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默默看着她。
她虽是受了大惊吓,可断断续续间,竟将季所说之事严丝合缝串了起来。
“很好。”季赞道,“叶娘娘,还望您能将方才所言写成一纸证供,有朝一日,亲自宣读于堂前。”
叶贵妃胡乱点了点头。
“呸!愚蠢妇人!”张玄朝叶贵妃和持盈所在的里间狠狠唾了一口,“妇人!误国!纵然你们沆瀣一气,总还是有法子!对,对了,验尸!验尸!一验便知陛下是因何驾崩!”
持盈见张玄竟慌不择言了。
皇帝乃真龙天子,即便殡天,也轮不到他来折腾,若细究起来,单这话已属实是大逆不道。
她本以为季会就此含糊过去,谁料他竟凝了他半晌,微微颔首道:“那孤便全了你的心愿。”
他朝外吩咐道:“宣太医。”
持盈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宣太医?
他居然敢真的宣太医?
张玄难得因他这一决定安静了下来。
不消多时,太医院众人便赶到殿前,一一被丢进殿内。
一时之间并立如此之多的太医,连偌大的养心殿都显得过分拥挤。
他朝众太医挥了挥手。
“你们且去验一验,瞧瞧陛下是否死于刀伤。”
持盈听着,只觉得他这番话说得太过巧妙――
纵然太医之中有不明所以之人,也会因他这句颇具引导意外的话,做出偏离事实的回答罢。
果真如她所料,众人验过后摇头叹气,最终的结论确是刀伤。
张玄蓦地颓唐下来,良久,终是苦笑出了声。
“好,好,好一个太医院,好一个上下长了同一张嘴的太医院!是老夫愚钝!老夫早该想到你们沆瀣一气!否则陛下又怎么会在养心殿中卧床不起将近一整年!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哈……”
持盈只揽着受了惊吓的贵妃,不愿再去掺和他们之间的事情。
结局已经显而易见。
百姓的目睹,贵妃的指证,太医的供词,条条件件已然给他书写了一封完整的罪名,如今只消等待他认罪伏诛。
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皇兄是要比周辞更为狠绝。
“竖子小儿!”狂笑了一阵的张玄忽地断喝一声,“今日栽在你手,算老夫自认倒霉!可张府上下――”
张玄见已无转机,本想为家人留一条后路,谁料季竟打断了他。
“你是想说张府上下何辜?”他挑了挑眉,“那孤倒想问一问大人,孤的皇祖母何辜?以至于在生辰宴上,被您一手调教出的好女儿摆布!孤的太子妃何辜?屡次遭她设计陷害,还需为自证奔波劳碌。大人管教女儿之时,可曾有想过孤的家人?”
她想起她曾经扬言要严惩陷害自己之人,所以那日在东宫之中下命杀了张芸芝。
可谁曾想,他的报复要比她猛烈得多,若旁人知晓了他的手段,此生怕也是不愿再得罪他了罢……
“小女已然被处死,难道如此……都不足以让殿下泄愤吗?”
季定定看了他许久。
“不足。”
他行至书案前,唤道:“宋池。”
“臣在。”宋池闻声而来。
“传朕旨意,张玄弑君谋逆,证据确凿,念其昔日军功,赐自尽。张府上下一干人等,男丁发配至西南戍边,永世不得回京,女眷则悉数没入官奴。张贤妃久居宫中,为先帝生儿育女,故留其一命,迁居皇陵,为先帝祈福。”
他搁下笔,自一旁轻车熟路地拿出传国玉玺,盖于其上,而后命宋池将这道旨意递与张玄掌心,淡淡道:“带下去罢。”
他的自称已从孤变作了朕。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自称,一朝得见,只觉得自己离他更遥远了些。
养心殿内暂时安静下来时,她便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扯开唇角笑了笑,终于问出了想问已久的问题。
“可是皇兄命王公子将我支出宫中的?”
季眸中墨色翻涌,良久,轻声应了声“嗯。”
他走至她身旁,意图扶她起身,却被她微微侧身躲过。
他看着垂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了下去,复又挺直脊背。
把她骗去风花雪月,好独自在宫中无所顾忌地做事,当真是万无一失的计策。
“有些地方我尚且不明,可否问一问皇兄?”
