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今日思虞那孩子竟主动上请和亲北燕呢。”
吃饭时,叶贵妃如是道。
她当即变了脸色,“啪”地将筷子搁在盘上。
“什么?”
“有何不妥?”叶贵妃不解,“北燕其实早就求娶公主,只是不知为何,陛下从前迟迟不允,我原本以为是他舍不得你之故,可他如今竟也不愿思虞和亲远嫁,思虞那丫头却也是个倔脾气,已在养心殿外跪了大半日了。可陛下却说……她若是想多活几年,便赶紧滚出去,他只当他没听见过。”
不允?
他为何不允?
女子和亲,对于国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上一世他便极力促成她与周辞,这一世他喜欢她,强占她,不允她去也罢,为何也置思虞的上请于不顾?
她有些不解,想起贵妃复述的话来。
若想多活几年……
难道季他知道了什么?
不过,不管他知道与否,思虞决不能嫁给周辞那个小人!
“我去见他。和亲不是什么好事,他若被二姐姐缠得无奈同意,那就晚了。”
她午膳都没用完,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二姐姐,你不能嫁。”
她一路小跑至养心殿前,一眼瞧见季思虞直直跪在白玉石阶下的身影。
她的月份大了,纵然清凉殿就在养心殿后,一路而来也是大口喘着气。
“我为何不能嫁?”
思虞跪在地上,被午后的暑热晒得嘴唇发白,定定望着她。
“我喜欢贺九安的时候,你便来横插一脚,如今我与他再无可能,想为自己另谋出路,你却又来阻我。”
“另谋出路?你以为和亲便是条好出路吗?你这样的脾性,会被他骗得团团转!”
持盈说得急,额上渐渐渗出一层细汗。
“不然呢?皇后娘娘――哦不,皇兄还不曾予你凤印,五妹妹。你告诉我,我若不和亲,我和我母妃还有什么法子东山再起?”她神色冷淡,“他也没你说的那般不堪,这些日子他待我极好,陪着我,宽慰我,还教我吹叶笛……”
说到这,季思虞蓦地嗤笑一下。
“还记得吗?就是去年上巳日时你同贺九安显摆的那个。我没有妹妹这样大的狐媚本事,令贺九安与皇兄皆神魂颠倒,区区一介伶仃庶女,竟让当今天子不顾兄长之名,与你行苟且之事。我从前不曾说过你什么,你怎么反倒来说我?还是说……妹妹就是什么都要同我抢?抢走我的哥哥,抢走我的爱人,如今大着肚子,又瞧上了北燕王爷?”
“你……”
持盈没想到她好心来劝,思虞居然这般想她。
紧接着,小腹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她嘴唇一白,捂着肚子躬下身来,而后便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湿答答地流下去,继而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太医,传太医!”
眼尖伶俐的宫人忙唤道。
第64章 山重水复(四)
季在殿内听着持盈和思虞的争执忽然中断, 忙自养心殿走了出来。
见她蜷缩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至阶下,一把将她抱起。
“她……她这是……”思虞目中有些惊慌, “皇兄, 我可没把她怎么样, 是她自己晕倒的!”
季并未理会仍旧跪着的思虞,见豆大的汗珠自持盈额上滚落下来,她下意识呢喃道:“疼。”
不过片刻, 她的额上已满是汗珠。
“你再忍一忍,朕已经命他们去请人了。”他蹙着眉, 眸中尽是忧色, 而后转头对思虞道, “言语如此冒失, 你在此处再跪上半日罢!”
许久不见,她只觉得他周身的气度沉淀地更沉稳威严了些, 可在“朕”这一自称之下, 她并没感觉到有人相护的安心,反倒平白生出些惶恐。
于是她闭了嘴, 自己强忍着一阵一阵地抽痛。
他抱着她回到殿内, 将她放在了养心殿的床榻上。
一旁的宫人拧着眉头, 小声道:“陛下,女子生产本就不吉,不妨将她带至偏殿, 也不至于污了您的清净地……”
那宫人想趁此机会表忠, 可话还没说完, 便被宋池一个眼神逼退,他忙反应过来, 缄口跪下认罪。
“奴知罪,奴多嘴……”
可为时已晚,季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握着持盈的手,蹙着眉吩咐宋池:“奴才乱说话,拖下去打死扔进乱葬岗便是,你在这儿耽搁什么?你脚程快,请太医去。”
宫人被人拖出了殿门,宋池有些欲言又止,终是提醒道:“今儿是一月一度的日子……”
季微微一怔。
是啊,今日是见方归云取血养蛊的日子。
若他今次不去,先前数月心血滋养着的蛊虫便会功亏一篑。
可她将要临盆,他身为父亲,身为夫君,又怎么能撇下她一人不管不顾?
