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再见面的话,岂非徒添悲伤?
还是不见了罢。
*
季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过了多少日。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养心殿床榻的帷帐,心中忽然一慌。
她生产时望着的,也是同一片纱缎,那时她是否会觉得身旁无人,颇为凄凉呢?
那日他取血过多,他昏迷了数日,全凭方归云吊着药将他救了回来,故而他从头到尾都没顾得上去瞧她。
他还不曾见过他们的孩子。
他突然很想去抱一抱她。
说做就做,他撑起身子,翻下床来。
宋池听见了其间响动,忙推门入内,见他坐在床前,险些喜极而泣。
“陛下,您终于醒了,您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传膳?”
“她呢?她如何了?”他哑声道。
陛下素来把娘娘看得极重,故而宋池也并不意外。
“娘娘应还在清凉殿呢。自上次太后娘娘为难之后,便再也不曾相扰。”
“母后趁朕昏迷的时候,曾为难过她?”
他不自觉凝起眉心。
“是啊……那日宫人来请您,我只按着您的吩咐打发了。听说是有人告娘娘与贺大人私通,小殿下血脉不正一事。”
“不过还好,有惊无险,最后太后娘娘处置了那个婢子,放娘娘回清凉殿了。”宋池回忆着几日前的细节,“哦,不过后来,娘娘说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亲自照看小殿下,便托付给了太皇太后。”
“皇祖母?”他阖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微微叹了口气,“也好,你为朕更衣,朕去瞧一瞧她。”
“好嘞!”
宋池见他面上难得带着一丝温柔缱绻的人气儿,也发自内心为他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来了清凉殿,出来相迎的却只有叶贵太妃一人。
“叶娘娘,持盈呢?”
他扶起行礼的贵太妃,脚步仍有些虚浮。
“她……”叶贵妃欲言又止,“她染了风寒,不便见陛下,免得将病气过给您。”
“什么?她病了?”
他闻言有些焦急,抬脚便往寝殿走。
“陛下!”叶贵太妃再次阻拦,“她如今正睡着呢,陛下还是莫要相扰,休息得好,病也好得快一些。”
“朕轻手轻脚进去,瞧她一眼便好。”
他耐心道,心却早已飞到了她的病上。
叶贵太妃一路跟着一路拦,却都是无果,只能随他一同走到持盈过往住着的寝殿,眼睁睁看他一把推开了殿门。
空无一人。
其间的摆设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唯有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的微尘。
风铃仍挂在床角,一切的一切,都同他记忆里的一般无二,唯独不同的是少了那个宜喜宜嗔,娇声唤着他皇兄的少女。
他怔在原地,良久才反应过来。
她不见了。
她真真正正从宫中消失不见了。
“她人呢?”
“她……”叶贵太妃有些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干脆跪在地上哀求,“陛下,她在宫中过得并不快活,您就放她走罢!”
季什么也不曾说,只是本就苍白如纸的面色更白了些,扶着门框的身形忽地一晃。
“宋池,回宫。”
养心殿内,他捏着一纸密报,呼吸有些急促。
他小心翼翼拆了那信,展信读至一半,便猛地将那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里。
那密信是京城周边的探子所递,宋池不知上书何事,只知殿内的气氛压抑至了极点。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情绪――
虽是动怒,却如何都遮掩不住其中的惶恐,仿佛丢失了视若珍宝的东西。
第68章 柳暗花明(二)
宋池大气不敢出, 只静候着季的吩咐,谁料他竟什么也没说,下一瞬, 被团成球的信纸便被“啪”地扔到了他的脚前, 多滚了两圈后, 恰落在了他的衣摆之下。
他其实有些好奇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但是瞧着自家主子的脸色,一时不知是否该打开。
“你好好看看你培养的得力人手。”
男子的声音格外平静, 可仔细瞧去,便能窥见他眼底翻涌着的怒火, 额头两侧的青筋隐隐凸起, 薄唇紧紧抿着, 俨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宋池得了允许, 这才敢战战兢兢地弯身去捡,踌躇着展开, 却见密信上写着持盈的行迹。
上书, 一行人往南而去,每过一镇, 便换上一身打扮。
时而佯装成来往生意的商人, 时而佯装成投奔亲戚的女眷, 实难分辨。
故而在她们到达第五个镇子时,再也不知其影踪,但推测是往南而去。
他扯开嘴角, 露出一个苦笑:“臣有罪, 手下竟跟丢了娘娘。不过, 她竟知道会有人跟着……”
“无论她是否知道朕派了人,朕想, 她都会如此做的。”季抬手揉了揉眉心,神情微微有些疲倦,语气颇为无奈道,“她就是怕任何人得知她的踪迹,而后来回报于朕。她不想让朕找得到她,可是宋池,朕怎能不去寻她呢?”