“讲。”
“你究竟是如何让张玄相信陛下出了事?又如何让他迷晕在养心殿中?我所见东宫的那些尸首……”
她心中有一连串的话想问他。
“还记得墨画和她那在张家得脸的表兄吗?送一封陛下亲笔玉印的手书,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他带着深信不疑的手书闯宫,方才趁他昏迷时,已命人搜身烧了去,所以先前他拿不出证明。”
他耐心地回答了她的第一问。
“墨画便罢,她在你手下受了大苦头,可她表兄在张府做了这么多年,竟然这般爽快地为你做下动辄掉脑袋之事。”
“不,送信的是墨画。”他静静望着她,“她的表兄,孤命人抓了,而后藏匿起来。阿盈,说实话,男女之间的情意,往往是男子见利时,更舍得放弃对方,孤想彻底拿捏他们,只能由墨画去传递书信,而将那男子关起来。”
“这第二,孤没在养心殿中下药,只是在墨画送去的那封书信里加了些特殊的熏香,那熏香渗入脑海之中后,再遇上养心殿养活的兰草,就会令人陷入短暂的昏迷之中。”
她哂笑道:“所以叶娘娘安然无恙么?”
他制了那封勤王手书,特意命人佯装九死一生地暗送入张府,再命自己人佯装张玄一干人等先下手为强,一边在宫外部署,一边在宫内故作松懈,引人上钩,而后将他们一网打尽,将一切罪名安置在张玄头上。
好一出天衣无缝的计划。
“至于东宫……是孤故意所为。”
她一怔:“难道那些人都是诈死?”
“反应很快。”他忽地赞她一句,似有所感叹道,“不过不尽然如此,还记得你始终棘手究竟是何人安插的暗线吗?此后便不必疑了。”
他是借此次宫变,将那些身份存疑之人,干脆杀了么?
反正可以悉数栽到张玄头上。
她竟有些不大认识眼前的皇兄。
她正想扶叶贵妃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听他在身后道:“你可以先回去,但叶娘娘还不得离开。”
“为什么?”她心中一急,小腹便是一痛,“她都已经吓成这般模样了!”
他平静地回望她,没有回答,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殿外都是他的近臣,他不允她走,她怕是万不能踏出去一步。
见拗不过他,她蹙眉妥协道:“罢了,纵然你不让她安心将养,也命太医院该给叶娘娘熬一副安神汤,她实在是不好……”
等等……太医院……
她说着,忽地念起自己的身孕。
她明明是一碗不落地喝着避子汤,为何会怀了身子?
上下长了同一张嘴的太医院。
他们的嘴若能颠倒一回黑白,那在旁人察觉不了的角落,怕已是颠倒了千百回。
那些时日她饮下的避子汤,可当真是避子汤吗?
她有些晕眩,一时气血攻心,猛地抬眼看向季:“死因可以作假,那旁的呢?旁的是否也可以?”
他眸中划过一缕怔然,显然不曾想过她竟会如此问。
“白术,黄芪,苎麻根,菟丝子,砂仁……”她把烂熟于心的方子一一道出来,忽地冷笑一声,“殿下,这究竟是避子汤,还是安胎药?”
第63章 山重水复(三)
男子目光微敛, 似乎试图回避一般没接她的话茬,而是伸出手去牵她。
很多时候,不回答已经是一种答案。
原来他那时知道自己向太医院求了避子汤。
原来她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持盈躲开他的手, 一双眸子死死盯着他, 满是不解与失望, 心好像被手反复揉捏拉扯,一下一下地揪痛着。
她想要如何做,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为他有千万种方法掌控她, 而她却逃不掉。
见她眼底哀痛,他忙走上前去, 将她环在身前, 缓声安抚着她的情绪。
“阿盈, 一切就快结束了……等处理完这些事情, 我们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不会再有这些不愉快了。”
她轻轻挣开他, 走至窗前, 猛地将窗子推开,望着殿外的血迹与尸首, 声息有些颤抖。
“安安稳稳?季子卿, 你若真的想我的余生安稳, 就该早些放我出宫,那夜你若没阻拦,我此时怕是不知有多快活。”
“可如今呢?我仍被困在这宫里, 因为你, 不得不被旁人算计, 因为你,不得不整日提心吊胆, 因为你,不得不面对这尸山血海!可最后甚至连你自己,都是会算计我的那个人!”
“不过还是要恭喜皇兄,千般筹谋,终如愿以偿。”
她唇角挑起一抹凉薄的笑,凄声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似是忽然失了力,不再想与他辩驳。
谁知对方却忽然弯身将她抱了起来,稳步朝外走去。
“你又要关我吗?”
她任由他抱着,一动未动。
“那便把我同贵妃娘娘关在一起吧。”
可他却执拗地抱着她暂回了东宫寝殿,将她安置在床榻上。
“孤还有要事未处理,你乖乖呆在这儿,等孤忙完咱们再说,好吗?”