他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陛下……”
宋池轻唤他一句,似是在提醒他莫要过多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甩袖起身,却见持盈并未放手。
因为过于疼痛,她额头脖颈间悉数是又细又密的汗珠,若不是她用力咬着舌尖以维持自己的清醒,怕是早已晕厥了过去。
汗水打湿了双颊两旁的青丝,亦濡湿了枕侧。
她牢牢握着他的手,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眼眸里带着丝请求。
“别走。”她咬着牙道。
这个地方的宫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先前那个宫人尚且嫌她污秽,若是季再撒手而去,她怕她不能安然诞下这个孩子。
她需要他来坐镇此处,保她无虞生产。
她见他眸底有一丝松动,刚想松一口气,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她一时难忍,指甲深深掐入了他的手背。
她从来没有这般疼过。
纵然来月信有时会疼得她下不来床,只能躬着身子,抱着暖炉躺上一整日,然而今次却是要疼上百倍千倍,她只觉得小腹中有一头横冲直撞的猛兽,将她的五脏六腑绞在一处。
“殿下!”宋池再次急声唤他,“莫前功尽弃啊!”
她眼睁睁看着他眼底的松动又一点一点紧绷起来。
什么人一月一度,什么事非去不可?
虽不知他们两个人所言何事,可她只知道,今日是她这辈子的大日子,还有什么比如今她与腹中孩儿的平安更为重要吗?
她如今无力应对任何变化,她需要把他留在这儿。
“求你了……皇兄。”
这是数月以来,她第一次求他。
她第一次舍了尊严,低声下气地哀求他。
她咬紧牙关,眼泪疼得不断往外溢,砸在柔软的锦缎上。
满目皆是明黄,晃得她眼前发黑。
可那人眼底一番挣扎,仍是覆上她的手背,而后一根一根地将她的手指掰开来,轻轻放在被褥之上。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他将她的碎发绾至耳后,怜惜道,“朕早已备好了京城里最有经验的稳婆,也命人传唤了方太医,你等着朕,朕去去便回。”
每月取血的时间越来越长,其实他不知他是否赶得及回来,只得这么安抚她。
她望着他,知晓他去意已决,自己的挽留并无效用了。
待那些她皆不认识的婆子嬷嬷站了一屋时,她眼睁睁地看他离去,眼底的光一点一点熄灭。
“来,您咬着这个,好忍着痛!”
持盈先是被太医灌了碗不知何用的苦药,刚觉得精神好了一些,而后口中便被婆子塞了块洁白的布团。
接着,听她们惊呼一声:“哎呦,您怎么满口的血啊?……看来是咬破了舌尖!您若想使力,就咬着这块布,万万别再伤着自己!”
她扯了扯唇角,有些无力。
他方才站在她面前,都不曾察觉到她口中的血腥气。
竟还没这些婆子关注她。
“您用力,用力!”
她紧紧攥着被褥,听着稳婆的话使力。
可纵然她拼尽力气,那些疼痛也未减分毫。
这样的时光太过漫长,她的力气一点一点散去,眼见要晕过去之时,又是一碗浓稠苦涩的药汤。
那药又将她的精神头给吊了起来。
如此反复几次,竟从午时折腾到了天黑。
她耳旁是稳婆昂扬的话。
“您且再忍一忍,小殿下都已经看得见头了!再用一用力,再用一用力,很快就要出来了!”
她循着稳婆的话用力,只觉得仿佛有人将她撕扯成了两半,口中的布团浸满了血腥气。
她终忍不住,哀叫了一声,却听见周围婆子的欣喜声音。
“孩子的头就快出来了,您再加把劲儿!”
可她真真儿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眼前一黑,旋即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人往无尽深渊之中沉坠而去。
就在她浑身力气尽散之时,忽地感觉到一股热流倾泻而出,始终紧咬着的牙关也跟着一松,布团缓缓落在枕侧,一点一点铺就开来。
她耳旁响起惊慌失措的尖叫。
“不好了,不好了,是大出血!”
她闭着双目,只听着周遭纷乱的脚步声,在意识将要湮灭之前,又是一碗与先前不同的苦药灌入喉中,拉回了些许神识。
只是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了,眼皮上仿佛压了千斤坠,抬不起分毫。
“怎么办啊……孩子还有一半没出来,是保大还是保小……”
“陛下呢?”
