”
方归云的脸色有些难堪:“好吧好吧,这情蛊在她体内所植的是子蛊,解药便是找到母蛊,再用她心上人的心头血滋养数月,直到母蛊炼至透明,再喂她服下,方能让她不受情蛊折磨。我是带回来了母蛊,可……”
一旁为她安胎的方太医当即变了脸色:“什么?数月的心头血?数月是几月?”
方归云摇了摇头。
“未定。若是养得好,或许两三月,若是不好,或许很多年。”
“那便取罢。”他淡淡道。
“不可!”方太医当即跪在殿中,“三思啊,殿下!心头血乃是心室中的精华,若只取一次,尚要冒着殒命之危,更遑论这很可能是个无底洞,日后定有折损!”
饶他如今是首屈一指的太医令,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让取血之人安然无恙。
季沉默一瞬,蓦地想起周辞殿前的笑。
难怪他不介意自己身上之毒,有可解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与她将来承受的苦,要大周辞数倍,稍有不慎,则是天人分离之险。
可他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少女,唇角噙起一丝温柔的笑意,道:“如今中蛊之人是孤的妻子,她腹中怀着的是孤的孩子,孤身为她的夫君,身为孩子的君父,又如何能置她们母子不顾?”
方归云挑了挑眉:“我倒是真没想到,你能为她做到此种地步。”
“殿下,不可……”一旁的宋池终于找机会插话道,“若殿下不介意,不妨让太子妃先爱一阵子臣罢……届时臣为她养好蛊,你们再……”
“胡闹。”他语气一凛,接着微微叹了口气,“孤知道你是为孤好,可有些责任,是无人可以替而受之的。譬如生养,譬如情爱。”
方归云不知道的是,他还能为她做得更多。
他可以为她养着一整个暖池的蝴蝶。
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把她留在他身边。
他可以屡次救她于水火。
他可以与她以命换命,只要她好好活着。
他也可以像豢养蝴蝶一般豢养她,为她提供一隅暖池与指尖血,看她在其间挣扎,经历九死一生,再试图让她去窥见外面的大千世界,生出些心向往之的希望。
而后待她褪去她从前那些无谓的心软与稚嫩,长出能翩跹于世间的双翼,那时,他才真的可以放心她独自飞远。
他不喜欢蝴蝶,也从来养不好蝴蝶,暖池里蝶生又蝶死,一年复一年。
可他此生唯一倾注了心血的,唯有眼前这一只静静躺着的蝴蝶。
可她如今……还不足矣破茧。
他其实在命宋池带她去找“王时”的那一日,便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就从今日开始养罢。”他微微垂下眼睫,“还有,别给她知道。”
第59章 大梦初醒(五)
为了不让持盈知晓此事, 几人来了一处偏殿。
屋外不知何时落了碎雪,随着寒风刮进屋里,却被烧得足足的炭盆登时烤化, 只在窗沿上洇开了几滴水, 再一会儿便消失了。
季命宫人悉数退避, 留方太医父子和宋池三人,而自己端坐在榻上,仅着一袭颇为单薄的素白里衣。
“殿下, 取心头血一事,稍有差池, 可就性命攸关啊……”
方太医再次不忍提醒。
“孤心意已决。”他定声道。
方归云瞥他一眼, 见他正闭目养神, 俨然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便对方太医道:“爹,您就别唠叨了, 帮我烧针罢。”
方归云平日里虽随性惯了, 可今日面对的,是宸国的储君, 未来的天子, 所行之事极其凶险, 心中难免忐忑,便敛了一贯的嬉皮笑脸。
他燃了根烛,又在小火炉上烧了碗烈酒, 摊开针囊, 自其中取出细若发丝的银针, 经火烤后,沾了烈酒, 便往他胸口刺去。
季微阖着眼睛,只皱了皱眉。
候在一旁的宋池见那针大半根都没进了他的体内,插得极深,倏然紧紧握住了方太医的手,连指节都泛起了白。
他见鲜红的血渐渐渗透了浅银的针身。
而后又是一根。
寒风裹挟着细雪,冷意自衣襟袖口丝丝缕缕地往人身上钻,可季的额上却渐渐渗出了薄汗。
“殿下……”他不禁皱着眉唤出声来,而后转身问方归云道,“还有几针?”
“一共四针。”方归云凝眉重复着先前的步骤,针尖再次刺破季的肌肤,“四针封脉,而后等血液自针尾凝结,直接落入母蛊之中喂养。”
宋池自幼跟着他,施刑杀人之事也做过不少,知晓心头血乃是人体血脉的精华,常人一针怕已是受不住,而金尊玉贵的殿下竟要受足四针,且之后的每月,都要经此折磨。
不知等了多久,鲜红的血终于自针尾凝结成血滴。
方归云拿出母蛊,接住摇摇欲坠的血珠,其中的千足蛊虫似得到了滋养,舒展开原本蜷缩成球的身体,整条虫身都披上了殷红,乍一看分外骇人。
众人屏息静气地盯着蛊虫,期盼着奇迹发生――
若是仅一回就养成了,殿下日后便不必再受钻心之痛。
可蛊虫浸在血液里撒欢,良久,又自鲜红变回曾经的棕褐。
方归云叹了口气:“不成,下月还得继续喂血。”
他默默收了蛊虫,自季身前取下银针。
季淡淡“嗯”了一声,命宋池拿来外袍,随意披在身上,正打算回寝殿看一看持盈,可刚迈出偏殿,望见廊下的飘雪,忽地一怔。
“宋池,孤如今是不是带着病色?”
宋池默默瞧着他,颔了颔首。
这些时日,他又是受伤,又是取血,如今面容显得分外苍白,与簌簌而落的白雪竟无甚分别,觅不到丝毫血色,倒称得眉间朱砂更为殷红。
季衣袂轻轻翻动着,眉宇间氤氲起一抹犹豫,良久,道:“罢了,不见她了,免得她忧思。命拂云好好侍候,其他人等一概不得入内,若她有什么异常,要及时来禀报。”
*
因着她见了那冤死的宫人,动了胎气,一连数日,季都不许她过问其中任何细节,于是她只得百无聊赖地把自藏书阁借来的书一一看了个遍。
她想往那无名处去,却因着不愿见王时,每每起了心念,又悉数压下,直到将那些书烂熟于心,终是太过无聊,便命宋池与她一同去寻鲁伯。
她刻意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试探着其间之人,却只见鲁伯一人坐在工台上,并未见到王时的影踪。
她悬着的心终于落进了肚子里。
时至今日,她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或许不见他,便是最好的结果。
“鲁伯。”
她扬起一抹笑来,却不知怎地,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鲁伯自工台前抬起头来,回笑道:“当真是许久未见你了,你来得正好,从前那些上了桐油的木块悉数干了,今日我来教你做那些暗器罢。”
“做……暗器?”
“是啊。”鲁伯打量一番手中的铁片,“那辆轮椅之上装有数种暗器,只是你毁的那模型是木头所制,而我今儿教你的,是贺家秋小姐的那种袖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