是啊,他怎么能不去寻她呢?
她刚生产不久,体内蛊毒将清,他甚至都没看她一眼,也不知她究竟恢复得如何,他又怎么能放心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幼时,她总躲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突如其来地给他一个惊喜。
纵然耍小性子时,躲着所有人不见,也是会悄悄在草丛里丢一只荷包,亦或者是在石头上刻一株小花,暗暗期盼着有人能找到她。
她素来聪慧,想让旁人找到她时,自然会留下痕迹,可若是不愿旁人寻她,也会将那些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譬如现在。
不论她有无察觉旁人追踪,隐匿自己的行迹,总归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季双眼微阖,喉结上下一滚,声音有些轻哑。
“备马,朕去寻她。”
“可陛下!您才刚刚醒转,朝中诸事尚未处理……”宋池小心翼翼提醒道。
“开凿运河仍需拨款,还有北境边线兵力部署,冀州干旱等诸事,都需您决议,此时离宫,属实――”他咬了咬牙,心一横,便跪在了地上,“属实是罔顾天下臣民。”
殿内顿时落入一片静寂。
好一个罔顾天下臣民。
他不由得想起上一世,他将自己关在殿中,无心吃喝时,宋池也是这般劝谏的。
“朕也是人,朕也有喜怒哀乐,朕也有想要守护的家人。”
季望着跪在身前忠心耿耿的属下,眸中有些失望。
他是自己的近臣,竟也学朝中之人劝谏。
季并无理由斥责于他,可也并不甘愿就此放弃。
宋池并没有再进言,却也没有起身,颇有一副死谏之态。
只是身形微微有些颤抖,透出他心中的惶恐。
“罢了,你我各退一步,用马车罢。”他长叹道,“你说得对,国事不能丢。依你所言,朕在马车上处理国事便是,可这人,朕也一定要找。”
持盈教会了他拥有七情六欲,可世上的万千个人,亦在教会他如何成为一个帝王,他只能在其中尽力两全。
宋池忍不住抬眸去看他,总觉得他变得同从前不大一样。
若是从前,他出言忤逆,陛下定会动怒,可如今,他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太多。
一行人一路南下,打听着持盈的消息,得到的答案却五花八门。
直到行至余杭,终于在一家客栈的小二口中,听见了两人确切的踪迹。
“您说的两位姑娘啊……我早就见过,她们是西湖边上绣坊里的绣娘,您去西湖瞧一瞧,许能见着呢!”
她竟去了绣坊谋生吗?
他的心在这些孤寂的日子里头一回悸动起来,当即命人赶往那间绣坊,远远便望见了一双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身着鹅黄青衫,仿若夏日里一朵生机勃勃的娇嫩花朵,正与身旁的蓝衫姑娘耳语着什么。
“陛下……那可是娘娘!?”
一连找寻多日都杳无音信,乍一见如此相似的背影,宋池难免有些激动。
可他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不是她。”
她骗得了旁人,却骗不过他。
纵然那女子身形打扮与她已有八分相似,可他只消一眼,便知道她不是持盈。
他和她同眠多日,对她的一缕一寸了如指掌,了解她,甚至多于她自己。
她自己许都不知,在她看不见的背后,衣领与乌发掩着的脖颈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但是经此一事,他亦彻底明白――
她是真的不愿再见他。
她宁可深思熟虑他会住进余杭哪间客栈,再花银子买通小二,引他来绣坊寻这个她的“替身”,都不愿让旁人透露给他一丝一毫的消息。
宋池难以置信地望他一眼,偏生不信他的话,自个儿绕至绣坊另一端,透过窗看见了那姑娘的正脸,这才彻底死了心。
这姑娘柔美婉约,娇俏秀丽,确是个美人胚子,却也当真不是娘娘。
不过八分仪态,三分样貌,已足以以假乱真。
他悻悻绕回来,见季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仍落在那姑娘身上,却好似透过那姑娘,看着另一个不存在于此的人。
“公子,可否要将这姑娘请回去……?”
因是微服出宫,在外面的时候,他都唤他公子。
宋池没有喜欢的女子,也从不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知人各有偏好,从前喜欢娇俏柔美的,日后也定会喜欢,而陛下又目不转睛盯着她,故大胆相问。
自古以来,哪个贵族公子不是三妻四妾?