“不知道……可宋大人先前吩咐过,无论如何,让咱们自个儿拿主意,任何人不得相扰。”
“这……这是陛下曾经的太子妃,可陛下即位后并未册封,想来也是遭了陛下的厌弃。依着陛下的意思,应当是……保小罢?”
“陛下如今不在,咱们能问谁啊?”
“我瞧这位贵人如今的模样,日后即便养好了身子,再生育怕也是难了……”
她将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悉数听进耳中,只觉得寒心。
这个宫中,素来只知仰高位者鼻息。
龙椅之上的人宠谁,谁便活得好一些,龙椅之上的人厌谁,谁就似敝履一般让人肆意践踏。
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双敝履。
这些人想得如此周全,为何不来问一问她的意见?
她只觉得自己浸在温热粘稠的血海里,让她有些窒息。
若说是方才,她为这孩子死去也是甘愿的,可她听她们讨论这一遭,忽觉得她得活着。
既然没有人期盼她能活下来,她只能倚仗自己了。
她要活。
她要她自己活。
她拼命凝起心神,用尽力气去扯离她最近的稳婆的衣袖,张了张嘴唇。
众人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忙低下头去探听。
她自口中断断续续拼凑出几个字:“保……保……”
“我”字还没能说出口,却听外面有一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一路高呼而过,“我寻到了宋大人,宋大人说,奉陛下之命,务必保住这个孩子!”
那话真真切切无比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令她自暑热天气里顿时冒出一身寒意。
奉陛下之命,务必保住这个孩子。
她的身子早已疼痛难忍,可如今只觉得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只想留这孩子的命。
他竟只想留这孩子的命!
那之前的一切算什么?
他惯是会骗人的。
是啊,若非他并不在意她,又怎会在这样的关头之下毅然决然地弃她而去。
她知道他从前那样多的龌龊事情,若是她死了,一切也都可以烟消云散了。
他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需要她来慰藉的太子殿下,她知道他的太多事情,见证过他的太多落魄,有她在的一天,旧日记忆就会永远与他纠缠。
他会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明君,而她只消抱着他弑君父,夺臣妻,占皇妹,藏阙台的那些旧事,死在这个为他诞下孩子的夜里。
温热的眼泪不禁自她眼尾滑落。
她本以为,他曾经口口声声说的那些情爱,总有几分真切,却没想到他今日竟如此绝情。
也是,她早就该知道,他是一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他当初可以为了权势包庇周辞,也可以为了权势让她死于意外。
宫变时,他命王时引她出宫避难,并非真的是想护她,只是因为她腹中怀着他的孩子罢。
既得了命令,那些稳婆如今只盼着那孩子安然出生,也不再顾及她是否疼痛,可心中的恨却令她较之前清醒许多。
她疼得冷汗淋漓,却只有一个念头――
她错了,她彻头彻尾地错了,她就不该与他沾染一分一毫,她就该与他再也不见。
她有什么立场去劝诫思虞呢?
她连自己的事情都活不明白。
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命运既由自己做了选择,便该自己背负结果。
若她活着……
若她此次还能活下来,她定要离开这里。
第65章 山重水复(五)
另一边的偏殿之中, 季正凝着那一滴一滴自心头落至蛊虫之中的骨血。
“怎地今日这样慢?”
方归云叹了口气。
“其实同往常无甚分别,是陛下如今操之过急。”
持盈如今仍在生死攸关之时,他又怎么能不急?不知怎地, 他总是揪着一颗心, 隐隐有些不安。
但取血一事, 稍有不慎便可累及性命,他只得听着方归云的嘱托,静等母蛊喂饱了银针引出的血。
在这段时间里, 他不闻窗外之事,只好询问宋池道:“那边可否有消息?”
宋池摇了摇头:“臣特地在外面留了人, 并没有人来报。但……如此已是很好。”
他闭了闭目。
宋池说得对, 生育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 各种各样的意外都不足为奇。
对他而言, 没传来坏消息便已是好事,他不该如此不安的。
季细碎的额发沾染上些薄汗, 掩映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薄唇因失血变得有些苍白。
但只要想一想,过了今日, 她会诞下他们的孩子, 再过些时日, 他将这母蛊喂养好,解了她身上的蛊毒,自此往后, 便是他们的新生活, 他便发自内心地自眼底生出些温煦笑意。
方归云候着候着, 竟也有些失了耐心。
今日的母蛊着实有些异常。
若是从前,早该喂饱了血, 可不知怎么,今次这蛊虫,越浸在血中便越兴奋,连形状都比从前要大上一周。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见季的脸色亦随之逐渐苍白如纸,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称得一双墨瞳乌黑深邃,小声道:“陛下,要不要叫停……再这样下去,我怕您会失血过多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