末了,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阿盈,听话。”
她浑浑噩噩地抬头,直直地凝着他。
不知为何,他居然没像从前般逼着她做什么,反倒放软了冷冰冰的声线哄她。
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么?
他即将承袭大统,她的孩子若能安然无恙地诞生,或将成为他日后最为看重的那个。
可她如今……却一点也不期盼着孩子出世了。
“我不想同你说什么。”她垂眸道,“你放我回清凉殿罢,我不想住在这儿。你若执意如此,我撞桌子,撞柜子,撞墙……怎样都可以,总之,我决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季的声音慢慢发冷:“你拿孩子威胁孤是吗?”
“是。”她斩钉截铁回答。
其实他并不在意孩子是死是活,他只怕她如今折腾自己,再折腾出什么三长两短。
“与孤在一起,就让你这般难受吗?”
他语气中有着浓浓的失落。
“是。”
“阿盈,你连解释的机会也不愿给我吗?”
“是。”
一连三个是。
他看着她毫不犹豫的神色,陷入一片沉默。
暗夜无声,寂静掩盖了两人之间的龃龉。
良久,他低低苦笑。
“那便如你所愿吧。”
她终于得以在清凉殿与叶贵妃团聚。
冬去春来,叶贵妃养的满园花草依旧生机盎然地开着,可她却不似从前那般鲜活,一日一日地枯萎下去。
桌上还摆着季命人送来的汤药,此刻还在汩汩地冒着热气,未等叶贵妃开口劝阻,她便已经起身将那药倒进了院中她栽植的花草里。
许是经数月补药的滋养,连花都开得更大更艳了些。
“持盈,你……”
叶贵妃在养心殿关了许久,性子较从前沉稳了太多,念起是她将持盈带入宫中,才致使她受了这样多的委屈,一时有些愧疚。
“不论如何,你别拿自己的身子撒气啊。”
持盈站在灌木丛边上,嗅着草叶花香。
她虽怀了身孕,可看着还要比先前更瘦弱些,整个人有些恹恹,总给人一种欲乘风归去之感。
“这药我喝着恶心。”她低低一笑,“还不如不喝。”
其实不是这药恶心,而是这药背后的那些算计令她恶心。
“娘娘,你说,我有了他的孩子,是不是就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了。”
她抚着叶子,低低问道。
未曾想过她有如此感慨,叶贵妃思索许久,却也想不出一个能宽慰她的答案。
季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
她入养心殿前,丝毫察觉不出任何异样。一贯由宫人通报,引她入内,人人面带恭谨,有条不紊,可她进去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殿内有宫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试图闯殿,试图自伤,试图纵火……
千百种法子都试过了,却都被他们轻描淡写地化解。
总之,就是既来之则安之,不许她踏出其中一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宫中之人,谁不是被困了一辈子呢?”良久,叶贵妃道,“只看如何消遣,如我一般,侍候侍候花草,便已过去了半生。你拗不过他,不如找旁的方式纾解心事,也好让自己好过一点。”
叶贵妃拉过她的手,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他日日命人好吃好喝地送过来,汤药更是未曾断过,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待你,已比大多数人的夫君要用心太多了。”
“光在这些事情上用心又有何用。”
她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摇了摇头。
她与贵妃果然还是不一样的人。
她想要的不是夫君浅薄的嘘寒问暖,而是相知相许。
可他不知她,她也不知他。
见她难过,贵妃指着一株花,试图转移她的注意,欢喜道:“持盈,你还记得吗?你幼时颇喜欢去御花园,我见你总往牡丹花前跑,便在殿内种了这片。”
她微微一怔。
牡丹吗?她并不喜欢牡丹啊……
她喜欢往牡丹丛去,是因为牡丹花香往往能招惹来许多蝴蝶。
可她竟没发现,在她从前不曾留意的角落,贵妃也在默默用心待她。
她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谢娘娘,这些牡丹真漂亮,我……很喜欢。”
她知晓贵妃只是为纾解她的心事,于是也承了这些阴差阳错的好意。
“喜欢便好,喜欢便好,今后只会越长越好的。新帝初登位,待你诞下这孩子,他定会为你补皇后的册封礼,便不会把你困在此处了。”
持盈笑着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她是自愿被困在清凉殿的,季从不曾下过一道禁令。
她不想见他,也不想成为他的皇后。
天暖得很快,日子迅速流逝,她从冬衣换成了薄裙,却仍是从不肯踏出清凉殿一步,只从叶贵妃口中听着外面的消息。
经张玄谋逆一事,贤妃母家倒台,从前意图巴结求娶季思虞的世家贵族纷纷退避三舍,她孤苦无依,亦成熟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