纵然陛下对娘娘情深意重,可娘娘暂寻不得,有旁的女子一排相思,也未尝不可。
“不必。”
可陛下并未犹疑,果断回绝了他的提议。
宋池并不是笨人,稍稍思量,便明白期间的关窍,知晓那客栈的店小二定是见过娘娘,才会将他们引到这儿来。
“那公子,是否要我去审那店小二,好得出她们的下落?”
季眉心微蹙,轻轻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有些难以决断。
可他并未思虑太久,仍给出了他同样的答案。
“……不必。”
“为何?”
宋池有些不明白。
一路走来,他都看在眼中。
陛下白日一边赶路,一边操劳,寻人更是亲力亲为,可每每夜里,却总是难以安枕。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娘娘的线索,怎么就不找了呢?
季只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踏入了身后的阳光里。
这日天朗气清,碎金落在碧湖之中,尽显波光粼粼,他宛如踏波而去,走得颇为果决。
他执意出来寻她,本就是担忧她一人无法适应俗世。
可一路看她收买人心,设计躲他,想拖延他的时间时,便知道他的忧虑属实多此一举。
她不在余杭,却故意伪造成她留在此处的假象,好彻底地甩开他。
正如她那时甩开他的暗探一样。
既如此,她引他们南下,大抵也是一个障眼法。
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并不是这里。
她或许已经有了独立于世的本领。
踏上马车的时候,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只轻轻对宋池道:“你说得对,朕身上还背负着万千子民,回宫去罢。”
宋池有些讶异:“陛下,您,您说什么?”
“回宫去吧。”
他平静重复道,而后摊开了小几上的一封新折子。
若她当真厌恶宫中的日子,那么便由他日后处理好这些琐事,再去找到她,陪着她游遍万水千山。
宋池始终伴着他,可回京的路上,陛下竟当真不曾提起再寻娘娘一事。
直至到了京城,路过鲁伯的那处乌黑大门,他似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去问一问,她可曾来此处寻过谁?”
他竟隐隐盼着她来寻过王时。
起码如此,也可以证明另一个自己存在于她的心里。
宋池应声而去,良久折返,面带难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不曾。”
“知道了。”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些微期盼,“走罢。”
此后的日子,他看似平淡地接受了她离开他的事实,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亲封持盈留下的那个孩子为太子,入主东宫,又命贺九安为太子师,自稚子时便开始好生教养。
身为君父,他无政务时,便常伴着这孩子。
只是无人知晓,在深夜里,他常常会回到那隅阙台。
他从不许旁人擅改其间布置,内室的装潢仍是她寝殿的模样。
他看见小几,便想起她曾经在这儿尝着果子,唇角粘着酥皮的碎渣。
他看见书案,便想起将她抱坐在其上时,她眼中的惊慌与羞涩。
他看见床榻,便想起他与她相拥而眠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身处无人的殿宇,他径直走至床沿,轻抚着柔软的锦缎,而被面上是翩然若飞的蝴蝶织金。
他的眼睫似蝶翼般微微翕动几下,眼尾便染上了些许绯红,唇角噙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修长的手指仿佛抚上了爱人的脸颊。
他轻喃出声,嗓音有些低哑:“阿盈,朕回来了。”
无人回应。
指节之下,只是微凉的空气。
他枯坐到一旁的烛火燃尽,才拥着被子浅浅睡去,第二日醒来时,却又是一副平淡无波的神情。
日复一日,他将朝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纵然太后几番催促,却也再无选秀与纳妃,只带着小太子度日。
他为他取名季。
,文采繁盛也。
可,亦同音“遇”。
他始终期盼着与她再次相遇。
第69章 柳暗花明(三)
一晃三年, 又是仲夏时节。
北境的暑热同京城不同,已有一个多月不曾下雨,连吹来的暖风都带着一股躁意。
不过持盈反倒更适应这样干热的夏天。
不似在南方时, 多雨闷汗, 连空气都弥漫着湿漉漉的颓靡。
用过午饭, 她如今正躺在亭中的摇椅上,这亭四面环水透风,是府上最清凉的所在。
她面上盖着丝绢, 轻晃着摇椅纳凉,却被一双手倏地掀开覆着的丝绢。
来人眼眸清澈, 喜悦之情藏都藏不住, 正是与她一同离宫的拂云。
“阿姐, 阿姐!果真如你所料, 方才咱们的人回来报,二公主同周辞大闹一场, 回头便去收拾了包袱, 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了呢!”